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596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顾璨作揖起身后,笑着点头,“我就是。”

  温仔细啧啧道:“竟然认得我?”

  顾璨点头道:“江湖传闻很多,想要不听说都难。”

  温仔细疑惑道:“你瞧着也不狂啊,为何都说你是‘狂徒’?”

  顾璨微笑道:“如果等到今天谈完事情,温宗师还能这么觉得就好了。”

  温仔细大笑起来,朝那顾璨竖起大拇指,“总算有点狂徒的意思了。”

  湘君也不拦着温仔细跟顾璨的闲聊。通过言行举止,尽可能多了解几分对方的心性,不是坏事。

  既然他是顾璨,身份确凿无疑,那么先前的疑问,就解释得通了,在浩然天下,白帝城郑先生的嫡传弟子,还真不用如何卖面子给灵飞宫。

  顾璨瞥了眼屋内的棋局,说道:“不敢耽误湘君祖师与程-真人的手谈,晚辈就有事说事了。”

  湘君笑着点头道:“请说。”

  顾璨站在小院庭内,气定神闲,缓缓说道:“湘君祖师和灵飞宫,既然只是跟青杏国柳氏几方,谈妥了初步的意向,尚未白纸黑字签订契约,这种没有板上钉钉的事情,晚辈就还有机会,天底下的买卖,无非是讲求一个你情我愿,价高者得。”

  “再说了,那块合欢山地界,我是势在必得,不存在哄抬价格的情况,反正你们每次出价,我只比你们多出一颗谷雨钱。”

  “所以你们要是气不过,就可以一直喊价,让我多花冤枉钱,什么时候气顺了,什么时候退出。”

  湘君微微皱眉。

  程虔更是神色不悦,你顾璨真当自己是师父郑先生吗?可以如此大放厥词?

  温仔细给气笑了,率先开口道:“什么时候,我们灵飞宫的面子,就只值一颗谷雨钱了?”

  顾璨说道:“温宗师只管好好养伤就是了。”

  言下之意,双方所谈之事,你温仔细还没资格插嘴。

  身边那个化名灵验、道号春宵的侍女掩嘴而笑。

  读过书的,含沙射影,阴阳怪气,说话都这么损?

  听到娇媚的窃笑声,温仔细视线转移,望向那个婢女模样的灵验。

  霎时间,温仔细眼前一花,心神不定,一颗道心如坠冰窟,气机运转不畅,脸色涨红,所幸很快就恢复正常,只是他的额头渗出细密汗水。

  顾璨看了眼灵验此刻的“脸庞”,他眯起眼,收回视线,神色玩味,以心声说道:“湘君祖师,温仔细这种资质的练气士,任何宗门都会好好栽培,山上风大,道路崎岖,可别一个不小心,说夭折就夭折了。”

  湘君神色淡然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顾璨摇头道:“晚辈只是在摆事实,讲道理,说个可能性。”

  “何况你我只要不搬救兵,回头转身找师父,你觉得我需要跟你废话半句?本就是买卖而已,就是比个钱多钱少。今天来这里,我就已经给灵飞宫和曹天君面子了。”

  “合欢山,小书简湖?真要还是书简湖,定下一纸生死状,呵呵,老子就把你们几个的脑袋都给拧下来。”

  韩俏色境界最高,又是白帝城有数的大修士,她是听得见双方对话的,啧啧称奇,忍不住以心声询问灵验,“不是说好了要跟那个湘君好好聊嘛,怎么临时改变主意了,顾璨都不像顾璨了。”

  灵验以心声嫣然笑道:“主人好像通过那个温仔细的眼睛,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这个人又跟那个人关系不浅,所以就生气了,很生气的那种。当然了,这跟主人在蛮荒那边跟我们打了那么一场恶战,又傻乎乎去跟曹慈打了第二场架,伤上加伤,难免道心不稳,都是有关系的,再加上玉璞境跻身仙人境,本就是一个‘求真’的心路历程,关系就更大了。”

  韩俏色笑道:“小贱货,这么懂顾璨?”

  灵验嬉笑道:“别说得这么难听嘛,以后我说不得还要喊你一声姐姐哩,放心,你作主妇,我可以当小的。”

  韩俏色移步来到灵验身旁,拧住她的白腻滑手的脖子,晃了晃,“小娘皮,说话不把门的?满嘴喷粪,在用屁-眼拉屎么。”

  刹那之间,满庭院弥漫着一股凝如实质的肃杀之气。

  灵验缩了缩脖子,连连讨饶说不敢了。

  程虔有些震惊。

  这就内讧了?

  不愧是从白帝城走出的修士。

  顾璨说道:“忙正事。”

  韩俏色松开手指,灵验揉了揉脖子,怯生生开口道:“主人,可不怨我,是你师姑欺负人。”

  温仔细魂不守舍。

  程虔闻言却是脸色微白。

  顾璨的师姑,岂不是白帝城郑先生的师妹,仙人韩俏色?!

  在山上,某个境界的练气士,能否称得上是出类拔萃,其实门槛很简单,就是可不可以视为一位剑修。

  灵飞宫祖师爷,道家天君曹溶,当然在此列。而白帝城韩俏色,一样可以。

  山上有个无据可查的小道消息,传闻韩俏色曾经立誓要修成十二种大道术法,而她挑选出来的每一条道路,都是白帝城谱牒修士望而却步的登山之路。不管传闻真假,外界都有个共识,韩俏色是一定可以跻身飞升境的。

  湘君微笑道:“合欢山地界,让给你好了,顾道友就不用多花那颗谷雨钱了。”

  顾璨小有意外,犹豫片刻,从袖中摸出一颗谷雨钱,双指捻住,径直步入屋内,脚不沾地,蹲在棋局旁,从程虔那边的棋罐,换手捻起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再将那颗谷雨钱放在棋盘边缘,抬头笑道:“就当顾璨欠了你们灵飞宫一个人情,你们用不用这个人情,我都记在心里,大道高远,世事无常,志在飞升久矣的曹天君也好,多半会去白玉京修行证道的湘君祖师也好,当不当得上下任宫主还两说的温仔细也罢,山水有相逢,总有再见的机会。”

  顾璨停顿片刻,笑问道:“需不需要晚辈代劳,捏碎这颗谷雨钱,好眼不见心不烦?”

  湘君笑容依旧,摇头道:“不必。留着便是了。如你所说,将来不管是我去白帝城,还是你去白玉京,相信总有再见的机会。”

  顾璨一双眼眸灼热如两只火笼,直愣愣盯着这位道号洞庭的女冠。

  湘君竟然下意识转移视线,好似避其锋芒。

  只是不等她有所表示,顾璨已经笑着站起身,走出庭院,转身作揖,“晚辈无礼,多有得罪。”

  离开道观后,韩俏色问道:“小璨,想好了,就在这里创建宗门?”

  顾璨摇头道:“暂时没想好。反正只是买下一块地,开销又不大。”

  韩俏色笑问道:“嗯?”

  顾璨哭笑不得,“没那个意思,想什么呢。”

  韩俏色其实根本无所谓这些男女情爱,就只是有些心疼顾璨。

  当年顾璨由元婴境闭关跻身玉璞境,护关之人,就是韩俏色。

  失败过一次,但是更让韩俏色感到揪心的,是她打开门后,瞧见那个形容枯槁的青年,脸上眼泪鼻涕一大把。

  至于顾璨的心魔是什么,其实韩俏色早就猜到了。

  当时盘腿坐在蒲团上的青年,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失魂落魄,喃喃自语。

  “我并不喜欢这些……道理,我只是打不过它们,我只好跟它们低头认怂。”

  “我就是我,顾璨永远是顾璨,我可以改错,但是偏不跟你认错,我没有错!”

  “你是知道的,我从小就不会在你这边说谎……我从来都没有变,是你变了。”

  韩俏色哪里知道安慰人,她只能站在门口,看着那个伤心欲绝的年轻人,好像一头躲在阴暗角落独自舔舐伤口的野兽。

  然后师兄郑居中就出现在门口,韩俏色硬着头发想要让师兄搭把手,好让顾璨渡过难关,跨过这道心劫。

  郑居中只是笑道:“就凭这点心性,也敢妄言要在白帝城修习大道登顶,就为了能够证明陈平安没有错,你自己也没有错?”

  结果顾璨接下来的表现,让韩俏色都吓得不轻。

  强行压制自己不暴跳如雷的年轻人,保持坐姿岿然不动,只是骂出一句,“滚你的蛋!”

  韩俏色当时都蒙了,敢这么跟师兄说话的,真没有。有过吗?可能有,但是下场可想而知。

  所幸师兄并未动怒,只是摇头微笑道:“人穷志短,河狭水激,真是可怜。”

  顾璨只是低头,气喘吁吁,闭关失败的后遗症随之显现,满脸血污,从七窍源源不断流淌而出,冲刷掉那些眼泪鼻涕。

  郑居中一只脚踩在门槛上边,“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以道为度,故不任意。”

  顾璨缓缓抬起头,转过脖子,眼神森森,死死盯住那个师父,天下魔道第一人。

  郑居中笑道:“这是陈平安见到你这般田地,有可能会跟你说的话,因为他会可怜你。但是你跟他都一直不敢承认,只要顾璨一天不死,陈平安就一天走不出书简湖,你怎么不去可怜他?因为你连可怜他的本事都没有,你明明恨他恨得牙痒痒,甚至都不敢恨他,一点都不敢。”

  韩俏色听得背脊发寒,堂堂仙人境修士,竟是当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顾璨好像在那一刻,整个人都心气都消失了。

  但就是在这一刻,郑居中已经转身离去,他只是问了这个弟子一个问题,以及同时给出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

  “今日不杀心魔陈平安,以后怎么保护陈平安?就靠顾璨的元婴境吗?”

  “你要去更高处,爬也要爬到最高处,有朝一日,还完债了,告诉陈平安,你就是错的,我是对的。”

  郑居中已经远去,屋内沉默许久,顾璨沙哑开口道:“帮忙关门,我要闭关。”

  韩俏色记得很清楚,那天,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才闭关失败的顾璨就已经成功出关。

  ————

  青冥天下,秘州,一望无垠的广袤平原地界,孤零零矗立着一座闰月峰。

  有人在峰顶结茅数间,他自年幼起,就在此白眼看青天。

  因为闰月峰太过高耸入云的缘故,山脚那条弱水,在眼底蜿蜒如小蛇。

  武夫辛苦,最新天下十人垫底,虽说是垫底,却与那些候补拉开了明显的距离。

  一向清净的山头,近期难得如此热闹,热闹得一向没什么情绪起伏的辛苦,都觉得有点烦了。

  最先登山的练气士,是一个叫陆台的家伙,牵了条不知道从哪个乡野路边顺来的土狗,取了个大名叫陆沉,小名昵称六儿。

  跟陆台一起登山的女子,叫袁滢,道龄很短,身份却很不简单,如果不是竹海洞天出了个少女岁数的纯青,那么当初数座天下的年轻候补十人,她就是最年轻的那个。

  一座山头,禁制就是武夫辛苦的一身拳罡真意。

  而且这份拳意,与日月轮转昼夜变化契合,白昼拳罡阳刚雄浑,月光如水泼地之时,便转为拳罡阴柔细密。

  一般来说,只有飞升境修士和止境武夫才能登山。

  当然也有例外,约莫是苦心人天不负,这些年有几人境界不算高,还是偷摸上山了,当然跟辛苦不愿伤及无辜有关系。

  对于人间生灵,武夫辛苦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心。除了人,尤其是修士。

  辛苦在此结草庐独居,这个不修边幅的青年武夫,身材消瘦,满脸络腮胡,邋里邋遢,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往哪里而去。

  年幼时,好像开窍记事了,之前的所有记忆都是一片空白,懵懵懂懂走在秘州平原,只因为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那座高山,心生亲近,就一路走到弱水之畔,也无半点疲惫之感,孩子是很久以后,才知道自己的奇怪,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呼吸即炼气,只是徒步行走就有拳意自行上身,不断壮大,好像没有尽头。

  平时唯一的爱好,就是制墨,这个过程,不耽误辛苦练拳。

  先前就在辛苦的眼皮子底下,神仙道侣一般的年轻男女,带着一条狗登山了。

  辛苦起先对此没有上心,不管是什么仙家手段,既然能上山就是本事,只要别在闰月峰逗留太久,辛苦一般都不会管。

  只是瞥了眼那个白衣飘飘的英俊男子,好像是阴神出窍远游的状态。

  至于一旁那个长得好像还不如男子好看的年轻女修,看得出来,资质不错,按照陆沉的说法,总有那么一小撮天之骄子,别人都是爬山,他们是“山来就我”。

  山中古松苍翠成林,走在道上,访客衣袂皆绿。

  袁滢惊叹不已,“哇,好风景,好看,真是好看。”

  陆台一手牵陆沉,一手持绿竹杖,打趣道:“你好歹是柳七曹组教出来的唯一嫡传,瞧见了风景,就只会哇哇哇?”

  袁滢笑眯眯道:“这不是有你在嘛,轮不着我拽文。”

  她如今才二十多岁。出身词牌福地,别称“诗余福地”,袁滢有两个师父,柳七和曹组,都是来青冥天下游历的浩然修士,师父们都已经回家乡了。袁滢虽是玉璞境,却不是道官。她登榜的时候,还没有到二十,从柳筋境一步登天,直接跻身玉璞境。

  跟陆台,前些年在一处市井渡口鱼市附近,合伙开了一家酒楼,袁滢一直以老板娘自居,谁喊她老板娘,一律打八折!要是谁问她啥时候办喜酒,六折!

  他们就这么一路闲逛到了闰月峰顶,当时辛苦正在一件茅屋内打造松烟墨,陆台就怀捧绿竹杖,斜靠门口,只是笑,也不说话。

  袁滢性格跳脱,直奔山崖附近的那处乱石堆,其中一片奇石浮寄它石之上,以红漆崖刻“延寿道场”四个大字,在山巅,被誉为“道祖歇脚处”,袁滢脚尖一点,身形飘向这块垫脚石,在上边蹦跳了几下,她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

  陆台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来自浩然天下的中土陆氏,姓陆名台,境界很低,但是人很风趣,解闷的本事,天下有数的。”

  那条土狗就乖乖趴在陆台脚边。

  屋内青年只是坐在桌后专心制墨。

  陆台从袖中摸出一块墨锭,轻轻丢到桌上,“终南山千阳县的古松,比你的闰月峰古松材质更好些。事先说好,不是送啊,看过之后,记得还我。”

  青年瞥了眼墨锭,点头道:“确实好,名不虚传。”

  陆台笑呵呵道:“可以见好就收,你境界高,我就当是支付给你这个地主老爷的一笔租金了。”

  青年摇摇头,只是聚精会神,反复捣练烟料团。

  陆台问道:“在山上,除了自酿的松花酒,有吃的吗?”

  看架势,就只能是松子山芋和茯苓之类的,口味会不会太清淡了些?

  辛苦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