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876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得罪了郑居中,成功合道之前,躲在中土家族是不济事的,那就躲去文庙功德林,大不了跟刘叉做个伴,潜心修道百年千年……

  刘飨眼神怜悯,提醒道:“陆神,难道礼圣的真名叫郑居中么?”

  陆神恍惚,脸庞扭曲起来,道气涟漪阵阵,晃了晃脑袋,一颗道心巨震不已,差点破功,就要对郑居中破口大骂起来。

  原来自家心神之内,已经被鸠占鹊巢,如一栋宅邸被巨寇强取豪夺,原本一尊纯粹无垢的心中法相,不知何时,变幻成了“郑居中”的模样,而“礼圣”便与“郑居中”挂钩,至于礼圣的真名,叫什么来着?陆神这尊法相巍峨的“五彩心神”,好似一幅壁画,逐渐被涂抹成了黑白两色。陆神艰难维持一点真灵,心急如焚,心相天地,呈现出大火燎原之势,宫阙、草木和人物、文字悉数燃烧起来,化作灰烬的,全是陆神的道行。

  “郑居中”自言自语道:“都说我是魔道,我也从不否认,难道你陆神偏偏觉得我是正人君子?”

  陆神施展出十数种秘不示人的术法神通,悉数被“自己”在举手抬足之间一一摧破,轻松化解。

  那“郑居中”犹然在陆神心口上撒盐,法相一双眼眸熠熠光彩,“真是开卷有益。再过几年,‘我’必然可以合道成功。”

  陆神竟是没有丝毫求饶的意思,就要舍了大道性命,运转起一门压箱底的远古神通,也要将郑居中拉下水,只见一座心相天地之内,出现了一座用以祭祀的古老高坛,陆神真灵,变成了一位升歌道士装束、脸上涂抹颜料的少年,渐次登高,陆神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少年变作郑居中,神色狰狞,以古语开始大声咒骂天地尊神,用上了最恶毒的内容,每登高一个台阶,陆神的眉眼开始化作一缕缕劫灰,四散飘零,心中却是快意至极。

  陆神亲眼见到那“家贼郑居中”,被殃及池鱼,惹来远古岁数里高位神祇的震怒,天幕轰然崩裂,出现一条剑光,降下火雨……

  天地就此破碎,大道就此断绝。

  至此郑居中便要被那份“天厌”如影随形,去合道你的十五境?!

  最终“少年”怔怔,长久沉默,不知作何感想,抬起一条正在化灰飘散的手臂,好像要擦去脸上的颜料,自懂事起,他就不喜欢当什么万众瞩目的升歌道士,更是极度厌烦祭祀天地的那套繁文缛节,下辈子……没有下辈子了,陆神神色洒然,站在原地,抬起手掌,轻轻挥动那些灰尘,笑言一句郑居中是真魔头,临了再骂一句邹子狗东西。

  就在此时,背后传来一个刺耳的嗓音,“果然如你所料,陆神确实舍得一死了之。”

  第二个更加可恶的嗓音响起,“所以说我对陆神评价不低。”

  刹那之间,天地与细心悉数“物归原主”,陆神呆坐原地,当真是一境之差,就有天壤之别?

  刘飨笑道:“要做到这一步,郑先生也不轻松,比较费劲了。”

  魂不守舍的陆氏家主,道心很快就恢复平静。

  郑居中望向刘飨,提议说道:“上山看看,随便逛逛?”

  刘飨似乎有些犹豫,陈灵均好客,忙不迭蹦出一句,“来都来了,不差这几步,是也不是。”

  刘飨略作思量,点头笑道:“好。”

  一旦起身离开桌子,抬脚跨过那道山门牌坊,这就是万年以来,刘飨第一次真正涉足宗字头仙府。

  走过牌坊之前,郑居中问道:“想好了没有?”

  陆神黯然道:“难道有的选?”

  郑居中说道:“有,真死一次。”

  陆神差点就要再次道心失守,对郑居中破口大骂起来。

  郑居中说道:“要不是当年你曾私底下找到那位家族长辈,想要代替他算那一卦,我今天就会提前现身,去天都峰找你借书。当年我跟崔瀺讨论合道一事,有几个备选的可能性,例如炼明月为梳妆镜,搜集人间所有的影子。不然你以为白帝城琉璃阁炼制出售的大量梳妆镜,就为了挣点钱?不过崔瀺觉得这些路数,气象依旧不够,终究有几分旁门左道的嫌疑,跻身了十四境之后,容易鸡肋,反成掣肘。他建议其中一条道路,就是不如将中土陆氏最有希望合道的陆神给鸠占鹊巢了,也就是你前边说的‘劫道’,我当时觉得此举把握不大,崔瀺却说他可以让你主动离开家族和中土神洲。”

  陆神听得头皮麻烦,咬牙切齿道:“你们就不考虑此举是否僭越,中土文庙会不会追究?”

  陆神恍然道:“是了,你果然是一位卖镜人,更是鸠仙一脉的祖师爷!”(注1:673章《针线活》)

  被视为歪门邪道的卖镜人早在上古岁月就已出现,但是同样隐蔽的鸠仙一脉,却是约莫三千年前开始现世。

  郑居中说道:“好个‘果然’。”

  陆神感叹道:“果然是魔道。”

  路上,有一位女子走桩下山。

  岑鸳机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脚步,靠边站,也不与他们打招呼,等到他们继续登高,岑鸳机才继续练拳。

  期间郑居中看了眼她。

  方才岑鸳机也看了眼一身雪白长袍、极为惹眼的中年男子,她有些心神不宁,晃了晃脑袋,总觉古怪,压下些许心绪涟漪,可还是忍不住转头看了眼那个背影。

  更高处,掌律长命在神道上边现身,还带着个耷拉着脑袋的白发童子,往山门那边拾级而下,迎面走向郑居中他们一行人。

  长命以心声轻声提醒道:“箜篌,快步跟上,不要怠慢了那两位贵客。”

  白发童子埋怨道:“我不是已经跟小米粒报备告假了么,反正有掌律亲自待客,已是天大的礼数了,不差个编谱官露不露面。”

  长命犹豫了一下,说道:“事后再跟你解释。”

  先前岁除宫吴霜降访山,私底下找到她,自报名号之外,还说郑居中如果在山门止步,她跟箜篌就不必出现,如果郑居中登山,她就捎上箜篌一起去见见。至于为何见面,见了面如何作为,吴霜降都没有任何提醒,连半点暗示都没有。

  刘飨与那掌律长命点头致意,再望向那个白发童子,看似随意询问一句,“敢问道友,何方人氏?”

  白发童子本就神色萎靡,见着了刘飨和郑居中,更是如临大敌,病恹恹的,至于要求他们录名在册一事,更是全无胆识。

  陈灵均就奇了怪了,自家编谱官平时挺活泼啊,怎的见着了两位读书人,便如此提不起劲,见白发童子始终不搭话,那个姓刘的书生又是个较真的,就站在原地等着答案,陈灵均见气氛尴尬,生怕外人误会,将白发童子当做那种眼睛长在眉毛上边的宗门子弟,他便自作主张替编谱官回答一番,“刘先生,这位箜篌道友,如今是我们落魄山的谱牒修士,户籍就在处州槐黄县。”

  刘飨微笑道:“箜篌道友,当真如此?是我们浩然人氏?”

  郑居中神色玩味。

  白发童子抬起头,她看着那个让人敬畏的存在,威势犹胜先前的纯阳道士,她不明白他为何要在这种小事上揪着不放。

  不过某种意义上,岁除宫吴霜降的“前身”,确实是货真价实的浩然修士,而且还是武庙陪祀之人,她就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无精打采道:“当真如此,景清说的都是大实话。”

  陈灵均偷偷朝白发童子挤眉弄眼,你前不久还是不记名的外门杂役弟子,亏得上次霁色峰祖师堂议事,刚刚变成谱牒录名的内门弟子,算是转迁“升官”了,不然我如何跟外人解释?哈哈,落魄山唯一的杂役弟子?当然,落魄山内门弟子,依旧独一份的。

  长命笑眯眯道:“落魄山的祖师堂谱牒,县衙的户房档案,都能查得到。”

  魏檗如释重负,忍不住喜逐颜开,伸手摸了摸陈灵均的脑袋,好家伙,终于做了件功德无量的正经事。

  陈灵均立即不乐意了,一甩脑袋,没大没小!

  刘飨盯着那头化外天魔,微笑道:“好,我知道了。”

  魏檗实在是心中畅快,轻轻一拍青衣小童的脑袋。还来?陈灵均蓦然瞪眼,我那世侄与他朋友在场呢,劳烦魏兄给点面儿!

  只是陈灵均难免在心里边犯嘀咕,这位刘先生莫不是在某国郡县的户房衙门当过差?

  郑居中以心声笑着解释道:“做学问的读书人都喜欢刨根问底。”

  陈灵均嗯了一声,开始在便宜世侄这边摆谱,“较真好,喜欢较真好啊,容易有出息。”

  陆神知晓这番问答的轻重利害,看了眼青衣小童,一时间竟是吃不准,这厮真傻假傻?

  白发童子顺乎本心,当面承认自己是浩然人氏,然后等到刘飨又点头,算是认可此事。那么想要否定“箜篌道友”的归属浩然,就只有两种可能性,职掌白玉京的余斗,或者是闰月峰辛苦,不惜亲自跨越天下,找到浩然刘飨,与他当面对质,非要说白发童子是青冥修士,而且他们还未必能够成功,至多就是变成一笔糊涂官司。

  简单来说,就一句话,即刻起,白玉京就再难用岁除宫女修“天然”来跟落魄山发难,做更多文章了。

  刘飨知道郑居中的用意,无所谓了,天下大势都已水落石出,他如何能够置身事外?如那练拳的女子前身一般,修士尚可用各种办法去避劫脱劫,但是“刘飨”他们的肉身,即天地间最大的艮卦。

  陆神这些年就在天都峰盯着好似近在咫尺的落魄山,当然对岑鸳机不陌生。

  得道之士,幽居山中,入定时分,心神与天地通,见夜萤闪烁如日月,闻飞蚊振翅似雷鸣。

  老观主上次跟随道祖做客小镇,分道之后,单独登山,期间见着了朱敛,还看到了正在山道上走桩练拳的岑鸳机,当时老观主还主动询问了女子武夫的名字,朱敛说岑鸳机是他的不记名弟子,老观主道行高,一眼便看出了岑鸳机身上“移花嫁木”的门道,不过当时觉得是陆沉的一贯作为,老观主也懒得细究别家山头的家务事,便没有推衍更多的脉络。(注2,851章,《泥瓶巷》)

  山中往返,美人倩影,宛如织锦。

  陆神以心声询问道:“她是那位一部分的转世?”

  郑居中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当年中土神洲那头飞升境大妖,它被白也剑斩,本身就是一种不得已而主动为之的兵解脱劫。

  白也和那把仙剑,自然是整座浩然天下的最佳兵解方式。

  郑居中当年找到它,它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必须由白也递剑。

  这不是它故意狮子大开口,异想天开。而是它的真身和境界,决定了它不得不作此要求。否则一场兵解就会失去脱劫该有意义。

  郑居中说没有问题,让它等着便是。

  它其实不觉得郑居中能够促成此事。

  就算你是郑居中,依旧才是飞升境,如何能够请得动那位连文庙圣贤都不理睬的人间最得意?

  不过岑鸳机只是它的一座渡口或者说客栈。

  住客栈当然得给钱,这就是为何岑鸳机能够在练拳之外,还有诸多机缘在身的原因了。

  客人们都已登山,合力收拾过桌子,仙尉从袖中摸出一本道书,看了片刻,抬头疑惑问道:“小米粒,嘛呢。”

  只见黑衣小姑娘,站在牌坊底下,面朝大山神道,笔直站立,一手持金扁担一手持绿竹杖,各自戳地,她就这么目送他们渐次登高,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小米粒轻声道:“目送他们登山呢。”

  直到郑先生他们与掌律长命、编谱官碰了头,聊过天,一同折入一条山间小道,肯定是去那片榆林赏景了。

  小米粒这才坐回竹椅,将扁担和竹杖横放在膝,百无聊赖,以双手掌心滚动行山杖,解释道:“既然兜里没几个钱,礼数就只能看心意大小了啊,心里边的意思,就是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仙尉想起一事,先前那位身材高大的老道士,只因为小米粒说了句好久没来了,老道士便较真询问小米粒,“好久是几天”?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问不出这种问题啊。还好,小米粒回答上来了,报出了那个准确的具体数字。

  仙尉顶着个道士头衔,浪迹江湖多年,为生计所迫,是个顶会察言观色的,看得出来,当时山主就很紧张。

  小米粒往仙尉那边挪了挪竹椅,压低嗓音说道:“听景清说你有个很奇怪的签筒,签文很稀罕,独一份。给说道说道?”

  仙尉赧颜道:“吃灰很久了。你要感兴趣,自己拿去耍就是了。没什么稀罕的,无非是签筒内总计一百零七支竹签,其中七十二支竹签,对应二十四节气的七十二候。还有两仪,日月星,八卦,十天干,十二地支。”

  “真的是一百零七支签文唉!”

  小米粒一边听一边计数,她很快就皱着眉头,好奇问道:“为啥不凑个整数呢,一百零八支签?”

  仙尉哈哈笑道:“可能是那支签自己长脚,偷偷逃掉了?”

  小米粒想了想,眉头舒展起来,一样哈哈大笑起来,猜谜可是她的长项,“好猜好猜,晓得谜底嘞。”

  一直没有露面的郑大风只是站在宅子门口那边,啧啧道:“小米粒这都猜得到?我可是苦思不解许久了。”

  小米粒咧嘴笑道:“假设仙尉道长摆下了个算命摊子,谁落座抽签,谁就是那支签。”

  郑大风将信将疑,转头望向仙尉。

  仙尉点头道:“确是正解。”

  郑大风揉着下巴,“有嚼头。”

  仙尉与小米粒默契抬手,轻轻击掌。

  郑大风问道:“这么别开生面的抽签解签,有生意么?回头客多不多?”

  这个问题就有点不合时宜了,仙尉没好气道:“大风兄你觉得呢?”

  郑大风瞧见了岑鸳机,笑嘻嘻招手道:“岑姑娘,今天又在山中啊。”

  岑鸳机听得一头雾水,便没有理睬他的没话找话,继续走桩,到了山脚,重新登山。

  郑大风自言自语道:“不等李槐那小崽子了,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大步流星,走向小镇。

  只是骤然停步,转头望向年轻道士。

  仙尉见他没有去扶摇麓,好奇问道:“大风兄要去县城?”

  郑大风点头道:“去趟杨家药铺,搬些物件回来。”

  仙尉虽然心中疑惑却也没有多问什么。

  郑大风说道:“别愣着啊,你也跟上,搭把手,我一个人可搬不动。”

  仙尉怯生生道:“贫道顶多只是骗钱,不做贼的。”

  郑大风气笑道:“别废话!”

  仙尉只得跟上,让小米粒帮忙看门。小米粒偷着乐呵,哦豁,这都被自己猜中了。

  郑大风带着仙尉徒步走出西边大山,一路闲聊。

  早年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镇百姓,白日做梦似的,见到了一拨拨闻所未闻的神仙中人,他们腾云驾雾,御风青天。

  当年百姓们总喜欢凑在一起窃窃议论,好像他们也吃饭,却不拉屎。

  那些外乡神仙们很快就学会了小镇方言,各家各户的老物件,都被他们花钱买了去,眼睛都不眨一下,掏出一摞摞银票,就跟草纸似的。买卖双方,互相看向对方的眼神,谁都觉得对方是冤大头,谁都怕对方反悔不认账。

  至今小镇里边,还有许多当年“花重金”买下宅子的近百位修士,或独身,或结伴,与一二道友,在槐黄县城潜心修行。

  这些修士都被大骊礼部造册录档、刑部负责监督,小镇那座窑务督造署则负责具体对接事务,可事实上,修士们不论门派大小,境界高低,都尽量不去跟前后两任督造官交涉,当然更不愿意被督造署官吏找上门。大骊朝廷的本土官员,都不太把修道之人太当回事。在崔瀺手上,给山上山下订立了一条规矩,只要是修士与凡俗起了冲突,前者一律疑罪从有,后者疑罪从无。

  整个宝瓶洲,都在期待大骊王朝的下任国师,虽然山上山下各有各的猜测和揣度,但是只要大骊朝廷的诏书一天不颁布,就有一天的悬念。

  路过那座真珠山,郑大风一本正经说道:“仙尉道长,给那山头,拜一拜?”

  仙尉问道:“有啥讲究?”

  郑大风说道:“既然进山要拜山,出山也该……”

  仙尉试探性说道:“各地拜山头都有自己的习俗,你先拜,我好学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