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侯
刘飨说要去村塾那边看看,宁吉说自己有学堂的钥匙,赵树下便说到了吃饭的点,让宁吉领着两位先生去学塾那边逛,他刚好先去下厨,回头宁吉再带他们过去。赵树下不忘与两位先生致歉一句,待客不周。刘飨见郑居中没有拒绝的意思,便笑着答应下来,说叨扰了。
看着那位年轻武夫的高瘦背影,刘飨说道:“会变通。”
郑居中说道:“眼睛里见过事,世界就要亮堂些。”
刘飨有感而发,道:“陆沉说得对,儒家最大的问题,就是不肯仔细谈人心。”
郑居中不置一词。刘飨最大的问题,就是喜欢盯着儒家的缺点不放。整座青冥天下,都被道祖自然而然压胜,辛苦就只能去闰月峰当个纯粹武夫。蛮荒晷刻,更不必说。
刘飨笑问道:“的确,吃饱饭的人不能回过头来嫌弃桌上没有珍馐。想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郑居中说道:“既然是你的问题,当然就是儒家的问题。亚圣一句‘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怎就不是在痛痛快快、明明了了谈人心。是我们读书人不识字罢了。”
陆沉所谓刘飨与至圣先师的分庭抗礼,其实只是表面,刘飨大道与儒家道统早就交汇融合,无法泾渭分明。
单论他们五位处境之优劣,撇开冯元宵道龄还小不谈,确实是浩然刘飨最为自在,无拘无束,行走天地。
刘飨再豁达,也不至于喜欢讨骂,立即转移话题,扯起一个线头,说道:“天都峰那边。”
郑居中点头道:“骊珠洞天一落地生根,就等于尘埃落定,陆神终于死心,承认自己走投无路了,只得放低身架,亲自跑到小镇另觅良机,陆神心中有数,再错过两三百年,他就彻底无望合道了。等到了那个时候,即便邹子肯让道,陆神还是走不长远。”
刘飨忍俊不禁,点评一句,“狗尾续貂。”
郑居中摇头道:“还是骊珠洞天的时候,地利就不在陆神那边,等到洞天降落为福地,就是机会所在。修道之人,总要找寻一线生机。精通命理之人,总不能被自己算死。”
刘飨笑道:“中土阴阳家陆氏,处心积虑谋划一场,以陈山主和落魄山作为坐标,看似刻舟求剑,实则方向是对的。但是陆神好像缺了一点运道,这点细微差距,就导致了天壤之别。”
郑居中说道:“识人不明,用法不当,该他受累,功亏一篑。自己道力积攒不够,就不能埋怨邹子拦路。”
刘飨说道:“陆尾已经是当年陆氏能拿得出手的最佳人选,蝇附骥尾,机会不小。陆神好歹是陆氏家主,总不可能亲身入局。在当时看来,陆神的选择并无任何问题。”
家主陆神受制于邹子,始终被拦在十四境门槛之外,停滞已久,一身绝学,无法贯通天地。
郑居中摇头道:“说到底,还是当年陆神志得意满,自以为窥见天机,清楚邹子的厉害,内心深处依旧小觑了邹子的道力。志在证道的修道之人,哪里容得丝毫侥幸心。”
刘飨问道:“郑先生对陆神好像总体评价不高?”
郑居中说道:“不低了。”
刘飨突然自顾自笑起来,只因为想起意思类似的一桩文林公案,是绣虎与那位郦老夫子的,崔瀺年轻时曾经亲笔批注那部享誉天下的《山海图疏》,对内容细节指摘颇多。有人与他争执,替郦夫子打抱不平,结果崔瀺来了句一本书想要碍我的眼,必须先能入我眼。言外之意,再简单不过,大概就是愿意骂你几句,本身就是一种褒奖,不要不知好歹。
这种话传到郦夫子耳朵里,当年老人倒也没说什么。
上次文庙议事,陈平安就与这位老先生聊到此事,实则文武兼备的郦夫子,至今还误会是年轻隐官的师兄左右,对那部书极为推崇。
刘飨突然问道:“你说那些剑修,为何不恨陈清都?”
郑居中说道:“不敢。”
米裕先前受魏檗邀请,替长春宫那拨女修护道,就曾遇到一个托梦求助的年迈炼气士,需要借助外力,尸解脱劫。
又比如扶摇洲道号虚君的修士王甲,之所以会假装是飞升境,就是精心设局,故意以言行、激怒招惹宋聘那拨剑仙,继而牵扯到陈平安和剑气长城,最终引来宁姚,试图借剑兵解。
在剑气长城那边,就很少见到这类事情。
多少年轻剑修,劫至人死而已。
甚至连米裕这种当年境界不低的剑修,都不知道还有命里劫数、应劫之法、脱劫之道等说法。但这些却是浩然修士的常识。
估计就算知道了,也懒得计较,不会当真。退一步说,真知道了,真要计较这些,便有用吗?
米裕之流,是全然不知情,可孙巨源他们却是心知肚明的。
刘飨犹豫了一下,说道:“黄镇并不好惹,毕竟是一位得了纯粹二字的十四境剑修,更何况他还有奇遇。”
说到这里,饶是连刘飨这般见惯了各类珍奇古怪的存在,都要忍不住重复一遍,“奇遇。”
当然,刘飨有私心,黄镇终究是从骊珠洞天走出来的人物,而且潜心修道,若以“当下”节点看,“未来”悠悠千年光阴,黄镇始终专注于炼剑,对世道几无影响,没有开山立派,甚至没有收徒,这样的学道人,刘飨当然不会讨厌。
在这件事上,已成死仇的黄镇和陈平安,连同郑居中在内,在刘飨眼中,既然他们都是浩然人氏,那就手心手背都是肉,最好是形若分爨而居,既然关系不好,就老死不相往来,何必争个你死我活。只不过黄镇执念太重,得道之后,纠缠陈平安已久。就像一个出身低微、辛苦搏出一份富贵家业的男人,定要恶狠狠补偿一番自己的苦难童年,才能释怀一二。
郑居中说道:“我会小心。”
所以他才会先去趟夜航船,要与白景借那两把本命飞剑。
刘飨无言,那黄镇就更要小心了。
胜十四境不难,杀十四境却是极其不易,那么想要彻底抹杀一位十四境纯粹剑修,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双方言语都没有用上心声,宁吉听得真切。
宁吉感觉那位刘先生是位古人。郑先生则更像是位夫子。
郑居中说道:“宁吉,不要只是读书,书能开智,也能愚人。读书人要会用书,既然求学注定很苦,书籍总要为我所用才对。”
宁吉会心点头。小师兄说过一番类似的言语,要把书读破,读书破万卷的“破”字,其实有两种解法,一种就是字面意思,一种是说要把每本书都吃透,知道哪些话语是著作之人的真心话,哪些是言不由衷的违心之语,哪些是不与世道苟同的锋芒毕露,杀气腾腾,哪些是与这个世道虚与委蛇的退让迁就,哪些是笑着落笔的,哪些是皱眉写字的,哪些是情思的低沉徘徊,试图寻求书外知己,哪些是暗藏心思的夫子自道……
一起走向村塾,刘飨沿途看见山中有一株老桂树。
刘飨问道:“宁吉,读过了书,最想做什么?”
宁吉有些羞赧,轻声道:“大师姐和小师兄,都暗示明示过我了,要先考取功名,院试乡试会试,势如破竹,过关斩将。”
裴钱是希望宁吉这个小师弟能够拿个状元,省得曹晴朗翘尾巴。大白鹅是觉得宁吉是读书种子,可以治学修道两不误,到时候连中三元,让先生高兴高兴。
刘飨微笑道:“不必难为情。郑先生以为然?”
郑居中望向山中桂树,点点头。
人生道路,何时何地,不是在日夜兼程赶赴考场。
治学,生计,婚嫁,儿女成才,希圣希贤,求仙,成佛,证道。花好月圆人长寿,惟愿诸君皆能折桂。
第1151章 登顶
年轻道士坐在小竹椅上,背后便是一座落魄山,这就叫有靠山!
仙尉蘸了蘸口水,翻过一页书。不知不觉,雪白的纸,漆黑的字,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道士一抬头,原来日落西山了,天边犹有红彤彤的火烧云,还在依依不舍,眷念人间。
袖里有书真富贵,今日无事小神仙。
光阴长河作道场,我与日子如游鱼,一并优哉游哉过。
巡山完毕,都已经将那忙碌一天的太阳公公送到家门口啦,小米粒来到山脚这边,扯了扯斜挎包裹的绳子,试探性问道:“仙尉道长?”
道士仙尉心领神会,点头笑道:“马上收工。恰好得闲,都嗑。”
这是独属于他跟小米粒之间的谜语。唠嗑也是磕,嗑瓜子也是磕。
落魄山到底不是寻常山头,迎来送往,算不得如何频繁,即便偶有待客,都非俗人。闲的时候是真的闲,忙……也忙不到他嘛。
山主大手笔,直接将那座香火山划拨给了仙尉与新收弟子,作为“开山”的道场,近些时日,道士仙尉和林飞经都在山那边扛锄头、提簸箕,腰别柴刀,忙忙碌碌,合力修桥铺路,渐次建造行亭,搭建茅屋……简陋归简陋,不用那么讲究,可到底是“自家门户”的添砖加瓦,反正怎么瞧都是心生欢喜的。
仙尉没有跟霁色峰泉府的账房先生韦文龙索要一两银子,凭借担任看门人的那份俸禄,绰绰有余,何况周首席每次登山,岂会没点表示?男人嘛,钱袋一鼓,腰杆就硬,贫道如今不清贫,知道自己是财主!
暖树捎来话,说是山主老爷的意思,仙尉道长近期可以多去香火山,忙碌大事要紧,山门这边,无人看管,不妨事的。
仙尉最擅长跟客气人不客气,立即虚心接纳山主的建议,在那香火山,与那便宜弟子在劳作间隙,暂作休歇,就着咸菜嚼着干粮,耳畔是溪水潺潺声,与徒弟在山花间,对酌一壶糯米酒,环顾四周,总觉得每日都是气象一新的好时节。
落魄山上,没有不喜欢小米粒的,但真要说谁跟小米粒唠嗑最多,较个真,算一算那闲聊的字数,还真就是看门的仙尉道长最多了,没有之一,估计暖树和陈灵均都比不上。
仙尉是真心喜欢跟小米粒聊天,每次都饶有兴致,从无半点厌烦。
以至于连陈灵均和白玄都佩服不已,仙尉不去开馆蒙学真是可惜了。
小米粒也会在巡山期间,将那些灵光乍现的奇思妙想,攒着,余着,到了山门那边,拿出来跟仙尉道长分享。
偶尔会跑掉几个,往往下次巡山,就会捡起来了。
一大一小,话赶话,就这么脚踩西瓜皮似的闲聊,一个没什么忧愁,一个没什么心事,聊啥都是眉头舒展,懒洋洋的。
仙尉与庄稼汉般双手插袖,袖子里掌心相叠,“我们的忧愁,往往是昨天带来的,而顾虑,往往是担心明天如何怎样。就算世上真有长生方,又如何解决昨天已经过去的事,明天尚未到来的事。佛家说除心不除事,我辈俗子,总是知易行难,如何做到真正让物随心转呢。”
小米粒摇摇头,一本正经道:“仙尉道长,你是在山里边修行高明道法的神仙唉。”
年轻道士舒舒服服靠着小竹椅背,微笑道:“莫非小米粒有锦囊妙计,赐教请赐教。”
小米粒笑哈哈道:“那你可就问对人喽!”
若是问我该如何修行仙家法术,对不住,哑巴湖的大水怪,只会闯荡江湖,可要说怎么跟不开心打架嘛,哦豁,确有几分心得!
黑衣小姑娘双手托腮,眨了眨眼睛,高高的山,弯弯的水,胖乎乎的白云,大肚皮的青天……真正的心里话不必打腹稿,“昨天的忧虑和不开心,都是米粒儿小的,一丢丢大,把它们放在今天这个高高兴兴的大碗里,吃掉,填牙缝,再把碗搁在明天这个大桌子上边。”
年轻道士轻轻抚掌,赞叹不已,“是了是了,吾辈勿以有限身,供奉人间千万愁。”
小米粒又递过一捧瓜子,仙尉接过,笑道:“我也有一只碗,只不过没有带在身上,留在祖宅那边了。”
杯酒在手,大事如芥子,嗑着瓜子,小事似苍天。
小米粒揉了揉脸颊,欲言又止。
仙尉爽朗笑道:“贫道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当然也有家乡,有祖宅。”
小米粒嗑着瓜子,低声道:“仙尉道长,裴姐姐说你当年尚未发迹,龙游浅滩那会儿,给抓去了土匪窝当账房先生。裴姐姐还说是那位膀大粗圆的女当家的,孔武有力,她贪图你的……美色,想抢你当压寨夫君呢。裴姐姐还说亏得你拼死不从,用了好多计谋,假装说自己是进京赶考的举子,以后金榜题名了肯定回来明媒正娶,用八抬大轿将她迎娶回家,才让那位女当家放过了你,离别之际,你挥毫泼墨,给寨子留下一副墨宝,是那‘天道酬勤’,土匪们大声叫好,声震云霄,当家的将你送下山,梨花带雨呢。真的么,故事曲折,精彩精彩。”
仙尉赧颜,听得一阵头大,“糗事糗事。”
有些是小黑炭当年添油加醋了,有些则是真的,比如那位当家的,其实英气勃发,貌美如花。至于山盟海誓,自然是没有的。
小镇俗语形容一件事没啥意义,便会说句“没明堂”。富贵之家的正厅大堂,都会悬挂匾额。
一个下山剪径的土匪窝,若是悬挂“天道酬勤”,每天用以自勉。仙尉道长,你都不考虑附近百姓、过路商贾的感受吗?
仙尉想起一些往事,轻声说道:“说是土匪窝,其实就是被世道赶到山上去才能活命的人,拦路谋财是有的,害命则无,得了钱,土匪们还打欠条呢,贫道走南闯北那么多年,独一份。寨子打劫最多的,就是那些辞官归乡、宦囊鼓鼓的大老爷,呵,动辄雇佣百来号人,浩浩荡荡,你能想象吗,那些官员卸任交印,别说衙署里边的桌椅,连窗户都给你拆走搬回家的。记得寨子一直想要攒钱,等到还了债,就筹建一个响当当的江湖门派,做那走镖营生,每次喝酒,聊起这个,男女老少,眼睛里都有光彩。”
小米粒双手托着腮帮,听得入神,竖耳聆听仙尉道长将那段过往的娓娓道来。
再看了眼天色光景,仙尉抬起袖子,轻轻抖了抖,闭上眼,伸手掐算起来。
摆摊算卦,能掐会算,铁口断金,这可是云游道士行走天下的傍身技艺。
小米粒疑惑道:“仙尉道长,做啥子。”
仙尉缓缓睁开眼,一本正经道:“算一算,今日饭桌有无青椒炒火腿。”
小米粒翻了个白眼。
仙尉拍了拍肚子,哈哈笑道:“民以食为天,可不能糊弄自己。”
小米粒突然说道:“再算一算,有没有焖笋。”
仙尉问道:“右护法要是开口点菜,老厨子还不屁颠屁颠的拿出十二成的功力?”
小米粒解释道:“钟第一没个眼力劲,一天三餐加顿宵夜,顿顿点菜,都把老厨子给惹毛了,我就不去火上浇油了啊。”
再说了,老厨子私底下隔三岔五就会给她和暖树姐姐送各色糕点,多得连它们的名字都快记不住了。
仙尉使劲点头,实则无比感激钟倩这位叼牙签的大爷,若无他的迎难而上,仙尉跟郑大风就没办法顿顿开小灶。
山路上,缓缓走来一个面如冠玉的青年,仙尉早已见怪不怪,只是不能失了礼数,跟小米粒一同站起身。
来到山门口,青年伸手指了指距离落魄山很近的山头,自报名号,微笑道:“远亲不如近邻,我来自天都峰。姓陆名神,道号‘天边’。”
仙尉打了个稽首,“幸会幸会,贫道玄虚,忝为落魄山门房,见过陆道友。”
“天边”是吧,小子的道号也不差,玄虚,看谁亮出的道号更有气势。
小米粒却在好奇,一贯勤勤恳恳的编谱官怎么没有现身。
陆神不动声色稍稍侧身,脸色如常,“玄虚仙长与落魄山,真是相得益彰,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山不在大有道即显。”
仙尉一下子接不上话了,这种溢美之词,有点过分了。按照郑大风的说法,就是火候,注意火候。
陆神开门见山道:“今日拜访落魄山,是有一事相告,希望道长能够尽快转述给陈山主,杏花巷马苦玄有一亲传,既是开山弟子又是关门弟子,此人就是小镇当地百姓。至于其余几个在外边收取的徒弟,都是马苦玄的障眼法。至于此人姓名,实在是不能多讲。”
仙尉听得一头雾水,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魏檗紧跟着陆神来到山门口。
陆神说道:“见过魏神君。”
魏檗神色不悦,“不敢当。”
陆神以心声说道:“前些年崔国师莅临天都峰,跟我有过一番推诚布公的言论。”
魏檗微微皱眉。
以陆神的修为和手段,有心隐瞒,大骊朝廷就算想要查也查不到什么线索。
当然前提是陆神的跨洲远游,落脚大骊,得到了国师崔瀺的许可或是默认。
天都峰位于落魄山和小镇之间,要比跳鱼山、扶摇麓更接近落魄山,故而不是一般的近邻,宛如隔壁邻居。
表面上,寓意极大的仙都峰,大骊朝廷录档的“地主”,是与一个跟黄粱派差不多底蕴的仙家门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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