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143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老夫子问道:“景清,你能不能带我去趟泥瓶巷?”

  陈灵均一听说是那泥瓶巷,立即一个蹦跳起身,“么问题!”

  老夫子疑惑道:“呦,这会儿又是哪来的气力?”

  陈灵均挠挠头。赧颜道:“也不知道咋回事,一说起我家老爷,我就天不怕地不怕。”

  老夫子嗯了一声,说道:“约莫是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主心骨,行走在复杂的世道上边,帮助我们用来对抗整个世界。输了,就是苦难。赢了,就是安稳。”

  趁着其余两位都走远了,陈灵均试探性问道:“不然我给至圣先师多磕几个头?”

  老夫子摆手笑道:“用不着,听多了磕头声,也烦。”

  陈灵均小心翼翼问道:“至圣先师,为啥魏山君不晓得你们到了小镇?”

  青衣小童赶紧补了一句,“魏山君很懂礼数的,如果不是真有事,魏檗肯定会主动来觐见。”

  个人恩怨,与江湖规矩,是两回事。

  魏檗对他如何,与魏檗对落魄山如何,得分开算。再说了,魏檗对他,其实也还好。

  老夫子笑道:“因为游历小镇这件事,不在道祖想要让人知道的那条脉络里,既然道祖有意如此,魏檗当然就见不着我们三个了。”

  陈灵均赞叹不已,“道祖的道法就是高啊。”

  老夫子笑道:“何止是道法高,先前真要打起架来,我也怵。”

  陈灵均一个真情流露,也就没了顾忌,哈哈大笑道:“输人不输阵,道理我懂的……”

  只是越说嗓音越小,一贯嘴巴没把门的臭毛病又犯了,陈灵均最后悻悻然改口道:“我懂个锤子,至圣先师大人有大量,就当我啥都没说啊。”

  老夫子倒是不以为意。

  期间两人路过骑龙巷铺子那边,陈灵均目不斜视,哪敢随随便便将至圣先师引荐给贾老哥。老夫子转头看了眼压岁铺子和草头铺子,“瞧着生意还不错。”

  陈灵均点点头,“小本买卖,价格公道,细水流长,其实挣不着什么大钱,但是我家老爷经手那么多的神仙钱,偏偏十分在意这点银子铜钱的盈亏,经常下山亲自来这边翻账查账的,倒不是老爷信不过石掌柜和贾老哥的为人,好像只是看着账簿上边的盈余,就会很开心。”

  老夫子点头道:“这是个好习惯,挣得了小钱,守得住大钱,年年有余,越攒越多,一个门户的家底就愈发厚实了,一年光景比一年好。”

  陈灵均唏嘘不已,仰头望向那位老夫子,诚心说道:“至圣先师说话可实在,连我都听得懂。”

  老夫子似有所想,笑道:“禅宗自五祖六祖起,法门大启不择根机,其实佛法就开始说得很平实了,而且讲究一个即心即佛,莫向外求,可惜之后又渐渐说得高远隐晦了,佛偈无数,机锋四起,老百姓就重新听不太懂了。期间佛门有个比不立文字更进一步的‘破言说’,不少高僧直接说自己不乐意谈佛论法,若是不谈学问,只说法脉繁衍,就有点类似我们儒家的‘灭人欲’了。”

  陈灵均听得迷糊,也不敢多说半句,所幸老夫子好像也没想着多聊此事。

  两人一起在骑龙巷拾级而上,老夫子问道:“这条巷子,可有名字?”

  陈灵均使劲点头,“有啊,叫骑龙巷。再高一些,巷子顶部那边,我们当地人都习惯称呼为火炉尖。”

  老夫子点点头,“果然处处藏有玄机。”

  陆沉在离乡之前,曾经逍遥游于浩然天地间,也曾呼龙耕云种瑶草,风雨跟随云中君。

  老夫子走到了台阶顶部,转头望向一级级台阶,问道:“景清,你的成道之地是在哪里啊?”

  陈灵均一脸震惊,疑惑不解道:“至圣先师那么大的学问,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

  老夫子笑了笑,“不是不能知道,也不是不想知道。只是我们几个,需要克制,不然各自一座天下的人、事、万物,就会被我们道化得很快。”

  “所以道祖才会经常待在莲花小洞天里,哪怕是那座白玉京,都不太愿意走动。就是担心一旦那个‘一’过半,就开始万物归一,不由自主,不可逆转,先是山下的凡夫俗子,继而是山上修士,最后轮到上五境,可能到头来,整个青冥天下就只剩下一拨十四境大修士了。人间千万里山河,皆是道场,再无俗子的立锥之地。”

  “这是当年河畔议事,一场早就有过约定的万年之约。需要道祖负责找寻出破解之法,一开始就是他最担心此事。”

  “道祖的道法当然很高嘛,能者多劳,天经地义。”

  陈灵均听得苦兮兮,慌得不行,喃喃道:“至圣先师,与我说这些做啥啊。”

  老夫子笑呵呵道:“只是听人说了,你自己不说就行,何况你如今想说这些都难。景清,不如我们打个赌,看看现在能不能说出‘道祖’二字?今天遇到我们三个的事情,你要是能够说给旁人听,就算你赢。对了,给你个提醒,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不立文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陈灵均心中起念,只是刚要说点什么,比如一想到要如何跟贾老哥吹牛皮,就开始头晕目眩,试了几次都是如此,陈灵均晃了晃脑袋,干脆不去想了,一五一十说道:“我那修道之地,是黄庭国御江。”

  老夫子哦了一声,“黄庭经啊,那可是一部道教的大经。听说诵读此经,能够炼心性,得道之士,久而久之,万神随身。术法万千,细究起来,其实都是相似道路,比如修道之人的存思之法,就是往心田里种稻谷,练气士炼气,就是耕耘,每一次破境,就是一年里的一场春种秋收。纯粹武夫的十境第一层,气盛之妙,也是差不多的路数,气吞山河,化为己用,眼见为实,继而返虚,归拢一身,变成自己的地盘。”

  “所以道门推崇虚己,儒家说君子不器,佛家说空,诸相非相。”

  听着这些脑瓜子疼的言语,青衣小童的额头发丝,因为满头汗水,变得一绺绺,十分滑稽,实在是越想越后怕啊。

  陈灵均摊开手,满是汗水,皱着脸可怜巴巴道:“至圣先师,我这会儿紧张得很,你老人家说啥记不住啊,能不能等我老爷回家了,与他说去,我老爷记性好,喜欢学东西,学啥都快,与他说,他肯定都懂,还能举一反三。”

  老夫子不置可否,笑了笑,换了个话题,“你家老爷的那位先生,也就是文圣老秀才,关于‘御’这个字,是不是曾经说过些学问?”

  陈灵均一脸呆滞茫然。

  文圣老爷是我家老爷的先生,又不是我景清大爷的先生,至圣先师你这样神出鬼没的考校,就有点不讲究了啊,真心不合江湖规矩。

  算了,至圣先师也不是混江湖的。

  唉,要是先生在这儿,不管至圣先师说啥都接得住话吧。难不成以后自己真得多读几本书?山上书倒是不少,老厨子那边,嘿嘿……

  嘿个屁的嘿,至圣先师就在旁边站着呢,找死啊,陈灵均直接甩了自己一耳光,他娘的出手重了,一个气沉丹田,绷着脸。

  老夫子笑道:“不用这么拘谨,食色性也。”

  “一个人的诸多欲望,本性使然,这当然会让人犯很多的错,但是我们的每次知错、认错和改错,就是为这个世道脚下添砖,为逆旅屋舍高处加瓦。其实是好事啊。如道祖所言,连他都是人间一过客,是句大实话嘛,但是人人都可以为后世人走得更顺当些,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既能利人又可利己,何乐不为。当然了,如果偏有人,只追求自己心中的纯粹自由,亦是一种无可厚非的自由。”

  老夫子笑着给出答案:“是那《大略篇》里边说天子御珽,诸侯御荼,大夫服笏。更早的说法呢,御,祀也。再早一些,也有个老黄历的说头,圣人流徙四凶,散落天地,以御螭魅。”

  至圣先师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脑袋,笑道:“青蛇在匣。”

  到了泥瓶巷那边,依旧是陈灵均带路,先帮着介绍那个修缮过的曹氏祖宅,然后走向陈平安和宋集薪相毗邻的两处宅子,老夫子缓缓而行,稍稍绕路,停下脚步,看了眼脚下一处,是昔年窑工埋藏胭脂盒的地方。

  水神烧火。

  青童天君也确实是难为人了。

  这尊雨师,在远古天庭,是水部第二高位神灵,仅次于水神李柳。

  被药铺杨老头抹去了“散道”的所有痕迹,而且这场散道,极有分寸,不是那种一股脑儿丢给陈平安,而更像是在泥瓶巷少年的心田,种下了一粒种子,渐渐花开。

  旧天庭的远古神灵,并无后世眼中的男女之分。如果一定要给出个相对确切的定义,就是道祖提出的大道所化、阴阳之别。

  大雨中,消瘦少年,在这条巷子里堵住了一个衣衫华丽的同龄人,掐住对方的脖子。

  草鞋少年曾经钓起一条小泥鳅,随便转赠给小鼻涕虫,被后者养在水缸里。

  当然还有窑工汉子的埋藏胭脂盒在此。

  宋集薪蹲在墙头上看热闹,陈平安出声救下了刘羡阳。

  一起远游大隋书院的途中,朝夕相处之后,李槐内心深处,独独对陈平安最亲近,最认可。

  无数类似的“小事”,隐藏着极其隐晦、深远的人心流转,神性转化。

  不单单是陈平安的默默获得,也有陈平安自身神性的流失,这才是杨老头那份手笔的厉害之处。

  每一次肯定他人,陈平安就会失去一份神性,但是每一次自我否定后的某种肯定,就又能悄悄吃掉一部分积攒在身的神性。

  况且李宝瓶的赤子之心,所有天马行空的想法和念头,某些程度上亦是一种“归一”,马苦玄的那种肆意妄为,何尝不是一种纯粹。李槐的洪福齐天,林守一近乎天生熟稔的“守一”之法,刘羡阳的天赋异禀,学什么都极快,拥有远超常人的得心应手之境地,宋集薪以龙气作为修道之起始,稚圭有望脱胎换骨,在恢复真龙姿态之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桃叶巷谢灵的“接纳、吞食、消化”道法一脉作为登天之路,火神阮秀和水神李柳的以至高神性俯瞰人间、不断聚拢稀碎人性……

  小镇所有年轻一辈,各自互为障眼法。

  这一场无声无息的天道争渡,原本人人都有希望成为那个一。

  老夫子抬起胳膊,在自己头上虚手一握。

  头顶三尺有神明。

  远古神灵造就人族,掬水为本,所掬之水,来自光阴长河,此后才是撮土为形,人类随之有了最粗糙的形神。

  先前道祖与陈灵均闲聊,随便提及了山水相依一事。说来说去,其实说的就是人之大道根本。浩然山河是如此,人更是。

  所以崔东山曾经说过,三教祖师,唯独在大道亲水一事上,和和气气,从无争吵。

  火炼为术,炼化之物,正是神灵馈赠给人族的一部分粹然神性,此为火炼金之道。

  所以大地之上,既先天拥有神性、又同时欠缺完整神性的人类,才会有七情六欲,有种种复杂心性。

  修道之士所谓的塑造“金枝玉叶”,即是以天地灵气为枝叶,此为木。

  这就是最早的天地五行。

  而适宜有灵众人修行证道的天地灵气,到底从何而来?就是众多神灵尸骸消散后未曾彻底融入光阴长河的天道余韵。

  这就决定了为何人族才是世间得天独厚的万灵之首,为何妖族想要修行登高,就一定要抛弃先天体魄坚韧的优势,必须炼出个人形。

  当初三教祖师与杨老头是有过一场约定的,只要后者遵守誓约,三教祖师的眼光就不会打量此地。

  只是儒释道兵三教一家,历代圣人,会负责盯着这边的飞升台和镇剑楼,看了那么多年,临了临了,还是着了道。

  而且杨老头事实上到最后也不曾违约。

  老夫子笑了笑,也对,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不过最根本的缘由,还是青童天君的最终选择,太过巧妙了,障眼法实在太多。最关键的,还是杨老头并非一开始就选择了陈平安,而是不断押注,一点一点增添筹码,这类行径,在杨老头万年画地为牢的生涯当中,太不起眼了,小镇年轻一辈,宋集薪、赵繇、顾璨这些孩子,当年哪个身上,没有得到一份甚至是数份、拐弯抹角的馈赠?在陈平安身上,杨老头的押注,反而十分“吝啬”,好像只在数次不易察觉的关键节点,才稍稍添油,一盏灯火,始终风雨飘摇,不灭而已。

  比如让一个五岁大的孩子,必须上山采药才能从药铺换钱,再买药回家,才能煮药。

  “雷打不动的等价交换”,这个道理,多少成年人,多少的山上修道之人,可能活了一辈子都不曾懂。

  又比如陈平安年幼时的那场“过河”,需要有人拉扯一把,孩子才不至于跳入洪水中,杨老头才现身。

  老夫子看了眼小巷尽头,眯眼望去,好嘛,果不其然,当年孩子在巷中徘徊不去,从黄昏走到夜幕,终于被孩子等到了有人开门,是那个妇人自身的善心使然,更是杨老头的有意牵引……不对,不是青童天君!老夫子一步跨出,侧身靠墙而立,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并拢,轻轻捻住那根虚线。

  是药师佛转世的姚老头?

  “人性是神灵给予人类的一座牢笼。”

  “自由是一种惩罚。”

  佛家说自性,讲究即心即佛,就是希望人能够以大毅力、大开悟和大悲悯,在那条原本通往完整粹然神性的山巅处,稍稍改变轨迹,走出一条崭新道路。

  老夫子转过头,就像巷子里站着一个饥肠辘辘的孩子,身材瘦小,面黄肌瘦,先听见了开门声,孩子好像犹然不敢相信,小跑几步,又停下脚步,再看到那片昏黄的光亮,蓦然从大门往巷子里涌出,眨了眨眼睛,最终怔怔看着那个开了门的妇人。

  绝望里的希望,往往如此,最早到来的时候,不是欣喜,而是不敢相信。

  孩子当时的眼睛里,逐渐焕发出来的光彩,明亮得就像一双眼眸,拥有日月。

  一个孤苦无依的陋巷孩子,在那一刻,绽放出一种无比璀璨的人性。

  正是希望。

  而这种人性和希望,会支撑着孩子一直成长。

  老夫子转头望去,隔着一堵墙壁,遥遥望向了那座未来的书简湖,看到了那个面目憔悴、心神枯槁的账房先生。

  老夫子收回视线,叹了口气,这个剑走偏锋的崔瀺,当年就真心不怕陈平安一拳打杀顾璨,或是直接一走了之?

  一旦陈平安的人性脉络在此断去,后遗症之大,无法想象。以后来陈平安的种种远游历练,尤其是担任隐官的人心锻炼,会使得陈平安遮掩错误的本事,会无限趋近于崔瀺的那种自欺欺人,变得神不知鬼不觉。

  他妈的你个绣虎,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如今陈平安就已经是“修旧如旧、而非崭新”的那个一了。

  老夫子小声嘀咕,骂骂咧咧了一句。

  陈灵均始终站在自家老爷门口那边,在这儿,心安些。

  老夫子转头笑道:“景清,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个地方,很快回来。”

  陈灵均立即挺直腰杆,朗声答道:“得令!我就杵这儿不挪窝了!”

  青鸾国一处水神祠庙,占地十余亩的河伯祠庙,侥幸未被战火殃及,得以保存,如今香火越来越兴盛。

  在第四进的游廊当中,老夫子站在那堵墙壁下,墙上题字,既有裴钱的“天地合气”“裴钱与师父到此一游”,也有朱敛的那篇草书,多枯笔淡墨,百余字,一气呵成。不过老夫子更多注意力,还是放在了那楷字两句上边。

  老夫子仰头看字,捻须而笑。

  天上月,人间月,负笈求学肩上月,登高凭栏眼中月,竹篮打水碎又圆。

  山间风,水边风,御剑远游脚下风,圣贤书斋翻书风,风吹浮萍有相逢。

  好个风月无边,碎圆又有相逢。

  陆沉在剑气长城那边,说天上月是拢起雪,人间雪是碎去月,归根结底,说得还是一个一的去返。

  而朱敛的草书题字在墙壁,百余字,都属于无心之语,事实上文字之外,撇开内容,真正所表达的,还是那“聚如山岳,散如风雨”的“聚散”之意。曾经之朱敛,与当下之陆沉,算是一种玄之又玄的遥相呼应。

  道祖摊上这么个只喜欢看戏、清静不作为的嫡传弟子,说话怎么能够硬气。

  骊珠洞天最终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曾经在此摆摊多年的陆沉,推波助澜,得算他一份,逃不掉的。

  这次暂借一身十四境道法给陈平安,与几位剑修同游蛮荒腹地,算是将功补过了。

  道祖先前之所以愿意再看看,陈平安作为年轻隐官做出的那个选择,至关重要。

  返回泥瓶巷。

  老夫子走到陈灵均身边,看着院子里边的黄泥墙壁,可以想象,那个宅子主人年少时,背着一箩筐的野菜,从河边回家,肯定经常手持狗尾巴草,串着小鱼,晒成鱼干,一点都不愿意浪费,嘎嘣脆,整条鱼干,孩子只会囫囵吃下肚子,可能会依旧吃不饱,但是就能活下去。

  民以食为天。

  嘉谷布帛二者,生民社稷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