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侯
而真正的那个郑居中,站在窗口那边,就任由那个落座“郑居中”,在为柴伯符传道授业。事实上,柴伯符与“郑居中”如此这般的对话,已经多达十数次,只是郑居中,都不太满意某个结果,未能达到心中预期,就摘走了柴伯符的那些记忆。璞玉需要反复琢磨,才成美玉。
渡船窗外明月皎皎。
那位真正的郑居中,双手负后,手持一卷书。
在那些师弟师妹当中,郑居中已经没有太多栽培的兴致。对于傅噤在内的白帝城修士而言,城主郑居中是不太露面的,极少与谁稍稍用心传道。可事实上,哪怕只是个白帝城资质最差的谱牒修士,郑居中闲来无事,都会亲手一一琢磨雕刻,大多又会被郑居中一一抹平,或者觉得满意了,才留下几条修士自己不知不觉的心路脉络,既会帮忙铺路搭桥,看似羊肠小道实则有望渐次登高,也会将某些看似阳关大道实则断头路,早早打断,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郑居中一直觉得修道之人的登山之路,不只在脚下,更在心头。
只是因为郑居中的手段,太过神不知鬼不觉,才会显得城主如天人隐居彩云间,不易见着。
开山弟子,傅噤练剑,剑术要越来越接近他那个斩龙之人的祖师爷。
关门弟子,顾璨修道,是修陈平安的礼敬天地和入乡随俗,也是吴霜降出神入化的“兵解万物,化为己用”,还是周密的“百万老书虫,三食神仙字”。
明月夜里。
月下开窗,是你翻书还是书阅你,抑或月色借你看书?
郑居中的分身之一,曾经在那婵娟洞天,与辨认出他根脚的崔瀺有过一次问道论道。
崔瀺当时问了个极好问题,皎皎明月荧荧镜,抬头见月谁是谁,镜中人还是我吗?
郑居中喜欢跟这样的聪明人说话,不费劲,甚至哪怕只是几句闲聊,都能裨益自身大道几分。
他曾经为自己找出了三条跻身十四境的道路,都可以,只是难易不同,有些差异,郑居中最大的顾虑,是跻身十四境之后,又该如何登天,最终到底哪条大道成就更高,需要不断推演。
当年在那婵娟洞天,崔瀺勘破了郑居中的分身之一,算是早年双方下出彩云局之后的再次相逢,崔瀺开诚布公,提出了魂魄一分为二的设想,先争取变成两个、三个甚至更多人,再争取重归同一人。不但详细给出了所有的步骤细节,崔瀺还说愿意让郑居中借机观道一场。
其实后来崔东山的那个名字,都是郑居中当时帮崔瀺取的,说讨个好兆头。
大概这就是不谋而合,因为一分为二,这其实就是郑居中要走的三条道路之一。
而崔瀺就没郑居中那么自由了,一旦天下未来形势,事不由己,势不得已,他崔瀺就只好选择另外一条注定会让天地变色、再换人间的不归路。
崔瀺最后斩钉截铁,劝说郑居中,说先走这条道路,只要凭此合道十四境,此后就有了更多的可能,不然只走一条登天路,就等于必须断绝其余两条道路,岂不无趣?
那次分别过后,崔瀺很快就去了家乡宝瓶洲,担任大骊国师,筹谋百年,期间一分为二,人间就多出了个崔东山。
可惜浩然天下再无绣虎。
崔瀺在人间最后所见之人,不是亚圣,而是从蛮荒天下赶去剑气长城的郑居中,只有一场很简单的问答而已。
“为何如此?”
“实在不愿再让先生伤心,失望了。所幸不曾如此。”
“所求何事?”
“希望郑先生,以后可以为我那小师弟,照拂一二,不在道法,只在道心,不用太多,不要太少。”
郑居中当时答应了。
所以之后在泮水县城,才会为陈平安破例。
此刻郑居中叹了口气,屋内韩俏色和柴伯符各怀心思,今夜各得其趣,一起告辞离去。
郑居中抬起手,用书卷轻轻敲打窗户,坐着的那个“郑居中”分身,身形消散,变作月色,好似一件法袍,被郑居中穿戴在身。
世间修道之人,炼出了阴神、阳神,可算第一次得道,算不得什么高妙幽玄的境界。因为几乎无一例外,一旦分开,与真身隔绝心神,短则片刻,多则几天,至多数月数年,其实就会是“两个人”了,而且推着时间推移,原本同一人会越来越不同,除非是阴神归窍、阳神归位,将各自记忆熔铸一炉,还需道心分出个主次,才算重新一人。
故而这位白帝城城主的十四境合道契机,就是那个例外。
人间有两个郑居中。
一模一样,丝毫不差。哪怕分开千百年,各自遇见不同的千百事千万人,某个道心,始终如一。
所以郑居中不但已是十四境。
还是一人两个十四境大修士。
一个在此浩然渡船上,一个身在蛮荒天下金翠城中。
郑居中他既然是斩龙之人的弟子,又喜欢下棋,不如就将蛮荒天下托月山,作为棋盘上的那条被屠大龙。
————
春露圃先前那场祖师堂议事,氛围凝重得落针可闻。
林嵯峨这位老妇人,好像置身事外了,脸上只有笑意。
可事实上,老妇人当年才是那个往落魄山寄信之人,信上措辞甚至显得极为咄咄逼人,可好像只要见着了那个年轻剑仙,老妇人就觉得没她什么事了。
宋兰樵与唐玺对视一眼,既觉得情况形势,颇为棘手,毕竟山上人情难攒易散,可两人内心又如释重负。
因为山主谈陵,说她会马上动身,亲自走趟落魄山。
那个在春露圃管钱、外界却只将唐玺视为财神爷的高嵩,说要与山主同行,谈陵却没有答应。
掌律祖师就问山主为何不是去追那陈剑仙,何必绕远路。
宋兰樵和唐玺再次对视一笑,猪脑子。之前几场祖师堂议事,这位掌律与高嵩两个,其实都没少在宋兰樵的师父那边拱火。
谈陵好像有些疲惫,挥挥手,示意议事结束,只单独留下了林嵯峨,与老妇人问了些与那陈山主的闲聊。
谈陵乘坐宋兰樵的那条渡船,去往骸骨滩,等待披麻宗的跨洲渡船之时,这位女子元婴老祖师,难免忧心忡忡,不知到了牛角山渡口,等到了那个年轻宗主,自己是否能够挽回局面。
而那远游联袂问剑一座宗门的两人,临近那处山头,陈平安摸出了两张面皮,往自己脸上一覆,递给刘景龙一张,说身上就两张,将就着用。
刘景龙瞥了眼,没伸手。因为是张女子面皮。
陈平安还在劝,比劝酒更起劲,道:“矫情了不是?我辈剑修顶天立地,计较一张面皮做什么。”
刘景龙只是施展了障眼法,不戴面皮,陈平安哎呦一声,说忘记还有剩下的面皮了,又递过去一张。
于是一老一少两位剑修,在那淡白杏花明月中,走到了那处宗门山脚。
第812章 登山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看了眼山脚牌坊的匾额,说道:“字写得不如何,还不如路边杏花好看。”
这座宗门名为锁云,位于北俱芦洲中部偏北地带,擅长降真拘鬼、炼制山香和绘画门神。
北俱芦洲的仙家门派,是浩然九洲当中,唯一一个,家家户户都会对各自祖师堂打造阵法的地方,而且最为不遗余力,别洲山上,重心多是维持一座护山大阵,更多是对祖师堂设置一道象征性的山水禁制。
刘景龙心声问道:“接下来怎么说?”
问剑祖师堂这种事情,刘景龙还是第一次做,本来他的意思,是两人身形不用落在山门这边,直接御风悬空停步,与陈平安遥遥递出几剑,将那祖师堂一分为二,就可以收工,打道回府。
至于锁云宗的祖师堂阵法,几座主要山峰的山水禁制,来时路上,刘景龙都与陈平安详细说了。
不过陈平安没答应,说陪你一路御风跑这么远的路,结果只砍一两剑就跑,你刘酒仙是喝高了说醉话吗?
陈平安说道:“怎么说?上山去,咱俩一路走到祖师堂门口再出剑。”
刘景龙的那把本命飞剑,是陈平安见过剑修飞剑当中,最奇怪之一,道心剑意,是那“规矩”,只听这个名字,就知道不好惹。
何况一把“规矩”,还能自成小天地,好像单凭一把本命飞剑,就能当陈平安的笼中雀、井中月两把使唤,人比人气死人,亏得是朋友,喝酒又喝不过,陈平安就忍了。
刘景龙提醒道:“我可以陪你走去养云峰,不过你记得收着点拳脚。”
陈平安将养剑葫重新别在腰间,笑道:“有数的。”
两人眼前这座锁云宗的祖山极为神异,形若枯木一截,嵖岈四出,半腰处半数山体断绝去路,只余一侧袅绕而起,然后又化作数座峰头,高低各异,其中一处好似笔架,山色青翠,仿佛群芝生发,依稀可见,有崖刻榜书“小青芝山”,另外一高峰极为险峻,顶部有孔洞,四壁嶙峋,好似天边挂月,而锁云宗的祖师堂所在山头居中最高,名为养云峰。
宗门辈分最高的老祖师,仙人境,名为魏精粹,道号飞卿。
当代宗主杨确,玉璞境,道号官梅。还有个九境武夫的首席客卿,崔公壮,暂时不知是否在山上。
是个大宗门。
除了拥有两位上五境坐镇,各峰还有数位成名已久的地仙修士。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山上强敌如云,你真不需要喝口酒压压惊?”
刘景龙笑呵呵道:“旧债一大堆,我一般不骂人。”
东宝瓶洲的魏夜游,北俱芦洲的刘酒仙。
归根结底,拜谁所赐?
陈平安拍了拍刘景龙的肩膀,“对,别乱骂人,我们都是读书人,醉话骂人是酒桌大忌,容易打光棍。”
陈平安这次造访锁云宗,覆了张老者面皮,路上早已换了身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道袍,还头戴一顶莲花冠,找到那门房后,打了个道门稽首,开门见山道:“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我叫陈好人,道号无敌,身边弟子名为刘道理,暂无道号,师徒二人闲来无事,一路云游至此,习惯了直道而行,你们锁云宗这座祖山,不小心就碍眼挡路了,故而贫道与这个不成材的弟子,要拆你们家的祖师堂,劳烦通报一声,免得失了礼数。”
那个锁云宗的山脚门房,是个年轻面容的观海境修士,其实年纪不小,也是见惯了风雨的,闻言后依旧目瞪口呆,久久都没能回过神。
眼前那老道人,说了一口纯熟地道的北俱芦洲大雅言,话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且明白,可是一个字一句话那么串在一起,好像处处不对劲。一时半会儿的,门房竟是没来得及生气赶人。然后门房忍不住笑了起来,完全没必要生气,反而只觉得好玩,眼前是哪冒出来的俩傻子呢。
刘景龙有些后悔跟随陈平安来问剑。
作为土生土长的北俱芦洲修士,问候别家祖师堂这种事情,刘景龙哪怕没吃过猪肉,也是见惯了满大街猪跑路的。
何况自家太徽剑宗的历史上,也有过数次被剑仙问剑、武夫宗师问拳的时候,老祖师们退敌不难,只是往往为修缮一事,忙个焦头烂额,年轻弟子们却一个个跟山下过年,吃了顿年夜饭差不多,看完了热闹,就想着以后下山热闹别人去。
刘景龙就听说师父和掌律黄师伯在年轻时,就很喜欢一起偷摸出门,两人回山后经常在祖师堂挨罚,免不了被祖师爷训话一通,大致意思就是身为太徽剑修,还是嫡传弟子,自家练剑修心需要天青月白,与人问剑更需光明磊落,岂可如此鬼祟行事之类的措辞,说完这些,最后总会再来一句,出剑软绵,娘们唧唧,丢人现眼。
但是像陈平安这么问候祖师堂的,刘景龙是头一回见着,长见识了。
陈平安一本正经问道:“贫道登山之前,必须问清楚了,按照你们这儿的习俗,是村头摆几桌?一桌几人?”
那门房听了个一头雾水,毕竟职责所在,虽然还想听些笑话,不过仍是摆摆手,冷笑道:“赶紧滚远点,少在这边装疯卖癫。”
只见那老道人好像为难,捻须沉思起来,门房轻轻一脚,脚边一粒石子快若箭矢,直戳那个老不死的小腿。
老道人一个踉跄,环顾四周,气急败坏道:“谁,有本事就别躲在暗处,以飞剑伤人,站出来,小小剑仙,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暗算贫道?!”
刘景龙伸出拳头,抵住额头,没眼看,没耳听。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翩然峰破例多喝点酒呢。
那门房心中大定,器宇轩昂,龙骧虎步,走到那个老道人跟前,朝心口处狠狠一掌推出,乖乖躺着去吧。
敢来锁云宗山门口这边撒野,都不知道谁吃了熊心豹胆。他这一手,用上了巧劲,锁云宗内门弟子,都有机会与那一人双拳压数国的崔客卿,学点拳脚功夫,这一掌名为“撞心关”,是崔大宗师的成名绝学之一,专门拿来对付山上练气士的。
虽然这位门房是修道之人,不是那纯粹武夫,所以只学了个皮毛,不过这一手妙就妙在挨拳之人,暂时伤势不显,得过几个时辰,那份拳意才能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将那修士灵气作为演武场,好似翻江倒海,既然有此妙用,门房就出手毫不留力,反正老道士只是伤在山脚,回头对方暴毙死在远处,与锁云宗又有什么关系?
只听砰然一声。
那老道人双脚离地,倒飞出去,向后一连串滑步,堪堪止住身形。
刘景龙心声说道:“是客卿崔公壮的撞心关。”
陈平安笑了笑,拍了拍道袍,点头道:“拳意不错,希望此人今夜就在山上,其实我也学了几手专门针对纯粹武夫的拳招,之前跟曹慈切磋,没好意思拿出来。行了,我心里更有数了,登山。”
陈平安带着刘景龙径直走向山门牌坊,那个门房倒也不傻,开始惊疑不定,袖中偷偷捻出两张绘有门神的黄纸符箓,“止步!再敢向前一步,就要死人了。”
那两人置若罔闻,观海境修士只得掐诀掷符,两尊身高丈余、身披彩色甲胄的高大门神,轰然落地,挡在路上,修士以心声敕令门神,将两人擒拿,不忌生死。
陈平安随手一挥袖子,山门口瞬间空无一物。
修士急急祭出一张传信符箓,往高空一抛,从山门口升起一道绚烂白虹,按照锁云宗门规,若有剑仙从山门口这边问剑登山,需要祭出一张彩符,次之赤书,再次才是白虹符箓。
陈平安转头打趣道:“真是不给你面子啊。”
刘景龙说道:“暂无道号,还是徒弟,怎么让人给面子。”
陈平安屈指一弹,将那道才升至半空的白虹符箓打碎,门房大惊,忙不迭换了一张赤书符,结果等到符光冲天而起,尚未半山腰,就又被那个老道士头也不转,抬臂绕后,双指并拢掐剑诀,打了个烟消云散。
那门房脸色阴晴不定,依旧没敢擅自祭出那张彩符,毕竟一经祭出,就要连累宗门立即开启祖师堂阵法抵御剑仙问剑,修士脚尖一点,身形长掠,高举一掌,手掌晶莹剔透,光彩流转,一道术法凝聚五指间,水法凝为一条丈余蛟龙,迅猛冲出,朝那“少年道人”的后背心处激荡而去,是这门房的压箱底杀招了,祭出了一门生平绝学,修士这才怒喝道:“贼道人胆敢闯山,真真不知死活!”
这一记术法,如水泼墙,撞在了一堵无形墙壁上,再如些许冰块抛入了大炭炉,自行消融。
那修士瞪圆眼睛,一咬牙,踏罡步斗,双指掐诀,祭出了件本命物,是一件群螭钮玉雕山子,好似六条螭龙盘踞山中,他能够担任锁云宗的门房,哪怕境界不高,多少还是有点道行。修士舍不得用那搏命的手段,以心头精血帮助群螭“点睛”,毕竟会伤及魂魄几分,门房只是急急低头,咬破手指,在那玉山子六处一一指点,蓦然光亮照破夜空,几条黄色小螭,被仙师点睛之后,顿时活灵活现,开始抬头摆尾,就要离开玉山子,扑杀那对师徒。
不曾想就在这一刻,那个只是拾阶而上的老道人,只是笑言两字,回去。
群螭如获敕令,竟是当真重新酣眠去了。
台阶上边,一位金丹修士领衔的剑修齐齐御风飘落,那金丹剑修,是个中年面容的金袍男子,背剑居高临下,冷声道:“你们两个,立即滚出山门,锁云宗从不帮人出棺材钱。”
此人是锁云宗唯一的地仙剑修,是那小青芝山的祖师最得意嫡传,也是如今山头的峰主身份,至于那位元婴祖师,早已不问世事百余年。
这位剑修不曾想那登山两人,只顾渐次登高,置若罔闻。
他冷笑一声,长剑出鞘,抓在手中,一剑斩落,剑气如瀑,在台阶倾泻直下。
然后也不见那两道人如何出手,那条如洪水剑气就主动……一分为二,直奔山门不回头。
那金丹剑修心中震惊,强自镇定,祭出了一把本命飞剑,一条银白长线瞬间在剑修和道人之间扯出。
陈平安瞥了眼那把“缓缓悬停”在自己眼前的飞剑,只是伸出一根手指,随便轻轻一拨,横移出去数百丈。
金丹剑修心头一颤,魂魄如水晃荡,与那门房厉色道:“还不快祭彩符通知祖师堂!”
门房战战兢兢祭出那张彩符。
锁云宗剑修多是出自小青芝山,那位身穿金袍极为惹眼的剑修沉声道:“布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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