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64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光四起,目眩神摇。

  是锁云宗的青芝剑阵,不过小青芝山与祖山那边借了两位剑修,不然人数不够,无法圆满结阵。

  陈平安笑道:“花开青芝,不用谢我。”

  一步跨出,来到剑阵中央,剑阵刚起就散,连那金丹剑修在内的七人,如花绽放,全部倒飞出去。

  陈平安说道:“没有仙人境剑修坐镇的山头,或是没有飞升境练气士的宗门,就该像我们这么问剑。”

  刘景龙无奈道:“学到了。”

  台阶更高处,位于半山腰,有个元婴境老修士,站在那边,手捧拂尘,仙风道骨,是那漏月峰峰主。

  老修士笑道:“两位道门高真,若是就此收手,退出山门,锁云宗可以既往不咎。”

  话是这么说,其实锁云宗的护山大阵已经开启,整座山头,彩光点点,熠熠生辉,照耀得整座锁云宗都亮如白昼,竟是所有门神都现身,一百零八之数。

  陈平安啧啧称奇,问道:“这次换你来?”

  刘景龙笑道:“你本事那么大,又没有遇到飞升境大修士。”

  陈平安点点头,重重一跺脚,“那就再退!”

  那些门神虽未退回原位,但是同时止步不前。

  这让那老修士惊骇不已。

  刘景龙疑惑道:“怎么回事?”

  陈平安说道:“这件事,从书简湖开始,我就琢磨了很久,怎么都想不通,后来到了避暑行宫那边,一直在翻检书籍,可能与早年刚练拳那会儿的几张符箓,有些渊源,不过只是可能,真相如何,很难知道了。”

  当年陈平安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的路途中,手脚就张贴着四张真气八两符,不过走到老龙城遇到郑大风之前,就已经破碎。

  如今杨家铺子后院再没有那个老人了,陈平安曾经在狮子峰那边,问过李二关于此符的根脚,李二说自己不晓得这里边的门道,师弟郑大风可能清楚,可惜郑大风去了五彩天下的飞升城。等到最后陈平安在剑气长城的牢狱之内,炼出最后一件本命物,就愈发觉得此事必须刨根问底。

  刘景龙说道:“那就换我来。”

  此后两人登山,连同那位漏月峰老元婴在内的锁云宗修士,好像就在那边,站在原地,自顾自乱丢术法神通,在远处观战的旁人看来,简直匪夷所思。

  一老一少两个道士,就那么与一位位试图拦路修士擦肩而过。

  陈平安感慨道:“你这飞剑,不讲道理。”

  刘景龙淡然道:“规矩之内,得听我的。”

  陈平安问道:“多大范围?”

  刘景龙答道:“目之所及。”

  陈平安问道:“之前你跻身上五境,郦采三位剑仙按照习俗,问剑翩然峰,你当时是不是没有祭出这把飞剑?”

  刘景龙点头道:“那种问剑,是一洲礼数所在,其实不能太当真。”

  两人就这么一路到了祖山养云峰,陈平安无事可做,就只好摘下养剑葫重新喝酒。

  在他们见着祖师堂之前,老祖师魏精粹,现任宗主杨确,客卿崔公壮,三人一起现身。

  魏精粹眯眼道:“什么时候咱们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都学会藏头藏尾行事了,问剑就问剑,我们锁云宗领剑便是,接住了,细水流长,从长计议,接不住,本事不济,自会认栽。不管如何,总好过刘宗主这么鬼祟行事,白瞎了太徽剑宗的门风,以后再有弟子下山,被人指指点点,难免有几分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嫌疑。”

  刘景龙指了指身边的那个“老道人”,“跟他学的。”

  陈平安一脸疑惑道:“这锁云宗,难道不在北俱芦洲?”

  刘景龙点头说道:“当然是在北俱芦洲。”

  陈平安摆手道:“绝无可能,莫要骗我!我印象中的北俱芦洲修士,见面不顺眼,不是对方倒地不起就是我躺地上睡觉,岂会如此叽叽歪歪。”

  刘景龙微笑道:“毕竟是锁云宗嘛,在山外行事稳重,在山上就话多,你得体谅几分。”

  陈平安恍然道:“原来如此。”

  然后锁云宗三人,见那“老道士”抬起一脚,瞥了眼鞋底,埋怨道:“下山之前,锁云宗得赔我一双干净鞋子。”

  那个崔公壮有些神色别扭,他只是客卿,不是供奉,就与锁云宗的关系到底隔了一层。

  崔公壮听说那太徽剑宗的刘剑仙,每次下山的行事做派,好似一位儒家圣贤,怎么不太像啊。

  而且刘景龙怎么会有这个恶心人不偿命的山上朋友。

  刘景龙瞥了眼远处的祖师堂,说道:“修士归我,武夫归你?”

  陈平安笑道:“随意。”

  宗主杨确盯着那个老道人,轻声问道:“你是?”

  崔公壮嗤笑一声,“杨宗主不用问此人名字,就是个装神弄鬼的东西,会点拳脚功夫就真当自己是王赴愬了,等会儿他自会躺在地上自报名号。”

  崔公壮只见那老道人点点头,“对对对,除了别认祖归宗,其余你说的都对。”

  道号飞卿的仙人老祖,注意力只在刘景龙一人身上,大笑道:“好个刘景龙,好个玉璞境,真当自己可以在锁云宗随心所欲了?”

  刘景龙点头道:“我觉得是。”

  魏精粹摇摇头,“怎么,当了太徽剑宗的宗主,可以帮你高一境啊?”

  今夜哪怕大打出手一场,山头折损严重也无妨,机会难得,是这个年轻宗主自己送上门来,那就打得你们太徽剑宗声誉全无!

  刘景龙没有任何灵气涟漪,没有任何动静,可是刹那之间,整座锁云宗诸峰,布满了千百万条纵横交错的金色光线,却刚好绕过了所有山上修士。

  只要修士不妄动,自然就安然无事。

  ————

  宝瓶洲,风雷园。

  大夏天的,黄河却身披狐裘,神色凝重,凭栏远眺。

  不知为何,前些时日,只觉得浑身压力,骤然一轻。

  今天黄河在练剑之余,让人喊了师弟刘灞桥来这边,“刘灞桥,不要故意装成玩世不恭,该是你的责任,就是你的,肯定避不开逃不掉。身为剑修,自欺欺人,有何裨益?”

  黄河与人言语,一贯喜欢直呼其名,连名带姓一起。

  哪怕是师弟刘灞桥这边,也不例外。

  刘灞桥没有说话。

  黄河说道:“我要去趟剑气长城遗址,再去蛮荒天下练剑,那边更加天高地阔,适宜出剑。”

  刘灞桥试探性说道:“让我去吧,师兄是园主,风雷园离了谁都成,唯独离不开师兄。”

  黄河神色淡漠,“去了外边,你只会丢师父的脸。”

  舍不得一个女子,去哪里能练成上乘剑术?

  不是不能喜欢一个女子,山上修士,有个道侣算什么。

  可若是喜欢女子,会耽误练剑,那女子在剑修的心中分量,重过手中三尺剑,不谈其它山头、宗门,只说风雷园,只说刘灞桥,就等于是半个废物了。

  一位年纪不大的元婴境剑修,不算太差,可你是刘灞桥,师父觉得一众弟子当中、才情最像他的人,岂能心满意足,觉得可以大松一口气,继续晃荡百年破境也不迟?

  只是这些话,黄河都懒得说。

  黄河说道:“如果我回不来,宋道光,载祥,邢有恒,南宫星衍,这几个,哪怕如今境界比你更低,谁都能当风雷园的园主,唯独你不能。”

  “是不是听到我说这些,你反而松口气了?”

  “所以说你就是个废物。师父挑人眼光,只错过两次,所以刘灞桥最大的本事,就是让师父看错人。”

  黄河难得说这么说话。

  刘灞桥轻声道:“姓黄的,我也是个有脾气的,你再这么不依不饶的……小心我不管什么园主不园主,师兄不师兄的,我朝你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啊。”

  黄河嘴角翘起,脸上满是冷笑。

  片刻之后,难得有些疲态,黄河摇摇头,抬起双手,搓手取暖,轻声道:“好死不如赖活,你这辈子就这样吧。灞桥,不过你得答应师兄,争取百年之内再破一境,再往后,不管多少年,好歹熬出个仙人,我对你就算不失望了。”

  与刘灞桥从不客气,苛刻得不近人情,是黄河内心深处,希望这个师弟能够与自己并肩而行,一起登高至剑道山巅。

  现在喊一声灞桥,不带姓氏,是将他彻彻底底看成了师弟,希望能够以一位不是园主的风雷园剑修身份,好好活着。

  刘灞桥可能是一个很好的徒弟,师弟,男人,却未必是一个合格的剑修。

  刘灞桥不言不语,只是趴在栏杆上,抿起嘴唇,眼睛里边,藏着细细碎碎的情绪。

  临了,刘灞桥下巴搁在手背上,只是轻声说道:“对不起啊,师兄,是我拖累你和风雷园了。”

  黄河犹豫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放在刘灞桥的脑袋上,“没什么。”

  中土神洲,山海宗。

  还是先前遇到那一袭青衫的崖畔。

  纳兰先秀,鬼修飞翠,还有那个小姑娘,依旧喜欢来这边看风景。

  境界低低、个儿小小的小姑娘,当初来到山海宗的时候,身边只带了一把小小的油纸伞。

  她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就叫撑花。

  纳兰先秀,腰别旱烟杆,今儿难得一整天都没有吞云吐雾,只是盘腿而坐,眺望远方,在山看海。

  小姑娘撑花,刚刚扎了个小草人,一次次在往竹席上丢,不然就一拳头砸下去,然后双臂环胸,盯着躺地上的小草人,哼哼道:“打死你个大坏蛋。”

  纳兰先秀与一旁的鬼修少女说道:“喜欢谁不好,要喜欢那个男人,何苦。”

  最知,所以也最不知情为何物。

  喜欢那绣虎崔瀺,其实要比喜欢左右还要无趣,后者是当真不知,前者是假装不知。

  飞翠趴在竹席上,有那山峦起伏之妙,男人都会喜欢,与那文似看山不喜平,可能是一个道理。

  身边少女模样的鬼修飞翠,其实她原本不是这般姿容,只是生死关未能打破瓶颈,尸解过后,不得已为之。

  当然,比起当年面孔身段,飞翠如今这副皮囊,是要好看太多了。

  其实她如果按部就班修行,根本不至于落个尸解下场,再过个两三百年,靠着水磨功夫,就能跻身仙人。

  但是大战一起,蛮荒天下好像转瞬间就拿下了桐叶洲,打到了老龙城那边,

  她就等不及了。

  结果呢?非但没有破境,崔瀺没见着一面,还等于也死了一次。

  纳兰先秀早就劝过,如果喜欢一个人,让你玉璞境不敢去,哪怕仙人境了,再去,只会是一样的结果。

  只不过飞翠有自己的道理,想要以仙人境去那边,不是让他喜欢自己的,不可能的事情,只是自己喜欢一个人,就要为他做点什么。

  至于她为什么如此喜欢?

  他好看。

  不仅仅是年轻崔瀺的相貌,长得好看,还有下彩云局的时候,那种捻起棋子再落子棋盘的行云流水,更是那种在书院与人论道之时“我落座你就输”的神采飞扬,

  她有幸都见过。

  还有在一个大雪纷飞的隆冬时节,年轻儒生曾与阿良一起游历山海宗,阿良在闯祸,他独自留在了崖畔,与人道歉。

  曾经就站在几步外的地方,面带和煦笑意,看着她,说你好,我叫崔瀺,是文圣弟子。

  中土神洲。

  飞升境大修士的南光照,独自返回宗门,微微皱眉,因为发现山门口那边,有个陌生人坐在那边,长剑出鞘,横剑在膝,手指轻轻抹过剑身。

  好像在等人。

  南光照犹豫了一下,身形落在山门口那边,问道:“你是何人?”

  男子抬起头,说道:“青松福地,剑修豪素。”

  南光照心一紧,再问道:“来这边做什么?”

  老修士想起了多年之前某个山头的一桩惨事,有个玉璞境,被人割了脑袋,随便丢在山门口。

  自称豪素的男子,持剑起身,淡然道:“砍头就走。”

  北俱芦洲,清凉宗。

  一座屋檐下。

  女子宗主贺小凉,在为三位嫡传弟子传道,她们都是女修,而几人的道号,都是师尊帮忙取的,分别道号青崖,打醮,甘吉。

  再分别送了三位嫡传,一头七彩麋鹿,一件咫尺物,以及……几个橘子。

  檐下悬有铃铛,经常走马清风中。

  今天天气沉闷,并无清风。

  在为三位弟子传道结束后,贺小凉仰起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晃,她闭上眼睛,侧耳聆听铃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