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侯
郑大风拍了拍仙尉的肩膀,“不好骗了。”
走入小镇,只是相较于当年,还是冷清了许多,以往满地的狗屎鸡粪都少见了。
仙尉倒是怀念起贾晟老仙长来了,老道士在小镇可谓德高望重。
熟门熟路带着仙尉穿街过巷,去往杨家药铺。
曾经有个精瘦黝黑的草鞋少年,第一次出门远游,便走到了大隋山崖书院的门口,哪怕买了新衣服新靴子,可还是退缩了。
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眸,整个人便愈发显得皮肤黝黑了。
在那之后,离乡远游作他乡客,就成了家常便饭,一次次当起了甩手掌柜。
每次返乡,都有大大小小的收获,好似燕子衔泥,蚂蚁搬家,一点一点添补家用。
陪着李宝瓶和李槐他们去大隋山崖书院,返乡路上,带回了陈灵均和暖树,期间还捕获了一尾金色过山鲫。从剑气长城去往桐叶洲,误入藕花福地,身边多出了裴钱和画卷四人,还有断了一条胳膊的莲花小人儿。之后游历北俱芦洲,背篓里便站着个喜欢花钱敲板栗的黑衣小姑娘。再去剑气长城,米裕和道号灵椿的长命便选了落魄山。等到陈平安自己终于重返浩然,更是一口气带回白玄在内的八个剑修胚子。剑开蛮荒,迁徙明月,多出一个忠心耿耿的死士小陌。在大骊京城,碰到了装神弄鬼的道士仙尉。去玉宣国京城一趟,找到了连陆沉都觉烫手山芋的宁吉。梧桐山,认了邓剑枰作徒弟。更不必说被陈平安丢去心相天地之内打长工的余时务、萧形那几位……
棋墩山,一场阿良发起、“魏土地”配合演戏的“坐地分赃”,陈平安最后一个选,选到了那颗淡金色的莲花种子。陈平安就在竹楼后边,辟出一方小池塘。都在耐心等待荷塘内那颗种子的发芽和开花。
桐叶洲当年离别之际,好友陆台骗陈平安,说是自己在那扶乩宗的喊天街,捡了个漏,买下一袋子榆钱种子。陆台将其转赠陈平安,让他回了家乡,种在山上向阳的地方。陈平安不识货,魏檗却是行家,一眼看穿那是中土神洲那棵祖宗榆树的种子。不管如何,多年以后,落魄山中,榆树成林,郁郁葱葱。
从紫阳府吴懿那边,落魄山得到一颗仙家梅核,种下之后,经由暖树的精心栽培,果真神奇,如传言如出一辙,一年之内就长成了宛如千年树龄的“节气梅”,每逢二十四节气,便有灵气流溢。落魄山的自酿杨梅酒,螯鱼背那边刘重润她们再客气,也会主动讨要。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榆林和梅树位于竹楼和山门之间的山腰,两块相邻的风水宝地。掌律长命经常独自散步去榆林,道士仙尉则常去梅树底下纳凉赏月,不忘捎上一条竹椅,郑大风偶尔会一起夜游,畅聊读书心得,聊得饿了,便相互给对方壮胆,联手去敲老厨子的门,嚷着宵夜宵夜!钟倩总能在他们要下筷子的时候准时登门,一言不发,吃干抹净,叼着牙签就走,极具刺客风范。
别说外人,就连郑大风都不敢相信陈平安真就让落魄山开宗立派了。
到了杨家药铺门口,郑大风问道:“你觉得山主是怎么个人?”
仙尉愣了愣,“小心,大方,好人,智慧,专情,有担当……相貌还英俊。”
郑大风啧了一声。落魄山的风气,本该比“夜游宴”更出名才对。
郑大风问道:“一路走来,有没有注意到宅子门上边的那些空白?”
仙尉点头道:“本来是镶嵌镜子的地方,当年给摘下来了,听说都高价卖给外乡人了。”
郑大风默然。
好像第一个将陈平安形容成一面镜子的,是齐静春与“崔东山”在二郎巷那栋老宅内的对话。
落魄山中,崔瀺第一次跟陈平安正式见面,便有提醒,也要回头看看自己身后的阴影。
上次三教祖师亲临小镇,泥瓶巷外,道祖对陈平安说人总不能被自己的影子吓到。
遥想当年,跟崔东山刚认识那会儿,吊儿郎当的白衣少年,说了很多陈平安当时误认为是胡说八道的言语,例如白纸黑字,大有深意,每一个文字,都是一个影子。
言有尽而意无穷。
人间无数少年郎,都将深意当随意。
人生就像一场不停做填空题的考卷,将那些选择过的道理,取舍过的人与物,安排其中,就是我们给出的答案。
马苦玄也曾跟名义上的关门弟子,一位最为顺眼的柴刀少年,说过类似的道理,一个人是很少去在意自己影子的。
化外天魔的大道根脚,从某种程度上说,便是人间第一位道士,或者说所有修道之人汇总起来的某种……“影子”。
陈平安在那座律宗寺庙道场,曾对偶然相逢的袁化境说过一句,无妨,太阳底下谁还没个影子。
扶摇洲结伴游历,由于貂帽少女首次提及阴阳鱼,陈平安也反问谢狗一句,见过影子的影子吗?
进了铺子,只有石灵山一个店伙计,见是师兄郑大风,便一并不管那年轻道士了。
到了后院,郑大风去那间柴房,让仙尉随便坐。
仙尉见有条长椅,便挪步坐在上边等着大风兄弟。
道士双手笼袖,老神在在,视线越过院中那口天井,望向关着门的那间正屋。
有些唏嘘,自家山主走到今天,真不容易。
落魄山中,比他早到的,好像唯独都不太喜欢谈及山主的童年光景。但是仙尉还是有一些耳闻、了解的。
其实方才走向药铺,仙尉就很难想象当年一个孩子,一次次去铺子抓药的场景,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仙尉笼袖,抬头望天。
人间二十四节气,如沙场排兵布阵。
青壮岁月,要敢争那功名事业,富贵炎炎,好像小暑到大暑,也要考虑莫将晚景过得小雪到大雪。
所以要晓得人生小满是最好的道理,切忌十全十美。这就需要一个人在日头最长的夏至思虑到夜幕漫长的冬至。也要在那些困顿难熬的大寒时节,想一想来年的立春将至。为人处世,良心清明,顺境时处暑如霜降,逆境时寒露如春分。
事有先后,有个顺序。少年要先立志,肯立第一等志向,立春立夏立秋立冬,春也立夏也立秋也立冬也立志向。
仙尉有感而发,喃喃低语,由衷言语一句。
柴房那边,郑大风笑问道:“仙尉,一边望风一边想啥呢?”
仙尉心一紧,望风?怎的,不是搬家?真是做贼?
郑大风转移话题,从柴房那边探出一颗脑袋,抬了抬下巴,“这条长椅,有些年头了,很多大人物都坐过。”
仙尉赶忙起身,一边拿袖子擦拭椅面一边埋怨道:“不早说。”
郑大风笑道:“我都没坐过。”
仙尉看了眼长椅,肯定老值钱了。
当年作为世间金精铜钱祖钱之一的长命,选择落魄山作为浩然天下的落脚点。那会儿老龙城战事吃紧,长命想要略尽绵薄之力,看看铺子是否需要金精铜钱,所以与神道有些渊源的她,就曾主动去杨家药铺拜会那位老人,毕恭毕敬。虽然杨老头态度和蔼,给了句“好意心领”的回复,长命依旧没有落座那条长凳。三教一家的历代坐镇圣人可以如此,长命却万万不敢。
某种程度上,都算是“前朝”的官。
长命觐见手握飞升台的十二高位之一,就跟那朝廷地方胥吏见那三公九卿差不多。
杨老头在长命离开铺子之前,难得有个笑脸,说了句“这等开篇,真是雄文。”(注3,716章《贾生让人失望》)
解卦也好,解签也罢。
年轻道士的自言自语,就是答案。
小镇开篇的真正解法,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第1155章 访山
天地笼中雀,江湖堂前燕,道心井底月,富贵云边雁,人生水上萍。
站在水边亭内,缩手在袖,掐指一算,有个杨氏客卿身份、自号聋道人的老人,微微皱眉,改变了主意,打算与黄镇多聊几句,看似随意问道:“知道你师父的真实身份吗?”
黄镇茫然摇头,只知道既是传道人又是同乡的马苦玄,来历非凡,能够敕令神灵,是宝瓶洲年轻一辈修道当中的佼佼者,在老龙城战役中,大放异彩,马苦玄自有桀骜不驯、目中无人的本钱,反观黄镇离乡多年,孑然一身,漂泊无依,怎能不对这样的传道人敬之畏之,心神往之?
小四州地界,一向最不服白玉京的管束,历史上白玉京道官也极少在此现身,当然,小四州的修士,资质再好,也极少主动进入白玉京授箓,属于两看相厌三千年了。
黄镇沉默片刻,自惭形秽道:“师父如天上龙,我却是土塘里的泥鳅,只求将来修道小成,不至于太过辱没师父的威名。除此之外,不敢奢望更多了。”
聋道人对此不置可否,自顾自说道:“所谓聋,是说两耳不闻窗外事。”
黄镇试探性说道:“前辈真正的道号,是那‘龙道人’?”
老人笑道:“斩都不屑斩,何来的龙道人?”
老人很快转移话题,为黄镇道破天机,“马苦玄之所以将你丢到小四州,而不是青冥天下别处,有三个缘由,首先,雷泽湖的女子湖主,雷雨,她的真身是虺,类龙。其次,雷泽湖是一座叠湖,蕴藏有一份极大的雷法真意,大几千年以来,雷雨率先窃取机缘,开辟洞府,炼化小半雷法,就已是飞升境圆满,假若追本溯源,雷雨就是个趁虚而入的蟊贼,马苦玄才是那位离家多年、舍弃老宅的正主,雷雨对此自然心虚,所以才会对你刮目相看,格外优待,暗中照拂你颇多。最后一个原因,也是最关键的,就是我选择在雷泽湖隐居,先后三次,都拒绝了白玉京的征辟招徕,不过这等秘事,连余掌教和陆掌教都不曾知晓内幕。而我选择躲在雷泽湖避世,也有苦衷,家丑不可外扬,就不与细说此事了。你只需明白一点,雷雨尚未炼化的大半雷法真意,就是你未来的成道之基,等到下山,返回雷泽湖,我就会让雷雨腾空洞府,让你入主其中,就此断绝红尘,此后黄镇修道,需要花费多少光阴才能出关,全凭自愿,是小成,是大成,只看你自己的造化。”
黄镇点点头,问道:“我与师父还有见面的机会吗?”
只要有路可走,黄镇不怕长久的籍籍无名。
欲想跨越天下,重返浩然故乡,必须是飞升境起步。
时下黄镇不觉得自己什么修道天才,就连那上五境,都似镜花水月,可望不可即。
聋道人摇头道:“没机会了。”
却不是替黄镇盖棺定论,断言他日后大道成就不高。
而是那马苦玄已经身死道消。如此一来,师徒双方,如何重逢。
“大道哭丧,天降大雨。”
“一州山河,陆沉为湖。”
如今那些岛屿,都是昔年的群山峰头。所谓的小四州,就是其中最大的四座岛屿。跟浩然天下截然不同,青冥这边是山运多,水运寡,而昔年小四州地界,就是天下群山最为繁密之地,
不知多少雄伟城池、灵气充沛的仙家洞府在水底沉睡,三千年以来,不乏有修士觊觎这份宝藏,却都被雷雨和道号太夷的老道士,一一揪出,或直接镇压、拘押囚禁,或是以物、钱“赎身”,再丢出小四州,必须立下誓言,此生不准踏足两湖水域。
黄镇这些年跟在老人身边,对这些老黄历并不陌生,却不敢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
龙道人惋惜道:“高孤到底不如姚清聪明。”
人间多少事,飞鸿踏雪泥。
龙道人突然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在你家乡那边,哪种人一定不能在朝中做官。”
算不得什么难题,黄镇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道:“贱籍。”
只是稍微再一思量,黄镇便觉不妥,摇摇头,“晚辈想不出答案。”
贱籍无法为官,好像也不对,大骊王朝,就有许多人脱离了贱籍,或投身行伍,或置身官场。
龙道人笑道:“大概是那上了岁数、当过大官、临了还被贬谪还乡、受那地方官监视的老人。”
黄镇一头雾水。
难道这位前辈还在某个王朝当过官?
龙道人抬头望天,没来由说道:“世事真是奇怪,蛮荒周密的书斋名号,是那浩然斋。”
想起一句从浩然天下那边流传过来的言语,啧啧不已,老人伸出一只枯瘦手掌,“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
不是谁都有资格成为弘农杨氏的清客,老人还有另外身份,被誉为当世写鱼第一人。
得意之作,是绢本设色的八十一幅水图,编订成一本画册。
老人笑道:“很羡慕你们啊,犹有敢爱敢恨的力气。”
少年瞪大眼睛看向明天。
老人需要使劲回想昨日。
流水不被青山留。
毛锥以心声与那两位女子说道:“华阳宫不会与你们结盟,至于地肺山态度如何,你们得去找山主高拂商量。”
徐棉笑道:“算了,毛宫主都不肯答应,想必高山主只会更加谨慎。”
许婴咛说道:“我们就是来这边碰碰运气,成了是最好,不成也不碍事。”
毛锥提醒一句:“你们是时候让徐续缘离开青冥天下了。”
徐棉点头道:“有毛宫主这句话,我们就算不虚此行。”
许婴咛咦了一声,心中讶异,她怎么来了。
见毛锥故作不知,许婴咛就没有说什么。
毛锥视线偏移,望向帷帽女子那边,眼光却是落在那“杨盄”身上,说道:“蜃楼道友已经身在山中,你们可以去自在亭那边见她。”
杨盄眼神熠熠,点头道:“这就去。”
原来这位头戴三山冠、身穿深紫直掇的“俊美少年”,才是真正的杨徵,弘农杨氏那位命格尊贵的女子。
腰间蹀躞悬短刀、假扮侍女“杨玉篇”的,则是杨盄。
反倒是那位头戴幂篱的女子,才是真正的侍女,杨玉篇。
不得不承认,弘农杨氏确实盛产俊男美女,男子几乎个个俊爽,还有个美人窝。
杨徵吃着笑靥儿,赞叹道:“不愧是白骨真人。也对,连那生死都看得破,如何会看不破贫富穷通呢。晚辈这等拙劣的雕虫小技,贻笑大方了。”
杨玉篇见那位毛宫主已经勘破真相,便立即更换站位,恪守本分。
那位弘农杨氏的护道人,也撤掉了障眼法,显出真身,身量雄伟,挎长剑,披五色甲。
将那杨氏文运,武运,官运,香火集于一身。
他先与杨徵心声言语一句,得了许可,再与毛锥告辞一声,离开此地,单独去见太乙山神。
毛锥对那位手持团扇的侍女说道:“聊几句?”
照理说,双方身份悬殊,不啻天壤,如此被一位大修士青眼相加,可她似乎丝毫不觉意外,杨徵杨盄姐弟也是神色如常。
先前黄镇觉得她有几分眼熟,并非错觉。
这位戴小帽的黄衫侍女,化名露珠。真名朱鹿,被陆沉带回青冥天下,带她走了一趟逐鹿古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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