剑来(下) 第915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苏琅满脸无奈,不过仍是松了口气。

  高油压低嗓音,惊喜道:“周姨?!”

  苏琅快速收好那几页纸藏在袖中,看了眼桌上木盒,犹豫了一下,便没收拾,去开了门,果真是周海镜。

  她身边还有个笑眯眯的英俊男子,腰悬一枚紫皮酒葫芦。

  苏琅大为意外,立即拱手道:“刑部二等供奉苏琅,见过曹侍郎。”

  方才屋外廊道中,是周海镜帮忙曹侍郎隐藏了呼吸和脚步声响?还是说?

  曹耕心拱手还礼,“幸会幸会,久闻青竹剑仙的大名,如雷贯耳,我跟周姑娘刚巧路过,打搅打搅。”

  谁对谁如雷贯耳还真不好说,苏琅侧过身,让他们走入屋内,轻轻关上门,深知言多必失,苏琅便不再开口。

  曹耕心望向高油,再次拱手,笑嘻嘻道:“这位小兄弟好,一看就是个有官气的年少俊彦。”

  高油早已经识趣起身,不用师父提醒,就已经远离那张桌子,站在床铺那边。

  听到这位“曹侍郎”的搭讪,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望向师父那边,苏琅却没暗示什么。

  少年一头雾水,侍郎?哪里的侍郎?这处邱国的?总不能是与那位赵侍郎一般官大的人物吧?当官的,都这么吊儿郎当的吗?那我跟万言,岂不是天生就是当大官的料?算了,万言这个不讲义气的王八蛋,已经跑去山上当神仙了。

  曹耕心笑问道:“小高兄弟,瞧见了陈先生,说话能把舌头捋直吗?”

  高油疑惑道:“哪位陈先生?”

  曹耕心笑道:“他去过你们那条巷子、找过你们周姨啊。”

  高油顿时乐了,“侍郎大人是说他啊,陈宗主嘛,认得,怎么不认得,一看就是个江湖高手,没少聊……也没多聊,反正就是蛮和气一人。”

  穿布鞋的家伙,听周姨说贼有钱一财主,嚯,财不露白,老江湖了。

  曹耕心哈哈笑道:“那你还怕什么马尚书,以后见了面,直接问他是不是关老爷子的私生子,我也好奇此事多年了,小兄弟如果得到了答案,记得跟我说上一说。”

  苏琅瞬间心中了然,差点没忍住骂娘。真是他,真当了那?

  这位青竹剑仙随即转念一想,当年那场问剑,自己算不算虽败犹荣?

  哪怕明知道对方是个侍郎官,可高油实在是害怕不起来,低声道:“我又不是傻子。”

  苏琅怕高油说错话,只得硬着头皮笑着介绍一句,“高油,这位曹侍郎就是我们大骊京城的吏部侍郎大人,不是邱国的。”

  高油瞥了眼曹耕心的酒葫芦,嘿了一声,神色腼腆道:“师父,猜是猜到了,根本不敢当真。”

  吏部的曹侍郎,在京城那边,哪个不知谁人不晓,一等出身,二等才情,三等官,末等的人品,好醇酒妇人,出了名的不务正业。说句难听的,就是那种烂大街的名声。不过如高油这般在地面上讨生计的少年无赖,每每扯闲天,聊起这位貌似只有平易近人一个优点的曹侍郎,却是羡慕得很。

  都说曹侍郎小时候就开始做春宫图的买卖了,京城市井坊间传得玄乎,不知真假。

  曹耕心坐在长凳上,双手抱住后脑勺,习惯性往后一靠,吓了一跳,赶忙坐正身体,脸色有些尴尬,说道:“我在剑舟那边,最不受待见,确实是贬了几个官,可也升了更多的官啊,像黄阶这样的,虽说有些纰漏,做事不够老道,功劳却是实打实的,就必须升官嘛。结果还是快要被几个比较大的官老爷指着鼻子骂了,估计我敢还嘴半句,他们就敢把刀子架在我脖子上边了。凑巧周姑娘发现你这么个熟人在这边,我们就麻溜儿来这边躲清静了。让赵侍郎独自顶上去,挨那唾沫星子。”

  高油毕竟不曾公门修行过,少年只是觉着曹侍郎言语风趣,不去当个说书先生真是可惜鸟。

  苏琅却是清清楚楚知道什么样的贬谪,才会让邯州将军在内的几位,暴跳如雷,不惜直接与一位有个上柱国姓氏的吏部侍郎对着干。简而言之,这次不光是对邱国动刀子,大骊邯州官场内部,也是挨了刀子的。

  周海镜笑道:“剑拔弩张,差点打起来。一个大老爷们,躲在两个娘们身后,真是豪气干云。再看看赵繇,怎么做的,同样是侍郎官,不退反进,伸手指着刺史司徒熹光跟邯州将军鲁竦的两张脸,大骂不已,他们敢还嘴吗?赵侍郎骂那两位封疆大吏就跟骂孙子似的。”

  曹耕心仰头灌了一口酒水,无奈道:“人比人气死人。他娘的,以后我要去刑部当差,吏部这地儿,烫屁股。”

  苏琅试探性问道:“接下来是要补位?还需要有人盯梢一段时日?”

  周海镜啧啧称奇。

  曹耕心点头道:“那些空出来的位置,已经掉了旧主人脑袋的官帽子,不管是京官还是地方武将,都有一到两位早就预定的候补人选,顶替上去,例如首辅庄范和大将军窦眉让出的位置,邱国庙堂里边都要争,得抢。还有那个韩锷刚刚登基,正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所以邱国朝堂跟地方官场,大体上还好说,是比较简单的,至于山上仙府和江湖门派,就更容易了,简直就不算个事,当然也有些位置是短期之内无人能替代的,就会比较棘手,例如各地书院,在野清议这一块,就要多费些精力了,除了那些涌入邱国朝野、只需照本宣科的说书先生们,估计还需要一些朗朗上口的市井歌谣,再加上广为流传的几句谶语吧,不过还行,总之都在国师府那边的预期之内。至于效果如何,确实还需要再看两三个月吧。”

  高油在听天书。

  苏琅心情极其复杂,拗着性子说了一句,“不敢想象。”

  曹耕心笑了笑,“各有各的不敢相信吧。”

  大骊京城,只说自己管着的地支十二人,余瑜最近不就都快纠结死了?还有皇子宋续那边,又好到哪里去了?

  崔国师在的时候,滴水不漏,处处运转顺畅至极。

  崔国师不在,这才几年功夫,大骊王朝某些地方就开始……

  别的不说,远的不谈,只说国师府那几个文秘书郎?地支一脉的周海镜也好,邯州副将黄眉仙也罢,杀他们就跟捏死鸡崽儿一般容易,可如果真正到了官场?

  何况修道之人讲求一个远离万丈红尘,道心不蒙尘,形神不被俗世缠缚,岂是戏言。

  曹耕心神色如常,问道:“还约了两位贵客在此见面,苏供奉介不介意我们鸠占鹊巢?”

  苏琅起身笑道:“既然没有收到额外的刑部调令,那我跟弟子高油,本就需要立刻离开京城。”

  曹耕心笑道:“这位小兄弟,烦请苏供奉好好栽培,学得一身高强本领,下次你们师徒再去京城述职,可以去我那边坐坐,反正刑部跟吏部都在南薰坊,不差那几步路。”

  苏琅抱拳告辞,“一定。”

  师徒二人前脚刚走,后脚便来了两位。

  英俊青年,后衣领插着一把折扇,像那浪荡不羁的贵家子,身边女子头戴幂篱,侍女模样。

  他便是在朝堂上“唱名”的青年侍郎,寒素出身,少年神童,金榜题名的状元郎,进了翰林院,辗转两部行走历练,青云直上,三十多岁便当上了一部侍郎。除了当年差点被老皇帝钦点为驸马都尉,邵宛陵的仕途没有任何波折。

  而这位捧剑宫女,名叫韦娴柔,接连枭首三人,教习嬷嬷,年轻太后,少年皇帝。

  他们两位,都是货真价实的邱国本土人氏。

  一个冒着天大的风险,当上邱国吏部侍郎的第二天,就主动寄出一封密信给大骊刑部。

  一个是十二岁就成为大骊刑部谍子,是那京城教坊户籍,尤其精通长袖折腰,惊艳四座。

  老百姓不需要知道太多的内幕,邱国庙堂一清二楚,心知肚明就可以了。

  周海镜感慨不已,“本来以为苏琅清高,不适合官场,老娘看走眼了。”

  曹耕心笑道:“清不清高,也要看人下菜碟。退一步说,官场能够媚上却不欺下,就算能人一个,不敢说一定仕途通达,反正我是很看好这位青竹剑仙的。下次在吏部衙门见了面,一定要问问看当年那场山庄问剑的细节。”

  周海镜嗤笑道:“你无聊不无聊。”

  曹耕心说道:“苏琅只是官场边缘人物,所以许多想法,还是看得浅了。”

  周海镜惊讶道:“曹耕心,你可别贬人抬己,故意在我这边装蒜!”

  曹耕心难得在她这边说几句硬气话,没好气道:“我打小就对做官一事怕到了骨子里,所以在这件事上,我一口唾沫一颗钉,结实得很,你以为我在槐黄县当那窑务督造官,真是每天游手好闲混日子啊?在那个地儿,是谁都能站稳脚跟的?吴鸢,袁正定,都是绝顶聪明人吧,他们都碰过钉子,栽过跟头的,就只有我全身而退。”

  周海镜讥笑道:“既然怕,那你还当个屁的官。站着说话不腰疼,搁这儿说风凉话呢?”

  曹耕心苦笑道:“身不由己的,何止是江湖和情场。”

  敲门声响起,周海镜抬了抬下巴,曹大人赶紧开门去,抖搂你的天朝上国侍郎官威去。

  却瞧见曹耕心竟然一本正经整了整衣领,去那边开了门,笑着说两位请进。约莫是邵宛陵见这个位高权重的宗主国一部侍郎,没有挪步的意思,他这才放弃了带上门的想法,率先走向那张桌子。韦娴柔摘了幂篱,与曹耕心施了个万福,跟着邵宛陵站在桌边。

  曹耕心关了门,神色认真,转身拱手道:“幸会。”

  周海镜倍感意外,破天荒如此礼数,咱们曹侍郎莫不是被谁附体上身啦?

  曹耕心开门见山问道:“邵宛陵,没有让你立即补缺兵部尚书,会不会心里有气?”

  邵宛陵摇头道:“我不适合职掌兵部,不单单是年龄资历的问题,我只适合吏部或是刑部,晚几年再升任尚书,没有任何问题。”

  曹耕心点点头,“今天来此约见,是国师让我捎句话,要问你,愿不愿意去大骊京城通政司任职?刚好通政司近期会有一些不小的位置变动,那些空出来的位置里边,就有合适你的。”

  “当然不可能跟邱国这边是一样的品秩,毕竟过于惹人侧目了,对你以后在大骊王朝的仕途发展,以及在家乡这边的朝野清誉,可能都会有不大不小的隐患。但是我曹耕心可以在这里保证,只要你去了通政司,有几分本事,就能有几分与之相称的实权。”

  周海镜吃惊不小,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只差没有跟邵宛陵说去大骊通政司飞黄腾达了吧?

  不曾想邵宛陵眼神坚毅,摇头道,“我求官,但是不求大骊的官。说句大言不惭的,就算曹侍郎今天绑我去大骊京城,我也不会当官。甚至是那位国师亲自站在这里,我还是一样的说法!”

  沉默片刻,邵宛陵缓缓说道:“今天我可以反了名正言顺坐龙椅的皇帝韩鋆,如果哪天邯州官员变得跟邱国一般无二了,我一样会反了宗主国,反的就是你们大骊王朝。当然了,你们大骊的官员太厉害,又有一些,当官当得实在是太聪明了,估计真有那么一天,我就是悄然暴毙的下场,而且一定是死得极其罪有应得?无妨,死不足惜。”

  说到这里,邵宛陵自嘲一笑,忍了又忍,终究是一个没忍住便爆了粗口,“干他娘的,被那帮死不足惜的家伙每天念叨着死不足惜,听着就不像什么好话,变了味道了。”

  曹耕心思量片刻,抬手一拍桌面,笑容灿烂道:“士志于道,斯文在兹。”

  韦娴柔听得眼睛一亮。

  曹耕心很快埋怨道:“有些话,太犯忌讳了,你别跟我说啊,你得亲自去跟国师说。”

  周海镜伸手挡在嘴边,与那瞧着十分羞赧腼腆的年轻女子小声说道:“那句评价,是国师说的,曹侍郎只是借用。”

  曹耕心脸皮厚,无所谓这种当面拆台的言语,自顾自说道:“太会当官,确实不好。”

  邵宛陵说道:“终究只是极少数,否则我也不会……”

  曹侍郎反而更加心情郁郁,摆摆手,打断邵宛陵的话头,咱们暂时不聊这个,他从袖子里边掏出一块二等供奉牌,递给韦娴柔,再解释一句,“本该是刑部赵繇亲自拿给你,但是他现在脱不开身,就由我代劳了。”

  韦娴柔立即从袖中摸出那块三等无事牌,做了交换。

  周海镜本就是心细如发的女子,她看得出来,韦娴柔藏着心事呐。

  曹耕心将其挂在腰间,见几人都是诧异的眼神,曹耕心问道:“干嘛?犯法啊,过过瘾不行啊。”

  韦娴柔轻声说道:“曹侍郎,按照大骊刑部律例,擅自佩戴无事牌,不但犯法,而且罪责不小。”

  柔柔怯怯的气态,莺声燕语的语调。

  曹耕心一挥手,“我是国师身边的大红人,也是赵繇的拜把子好兄弟……吹牛总不犯法吧?”

  一只手掌按住曹侍郎的肩膀,那人微笑道:“吹牛是不犯法,你好歹打个草稿。”

  曹耕心转过头,笑道:“国师怎么亲临此地了?”

  除了陈平安,还有一个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和那黄帽青鞋绿竹杖的青年。

  周海镜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迎客。

  其余两位更是蹦跳似的站起来。

  陈平安不理会曹侍郎,与他们拱手笑道:“见过邵侍郎,韦供奉,这些年都辛苦了。”

  邵宛陵默然作揖。

  韦娴柔下意识拱手还礼,立即抽回手,施了个万福。

  曹耕心想要站起身表示表示,却被陈平安双手按回长椅。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我来这边,除了登上大骊军方剑舟见识见识,再就是来京城这边,跟两位姓马的大骊新谍子打个照面,他们是我强塞给大骊刑部的,我不能被赵侍郎看笑话。当然了,主要还是想要和邵侍郎和韦供奉混个熟脸,估计曹侍郎也当不好说客。”

  曹耕心说道:“国师大人,我可是连那八个字的评价都抛出来的,仍是无法打动邵侍郎。”

  邵宛陵笑道:“不说还好,曹侍郎那么一讲,我若是官迷,随便去了大骊京城,岂不是让国师看走眼?估计我会前程堪忧,可能曹侍郎也要吃些没由头的挂落?”

  曹耕心揉了揉下巴,“真是这么个理。我果然不适合混官场,绕不过你们这些人精。”

  韦娴柔面无表情,心中却是万分讶异,曹耕心怎么敢这么跟这位大骊新国师说话?

  “你们都坐下聊。”

  陈平安说道:“韦供奉,此次邱国变故,大骊兵刑两部的部署,其实都比较仓促,属于被我赶鸭子上架。你是当之无愧的首功,整条剑舟,无人有任何异议,所以我在剑舟那边,本来是想要直接将你跳级提升为头等供奉的,但是赵繇不肯点头,说这个口子一开,大批刑部供奉以后依葫芦画瓢,觉得是条破格提拔的捷径,做事情容易失了分寸,学得不像,反而坏事。赵侍郎负责管这条线,他都这么说了,我觉得确实有道理,不过赵侍郎也算退了半步,说以后由他亲自跟韦供奉对接事务,可以完全绕开刑部诸司。这里边的门道,有哪些具体细节,赵繇近期会找你面议。”

  一听到“韦供奉”称呼,韦娴柔便猛地站起身。

  她神采奕奕,紧紧抿起嘴唇,一直轻轻摇头或是点头,耳边鲜红如一片人间最袖珍的火烧云。

  陈平安偏移视线,笑问道:“邵宛陵,真不去大骊京城通政司?”

  邵宛陵站起身,摇摇头,试探性问道:“能否恳请国师帮我与长孙尚书道贺?”

  曹耕心忍着笑,得嘞,国师大人,也是一位蹩脚的说客。

  陈平安点点头,“没问题,肯定帮你美言几句。场面话,打官腔,我自然远不如你们,却也不算门外汉。”

  曹耕心看了眼邵侍郎,骂你不识趣呢。邵宛陵看了眼曹侍郎,说你没个正行吧。

  陈平安告辞一声,带着小陌和谢狗一起离开客栈,在那客栈附近的僻静巷弄,身形皆是拔地而起,化作三道璀璨剑光,好似长虹劈开青天,直奔那座邱国仙家领袖的玉舫派。

  先前在剑舟之上,曹耕心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赵繇还在跟司徒熹光、鲁竦那拨封疆大吏对峙。

  只说那六位在邱国朝堂上边历练的郎中,二升二贬,还剩下两个直接被刑部带走了。

  他们根本没有察觉到巨幅地图那边,有个青衫男子双手负后,已经站了好一会儿。

  等到他们察觉到不对劲,陈平安正在跟一旁的邯州副将黄眉仙询问一些行军事宜,之后陈平安就只是跟赵繇聊了韦娴柔的破格提拔一事。

  司徒熹光跟鲁竦几个被视为邯州太上皇的大骊地方重臣,就没敢开口说话。

  他们不是忌惮什么剑仙、隐官的境界身份,只是害怕一个行事风格太像绣虎的新国师。

  昔年,“所以若是与我政见不合,那就是你错了。”

  如今,“我之于大骊王朝,是雪中送炭。大骊之于我陈平安,是锦上添花。你们要心里有数。”

  日头渐高,万里无云,青天一色,遥遥见到那座仙家道场,群山如簇剑,片片撞入眼帘,其中一峰顶有异色,宛如仕女簪花。

  修道幽居的仙家们,便在此清隐。他们偶尔出山,不是护国真人便是豪门世族的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