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侯
正是白龙洞的当代洞主,名叫许清渚,道号闰月。
美姿容,神情萧散,有林下风气。
许清渚自幼喜欢赤足行走,有那“终身无履袜”的古怪习惯。
而蒲山云草堂之所以会参加那场桃叶之盟,还是金顶观杜含灵建言,由她来当的说客,不过就只用一个理由,许清渚便说服了原本不愿意掺和此事的好友黄衣芸。
桐叶洲需要一个愿意出拳、且不计代价、不谈后果的止境武夫,来震慑别洲修士。
许清渚先前已经在蒲山做客,待了好一段时日,因为她很快就要闭关,破境一事,成败未知。
最后一个女子,年纪最小,道行最低,她是叶芸芸的晚辈,叶氏子弟叶璇玑,这位年轻女修的家族老祖,是叶芸芸的兄长,一直管着云草堂的财库。
叶璇玑只要是出门在外,都习惯身穿一件龙女湘裙法袍,腕戴一串明珠手钏。她抬起茶碗时,抬了抬手腕,瞥了眼珍爱手钏,偷偷一笑。
因为那位如今身为天下陆地水运之主的澹澹夫人,让渌水坑放出话来,府中再无虬珠,一颗都没剩下。故而这种明珠手钏,就算是已成绝唱了。故而如今在山上,手钏价格暴涨,比原价翻了两番都不止。可惜当年她掏光了腰包,再与同门借钱,也只买了三串掌上明珠钏。所以如今在蒲山当财神爷的那位自家老祖,再不好意思成天说她胡乱花钱了。
许清渚说道:“我需要马上要回山闭关,就无法在岸上为渲渠从旁护道了。”
寇渲渠举起酒碗,还是来自宝瓶洲的一只仿花神杯,嫣然笑道:“哪敢让洞主护道,未来若是还能走渎,再来劳驾洞主。”
神色冷清的许清渚,也随之一笑,举起那只还算烧造精良的茶杯,“共勉。”
喝过了茶水,叶芸芸没让寇选渠同行,三人出了祠庙,在沛江源头的岸边散步。
许清渚摸了摸一旁叶璇玑的脑袋,笑问道:“璇玑,这次难得跟随山主出门,有没有偷买邸报?”
叶璇玑瞥了眼既是叶氏家主又是蒲山山主的黄衣芸。
没敢说。
叶芸芸说道:“只要不将看过的山水邸报带回蒲山就可以了。”
叶璇玑这才打开了话匣子,与山主和闰月前辈说了好些北边宝瓶洲和北俱芦洲的奇人趣事。
比如听说宝瓶洲北岳披云山,又要举办夜游宴了。
可惜自家桐叶洲的山水邸报,消息太过滞后,况且很多山上事都是以讹传讹,不然就是照搬抄录宝瓶洲的邸报内容,故而是那二道甚至是三道贩子了,意思不大。比如直到现在,叶璇玑才知道那个北俱芦洲骸骨滩的披麻宗竺泉,竟然早就卸任了宗主一职。还有那在中土文庙议事期间,有个横空出世的不知名高人,自称“嫩道人”,道法无敌,术法通天得一塌糊涂,竟然打得一位老飞升毫无还手之力,再有九真仙馆的一位仙人,同样在那是非之地的鸳鸯渚,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年轻剑仙,问剑一场,前者差点死翘翘。当然还有那个名叫落魄山的不知名山头,一场观礼同洲宗门正阳山,惹出了天大的动静,说是山崩地裂都毫不夸张呢。
听到这场观礼,许清渚终于开口笑道:“芸芸,巧了,那个年轻山主,好像名叫陈平安,他与你是差不多的登山路数,既是修士,还是武学宗师。”
叶芸芸显然也已经听说对方的名号,摇头道:“说是差不多,其实差很多,对方不单单是练气士,还是剑修,更是一个跟风雪庙大剑仙魏晋差不多,是四十来岁跻身的玉璞境。如果只是按照邸报上边的说法,我如果能够与之问拳一场,胜算不大。”
许清渚啧啧两声,“这种话也就黄衣芸说来不腰疼了。”
她继而有些神色幽怨,“人比人气死人,你出门一趟,就白得了两炉子羽衣丸,看我,在家中没挪步,就招惹了大泉王朝的那位姓姚的府尹大人。”
叶芸芸言语一向直接,“这就叫屋大人少,多生精怪作祟。屋小人多,易生口舌是非。”
许清渚气得不轻,伸手拧了拧叶芸芸的胳膊。
叶芸芸不理会,只是眉宇间淡淡愁绪,仿佛忧虑比许清渚更多几分。
许清渚的嫡传弟子当中,有个昵称麟子的孩子,名叫马麟士,这个小王八蛋一趟出门游历,没少闯祸,先是在大泉王朝的蜃景城,跟个独臂瘸子,大闹一场,事后才知道竟然是京城府尹,大泉女帝的弟弟,从一品的郡王。
之后又在姜氏云窟福地那边,跟一拨人起了冲突,连累尤期被一个自称绰号“无敌小神拳”的孩子,当场踹翻在地,而且看上去,还是那种毫无还手之力的碾压。一个修仙的,只差一步就是地仙的龙门境修士,竟然给个练拳的孩子狠狠教训了一顿。
但是白龙洞这边,一场祖师堂议事过后,就再没有半点念头,要去刨根问底,跟谁兴师问罪。
一来她这个担任洞主多年的祖师爷,嫌麻烦,何况是她如今处于即将闭关、试图破境的关键时刻,山上山外的红尘庶务,最好都别去沾碰。
再者白龙洞更怕一个大麻烦越惹越大,为了面子,伤了里子,只会得不偿失。
无论是大泉王朝的一位郡王兼京城府尹,还是云窟福地,那个当时就站在叶芸芸身边的男子,一口一个“叶姐姐”,何等轻佻放浪,竟然都没能让叶芸芸说什么,已经很能说明事情了。何况当时那拨孩子身边,还有个深不可测的白衣少年,言语之中,完全没有将白龙洞放在眼里。
那个不到十岁就跻身洞府境的爱徒,于是就被她禁足了,在山中修行瞧着挺老实一孩子,不曾想一下山,就成了个惹事精。
并非叶芸芸故意往好友伤口上撒盐。
而是自家山头隐忧,确实比天大了。
一些个内幕,别说外人许清渚,就连叶璇玑这个丫头都不知晓。
比如那个郭白箓,一个天资极好、极其年轻的金身境武夫。
在对方离开蒲山地界没多久,就遭遇了一场悄无声息的袭杀,极其凶险,只是被姜尚真从中作梗,郭白箓才堪堪躲过那场原本注定无迹可寻的无妄之灾。以姜尚真的境界和手段,都未能将那个刺客真正拿下,刺客好像用了一道极其高明的替死法。
之后武圣吴殳,得到蒲山云草堂的跨洲飞剑传讯,便立即悄然返回一趟家乡桐叶洲。
他原本打算与叶芸芸问拳一场。只是竟然被叶芸芸拒绝了,吴殳虽然倍感意外,却也没有勉强。
倒不是因为弟子郭白箓被偷袭一事,就要迁怒于蒲山,远远不至于,而是吴殳觉得自己刚好“顺路和顺便”。
归功于姜尚真的早早提醒,担心自己和吴殳都一并落入某个陷阱,叶芸芸才没有答应那场期待已久的吴殳问拳。
之后叶芸芸就开始秘密梳理那条脉络,一幅仙人面壁图,只见背影,不见画中人容貌。
颇有几分“命时相背,非世所容”之感。
故而外界传闻,说蒲山云草堂的黄衣芸,准备闭关,从此搁置武学,潜心修道,想要捞个长生不朽的飞升境,还真不是什么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
叶芸芸突然自言自语道:“以后蒲山不如就跟着解禁邸报?好像形势也由不得我们装聋作哑了。”
桐叶洲终究再不是当年那个眼高于顶的桐叶洲了。
当年的“除了中土皆是中下洲”,如今就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而且从今往后,注定会被其余八洲笑话百年千年。
以前在山下王朝,地方官遇到外出的京城吏部官员,有那见官大三级的说法。
如今桐叶洲,见到别洲修士,尤其是宝瓶洲,好像差不多就是这样个处境,何其窝囊,何等憋屈。
叶芸芸转头说道:“闰月,预祝闭关成功。”
许清渚自嘲道:“即便侥幸跻身上五境,又能如何,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
北边那个小小宝瓶洲,等到战事惨烈,大骊竟然能够单凭一国之力,硬生生阻滞蛮荒大军的脚步,以至于双方一直从老龙城打到中部大渎,一洲底蕴,真正水落石出后,才让外人惊骇发现竟是那般藏龙卧虎。
叶璇玑突然小声说道:“祖奶奶,邸报上说那位落魄山陈剑仙,也是一袭青衫头别玉簪的妆扮呢,而且那位年轻山主还有个开山弟子,好像叫裴钱,哈哈,郑钱,挣钱,裴钱,赔钱……”
叶芸芸瞪眼道:“多读书,勤修行,少说几句傻话。”
叶璇玑立即焉了,耷拉着脑袋,哦了一声。
叶芸芸抬起手,捻住一只青鸟符箓,打开折纸看了眼内容,收起符箓入袖,与好友说道:“闰月,山上来了客人,是与我一起回蒲山?”
许清渚笑道:“算了,游山玩水得差不多了,我直接打道回府。”
叶芸芸想了想,“我送一段路程,让璇玑先回山。”
叶璇玑得了祖师奶奶的那道法旨,立即匆匆御风返回蒲山。
与许清渚御风北游,许清渚笑问道:“能不能问是谁,可以让你必须连夜赶去待客?”
叶芸芸笑道:“就是那个能够让青虎宫送来两壶羽衣丸的外乡贵客,照理说,我其实应该在山门口迎接。”
许清渚神采奕奕,“我改主意了,与你一起回蒲山!那个曹仙师相貌如何,年纪多大,有无道侣?”
叶芸芸说道:“继续赶路。”
最后与许清渚在千里之外作别,双方御风速度不快,毕竟此次这位白龙洞主,是要闭生死关。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要比叶璇玑更早返回蒲山。
因为等到叶芸芸与好友道别,再放开手脚,换成止境武夫覆地远游,一路风驰电掣,天上有雷鸣声。
蒲山待客之地,换成了一座位于山巅崖畔的听云看雨亭。
陈平安只让小陌在亭外一处白玉广场赏景,裴钱和曹晴朗已经分别下榻仙府两座相邻宅邸。
陈平安与这位黄衣芸,有了一场开诚布公的谈心。
一番开门见山的言语,自报身份。
落魄山陈平安,即将在桐叶洲仙都山创建下宗,邀请叶前辈参加明年立春的宗门庆典。
而且姜尚真,正是落魄山的首席供奉。
叶芸芸没有任何怀疑,难怪姜尚真上次在云窟福地,跟眼前这个青衫客如此亲近。
而“曹沫”又为何自称晚辈,因为只是一个才山下才算不惑之之年的年轻人啊。
她在震惊之余,更加坚定一事,不但需要解禁自家山头邸报,将来还要多与别家仙府购买几封邸报,那点神仙钱,不可节俭。
以前是担心云草堂弟子会分心,如今各洲外乡过江龙,明里暗里诸多作为,哪里由得将来的蒲山云草堂不分心?
叶芸芸神色肃穆,问道:“陈剑仙是想要靠着下宗,与玉圭宗联手,好一南一北里应外合,在我们桐叶洲……订立一个群雄俯首的山上规矩?”
陈平安摇头道:“落魄山不作此想,但是可能将来的某些行事,给外人的感觉,却是如此作为。至于姜尚真,他只是我们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可是落魄山与玉圭宗却没有任何利益纠葛。”
叶芸芸微微皱眉,倒不会觉得对方说了两句废话。
山上的傻子都看得出来,如今的桐叶洲,商场如战场,就是个兵家必争之地,不然那些跨洲渡船,来桐叶洲作甚?只说那个驱山渡的剑仙许君,总不至于喜欢待在那处山顶每天喝西北风吧。
陈平安继续说道:“我所谓的这个‘外人’,既说桐叶洲本土修士,也说来自我家乡那边的宝瓶洲修士,简单说来,仙都山之外,概不例外。”
叶芸芸掏出两壶自家酒酿,抛给对方一壶,自己仰头喝了口酒,手背擦了擦嘴角,问道:“如果陈剑仙真能言出必行,很容易里外不是人,最终落个两边都不讨好,那么陈剑仙图个什么,从不至于是天生就喜好主持公道吧?”
陈平安说道:“下宗想要壮大,钱当然会挣,地盘当然会争,仙都山将来肯定还会四处寻找修道胚子,但是行事风格,会讲分寸,会与山上山下都讲道理,不会像那象棋,你吃我我吃你,或是相互兑子,到最后不管谁胜出,双方都是一局残棋了。”
叶芸芸笑问道:“所以更像是一盘围棋?除非被陈剑仙和仙都山屠了大龙,那么输者留在棋盘上的棋子,一样可以剩下颇多?”
手谈一事,黄衣芸其实堪称当之无愧的山上国手,只是她与外人弈棋极少,而她的弟子薛怀,棋力之高,在山外号称一洲前十,可在她这个师父这边,薛怀就从无赢过一局。
陈平安闻言不语,只是笑着举起酒壶,与叶芸芸各自饮酒。
叶芸芸喝过酒,果然是直性子,“劳烦陈剑仙给我句准话!”
陈平安点头道:“就是如叶山主所说,而且我们下宗的第一任宗主,棋力极高,即便放眼整个浩然天下,都是有数的高手。”
叶芸芸问道:“不是郑……裴钱?难道是那个练气士的曹晴朗?”
陈平安摇头笑道:“都不是,等到叶山主亲自参加庆典就知道了。”
叶芸芸犹豫了一下,自顾自摇头,“陈山主,我还是得说句不好听的,你凭什么要在外乡与外乡人讲理?甚至还愿意不惜为难家乡人?”
山中虎患害人,为虎作伥更可恨。
叶芸芸绝对不允许自己的蒲山云草堂,不知不觉被人牵着鼻子走,最终做出任何违背本意和良心的举动。
如果今天这位即将拥有下宗的年轻剑仙,无法真正说服自己,那么叶芸芸甚至会照价再翻倍,折算成一大笔神仙钱,与青虎宫归还那两炉羽衣丸,也绝不让蒲山与仙都山有任何关联。
陈平安沉默片刻,以心声说道:“我家先生,合道三洲之地,其中就有你们桐叶洲。”
叶芸芸刚要饮酒,赶紧收起酒壶,震惊道:“陈剑仙的先生,是那位重新恢复文庙陪祀身份的文圣先生?!”
“这种事情,我敢乱说吗?”
陈平安笑道:“叶山主,蒲山邸报一事,真的可以解禁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以后一个个的山上消息,就是一笔笔神仙钱了。咱们毕竟都不是只愁没地方花钱的周首席,凭良心辛苦挣钱,不嫌钱多压手的。”
今夜凉亭议事,对方没说半句废话,不曾想叶芸芸反而忍了再忍,她终究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废话,“那你岂不是就是崔国师的师弟了?”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是。”
叶芸芸蓦然而笑,“陈先生,赶早不如赶巧,我们不如下一局?!你要是赢了,别说参加下宗庆典,我给你们仙都山当个记名客卿都成。”
陈平安微笑道:“今天就算了,以后肯定有机会的。”
可能还需要先跟我的某位自称“尽得先生棋法真传”的得意弟子,先下几局。
叶芸芸见对方貌似不愿下棋,惋惜不已,只是总不好强拉着对方手谈,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地主之谊。
得怪自己,下棋一事名声不显,估计是被对方嫌弃技艺不高了?
回头她就找弟子薛怀教拳一场,老小子在山外边下了那么多盘棋,都不说你到底是与谁学的棋?
陈平安问道:“叶山主,那幅仙人面壁图,能否借我一看?”
叶芸芸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支卷轴,轻轻抛给对方。
她才发现两人位置,在一座不大的凉亭里边,相隔最远的距离。
陈平安将那卷画轴悬空身前,再将手中酒壶放在一旁,随后双指并拢,轻轻一抹,画卷缓缓摊开,眯起眼,仔细端详起来。
陈平安没有抬头,继续缓缓摊开那幅极长画卷,才刚刚看完序文而已,以心声问道:“先前听姜尚真说过一事,说叶山主跻身玉璞境后,之所以没有完成先祖夙愿,帮助蒲山名正言顺地成为宗门,这其中好像涉及到了一个秘密?关于此事,姜尚真没有多说半句,只是让我以后亲自登门询问叶山主。”
叶芸芸说道:“先祖去世前,曾经留下一句遗言,让后世山主代代相传,而且只能是亲口传授,在桐叶宗封山之前,蒲山不得跻身宗门。”
陈平安抬起头,说道:“郭白箓被刺杀一事,看似对方打草惊蛇,年轻人有惊无险,其实是……姜尚真做的。”
叶芸芸有些惊讶,只是她很快就想明白其中关节,笑道:“确实是他的一贯作风。做件好事,都会挨骂。”
如果不是因为此事,叶芸芸说不定还真就答应了吴殳的那场问拳。
吴殳问拳,可没有什么点到为止的说法,这也是这位武圣被人诟病的根源所在,出手太重,武德有缺,那几场名动四方的问拳,接拳之人,都没什么好下场,其中一位昔年同为止境武夫的大宗师,甚至就直接因为问拳太重,体魄山河,支离破碎。
他极为器重的开山大弟子郭白箓,如果真在蒲山云草堂的眼皮子底下,武道断绝,恐怕吴殳再深明大义,问拳一事,再不重,也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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