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597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陆台瞥了眼搁放在桌上的一支老旧竹笛,随口问道:“还是打不过那个林师?”

  辛苦置若罔闻,光线阴暗的屋内只有杵打声响。

  陆台抬脚轻轻拨动那条土狗,“陆沉,别愣着了,赶紧跟辛苦兄打声招呼。”

  土狗闷闷出声。山上伙食差了点,有点无精打采的。

  辛苦抬起头,疑惑不解。

  你一个陆氏子弟,跟自家老祖宗较这个劲做什么。

  在那之后,陆台就死皮赖脸留下来了,辛苦不是没有犹豫,好言相劝没用,下逐客令还是不管用,就跟拎鸡崽儿差不多,将陆台和袁滢,当然还有那条土狗,一并丢到山脚那边,结果陆台他们又屁颠屁颠登山,辛苦想要给点教训,那家伙就一个后仰倒地,直不隆冬躺在地上装死,辛苦难免奇怪,就问他到底想要做什么,陆台说等人。辛苦问需要等多久,陆台说最多一个月,辛苦就不再言语。

  结果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等到陆台所谓的人。

  辛苦觉得这家伙是不是在胡诌个由头,好在这边混吃混喝,结果陆台举起手臂,双指并拢,“对天发誓,如果有假,从老祖宗起到我这一辈,全部挨雷劈,天打五雷轰!”

  那个叫袁滢的女修,还在旁边起哄,嘴上说着轰隆隆。

  辛苦就说再让你待半个月,再等不到,就下山去,以后你们都别想着登山了,信不信由你。

  陆台小鸡啄米,答应得很爽快,然后坐在门槛那边,语重心长道:“辛苦兄,你这闰月峰真不能继续这样了,一个个的,仗着身份吓人境界高,当这是青楼呢,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还白嫖!”

  辛苦瞥了眼这个王八蛋,你呢。

  陆台斩钉截铁道:“我就不走!”

  抬起脚,陆沉重重跺脚,“落地生根,不挪窝了。”

  屋内辛苦淡然说道:“那你还是白嫖吧。”

  陆台一拍掌,“我就说辛苦兄与我是一般妙的人,这么投缘,不拜个把子真是可惜了。”

  辛苦说道:“只差一天了,再等不到人,就别怪我不客气。”

  陆台点点头,竟然烧香去了。

  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怎的,第二天真就有人登山,而且不止一个。

  辛苦难得走出茅屋,跟陆台在崖畔并肩而立,望向山脚那边。

  袁滢蹲在不远处,逗狗玩呢。

  上山之人,有三个,陆台笑着帮忙介绍起来:“白玉京玉枢城的张风海,只差半步的十四境,等到大雨倾盆时节到来,估计他就跨过剩余半步了,厉害吧。走在张风海屁股后头的,是天下候补之一的散仙吕碧霞,说是聂碧霞也行,差一点就是圆满的飞升境巅峰。境界最低,反而跟张风海并肩而行的,是仙杖派女子祖师师行辕,道号‘摄云’……哇,真是大美人唉。”

  袁滢立即站起身,跑到陆台身边,“哪里哪里。”

  陆台伸出手指,指向山路上,张风海身边的一个女子,她身材苗条,却是头别木钗、麻衣草鞋的装束。而且因为在镇岳宫烟霞洞内,常年劳作的缘故,让她显得肌肤黝黑,要说美人,确实沾边,但是从姿容俊美至极的陆台嘴里说出来,好像就有点名不副实了。

  师行辕是三者当中境界最低的,所以无法知晓山巅那边的对话。

  吕碧霞却抬起头,举目望去,结果那个雌雄难辨的家伙,就跑路了。

  她在青冥天下消失已久,长久借住、或者说隐匿在“师行辕”魂魄中。

  至于师行辕,是自己变着法子进入的烟霞洞。

  离开那座囚牢,师行辕当然暗自庆幸,她这辈子都不想故地重游了。

  在那座烟霞洞内,师行辕的仙人境,已经被一点点消磨到了玉璞境。

  唯独有一点遗憾,就是那块长势喜人的麦田,收成要比往年好三成,再见不着了。

  陆台蹲在地上,揉着土狗的脑袋,抬头笑道:“辛苦兄,不如我们打个赌?”

  辛苦摇摇头。

  陆台就是个话痨,哪怕不搭理他,都能一直絮叨下去,相处这么久,辛苦还是没能习惯。

  陆台就换了个法子,跟那个张风海打了个赌,赌他一定可以心想事成,成了之后,就得答应他陆台一件小事。

  张风海毫不犹豫就答应此事。这位主动舍弃白玉京道官身份的修士,甚至没有询问对方是谁,是什么小事。

  陆台感慨万分,“不愧是我们张宗主,大气磅礴,跟着他混,肯定能吃上饱饭!”

  之后张风海就走到山顶,先将那“道祖歇脚处”的一片石给打落山脚,滚入弱水中,再去屋内找辛苦谈事情。

  别说是师行辕,便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吕碧霞和一贯心大的袁滢,都大吃一惊。

  唯独陆台的惊吓模样是假装的,朝张风海的背影伸出大拇指,“张宗主,霸气无匹!”

  辛苦坐在桌后,身前桌上是一排成型的十万杵墨锭,张风海双臂环胸,斜靠门口,说道:“我打算以闰月峰作为宗门选址所在,你觉得呢?”

  辛苦皱了皱眉头,“等你跻身了十四境再来谈这个。”

  张风海说道:“你不用当宗主,你也不合适当,当也当不好,所以你只需要在宗门谱牒上边挂个名即可,我来当宗主。”

  辛苦站起身。

  张风海笑道:“先别生气,在道祖散道之后,青冥天下,还有一场变天,你躲不掉的,与其等,不如争先。”

  辛苦问道:“你跟陆台是事先约好的?”

  张风海摇头道:“头回见。”

  陆台扯开嗓子附和道:“天地可鉴!”

  辛苦冷笑道:“如果没有记错,道祖亲口说我有三宝持而宝之,在慈在俭,在不敢为天下先。”

  张风海沉默片刻,“你这个人脑子有点不灵光。”

  陆台跳脚怒道:“张宗主你放肆,不许这么说我家辛苦兄!”

  张风海笑道:“不过你的脾气是真好,这都能忍他这么久。”

  陆台趴在窗台那边,解释道:“我们张宗主的意思呢,不复杂,是说他已经脱离白玉京了,连玉枢城道牒都不要了,如今是不是道士,都两说呢。然后就是道祖说的金科玉律,搁在青冥天下,谁都适用,都得听,不服气也得忍着,最好是心服口服,但是只有你做什么都半点不辛苦的辛苦,可以不用管,唯独是你,恰好是你,所以我才来这里,张宗主是一样的理由,不过我私心更重,就只是想着有个阔气的待客处,以后跟朋友重逢了,有面子。张宗主就很……公道了,是要代替道祖,让他觉得不对的某些事一一步入正轨。”

  吕碧霞深呼吸一口气。

  师行辕更是道心不稳。

  如果不是那个家伙道破天机,她们其实根本不知道张风海到底想要做什么。

  山顶唯有松涛阵阵如潮水。

  还是那个家伙打破沉默,“张宗主,毕竟是道祖歇脚处,咱们还是把那片石搬回原位吧。你要是觉得没面子,我可以喊上吕姐姐一起去弱水捞石头。”

  听到这番混不吝言语,吕碧霞和师行辕,还有袁滢,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辛苦说道:“等你跻身了十四境再来谈此事。”

  张风海点头道:“可以。”

  其实是同样一句话,两个意思了。

  先前是说等张风海十四境了,再打一架。

  现在辛苦的意思,则是你如果能够跻身十四境,就有资格在此闰月峰,开宗立派。

  陆台搓手道:“好,谈拢了就好,得庆祝庆祝,不如我们杀狗吃肉吧,大冬天炖狗肉,那滋味……”

  袁滢第一次与陆台有不同意见,瞪眼道:“陆台!”

  陆台笑容灿烂道:“就是看你们一个个这么闷,开个玩笑,解解闷,看把你紧张的。”

  之后两拨人就算在这边住下了。

  有陆台在,双方很快就混熟了。

  大概除了白玉京,天下此处最近月。

  这天夜幕中,陆台拉上辛苦,众人很随意挑选一块石头坐在上边,各自喝酒,在陆台的带领下,开始展望未来。

  莫名其妙就凑一堆的六个人,按照先后顺序,辛苦。陆台,袁滢。张风海。吕碧霞,师行辕。

  一座暂时还没有宗门名称的山头,一个纯粹武夫,五个练气士。

  按照陆台的设想,宗主必须是张风海,掌律祖师吕碧霞,负责管钱的,是师行辕。

  首席供奉,本该是辛苦。但是这位青冥天下的武道第二人,直接拒绝了。

  于是陆台就毛遂自荐,当仁不让了。袁滢就顺势成了次席供奉。

  “我们这座宗门,有十个人,足够了。再多就是养废物了。师姐姐,你瞪我干嘛,又没说你。”

  师行辕无奈道:“我都没看你,瞎说什么。”

  她确实没觉得陆台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那就是我误会师姐姐了。”

  陆台哦了一声,“我们这座宗门,以后最多最多,总计十一个人。然后每过百年,淘汰掉一人,增补一人。”

  “跻身了天下十人、候补十人之列,可以不动。成为天下前十的纯粹武夫,也是同等待遇。”

  “总有一天,我们这座宗门,就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了,都别愣着了,给点掌声。”

  张风海只是高高举起酒壶。

  吕碧霞面带微笑,这样啊,确实有点期待了。

  师行辕抬头望向天边两轮明月,神采奕奕,看来自己得好好修行了。

  只有袁滢使劲鼓掌。

  结果陆台说了句大煞风景的言语,“师姐姐,如此皎皎明月夜,把你的肌肤衬托得愈发黑了。”

  师行辕气笑道:“你总跟我过不去,只知道捡软柿子拿捏,有本事说吕碧霞啊!”

  陆台羞赧道:“这个说法,旖旎了些,容易让人误会。”

  师行辕嗤笑道:“只会嘴花花的货色。”

  吕碧霞点头道:“色厉内荏,估摸着没两下功夫,就得来句‘容我歇一会儿’。”

  陆台双手抱拳,“怕了你们,认输认输。”

  张风海大笑起来。

  辛苦绷着脸色,眼中也有些笑意。

  陆台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酒水,抹了抹嘴,“古来圣贤天地之替身。当今豪杰者星宿之显化。今夜有幸与诸位共饮,不够不够,远远不够,相约千年后此月此日再饮,我先醉!”

  砰然一声。

  原来是陆台后仰睡去了。

  袁滢尴尬道:“我这夫君,酒品很好,酒量一般。”

  ————

  大骊京城的城头之上,在一个在此赏景的老人身边,满头雾水赶来此地的荀趣停下脚步,拱手道:“下官荀趣,见过洪郎中。”

  相貌清癯的老人点头致意,笑道:“今天临时把你喊来这边,是因为有个人刚刚进京,由你露面接待比较合适。”

  老人没有穿官服,事实上,除了参加朝会,这位正五品官位的礼部祠祭清吏司主官郎中,就不太需要那么拘束了。

  这属于大骊官场的特例,京城郎官一抓一大把,只有三个,是最符合既清且贵这个美誉的,除了吏部的考功司和兵部的武选司,就是老人的礼部祠祭清吏司了,名义上,两位礼部侍郎可以共同决定大骊王朝各路山水神祇的功过考核,但真正管具体事情的,其实还是祠祭清吏司,所以老人的这个显赫位置,是被称为“小天官”的。

  荀趣以心声问道:“师父,此人跟陈先生那边有关系?”

  老人点点头,伸手指向一个走在街上的外乡青年修士,“他叫曾掖,其实不属于落魄山修士,但是当年陈平安在书简湖的时候,一直把曾掖带在身边,是青峡岛的隔壁邻居,靠着运气和自身努力,如今曾掖已经是五岛派的掌门了,好歹是一座仙府的头把交椅,所以他这次入京的路线,刑部那边的谍报,早就送到了我们的祠祭清吏司。因为他跟陈平安有这么一层关系在,我觉得还是让你出面,礼部和刑部那边也没多说什么,异议不大,一次两次的,就当是形成一个各个衙门默认的定例,挺好的。”

  荀趣笑道:“异议不大,就还是有异议的。”

  老人扯了扯嘴角,“各个衙署都在照规矩走,不算什么,谁还没点私心。”

  吴鸢,如今已经是处州刺史,他既是上柱国袁氏的女婿,还是国师崔瀺为数不多的学生之一。

  接替曹耕心位置的新任窑务督造官,简丰,正四品。原户部清吏司荆宽,前些时候出京担任宝溪郡太守。

  诸如此类,朝廷之上和衙门之间,都是要争一争吵一吵的,山水官场更不例外。

  荀趣问道:“师父,我这就去见曾掌门?”

  老人说道:“毛躁!你就不知道再等会儿?人家才前脚进入京城,你后脚就去拦路,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曾掖,朝廷在盯着他的行踪?”

  荀趣微笑道:“故意这么说的,弟子好久没有听到师父教诲了么。”

  老人忍俊不禁,前不久,荀趣还只是南薰坊那边,一个鸿胪寺暂领京城寺庙修葺事务的从九品小官,序班,货真价实坐冷板凳的芝麻官。

  搁在大骊京城,都不叫官。

  如今荀趣已经转任兵部武库司,升官了,不过此次升迁,倒也不算毫无征兆,早在鸿胪寺担任序班的时候,荀趣就能够兼管着京寺务司及提点所官务,再加上那位落魄山陈山主进京期间,都是荀趣跟着,所以只是往上提一级台阶,变成正九品,没有任何波澜。

  所以荀趣的传道人,老人在菖蒲河那边与弟子喝酒的时候,才会打趣一句,陈山主还是不仗义,都不晓得跟吏部打声招呼,怎么都该连跳三级的,否则都对不起隐官大人的官威。玩笑归玩笑,在这位职掌礼部祠祭清吏司多年的老郎中看来,荀趣这个年轻人,是注定要在朝廷诸部、衙署之间不断流转的,以鸿胪寺作为起步,未来每个位置都坐不长久,长则三五年短则一两年。

  当然官位会越来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