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侯
也是在那段岁月里,他这个娘娘腔,才会与陈平安经常聊天,不过少年寡言,多是男人在说,少年听。
“陈平安。”
“你是个怪人,其实比我更怪,不过你真的是好人。”
“老话又说好人不长命,又说好人会有好报的,你觉得呢?”
“你也不知道,是吧。”
“等你再大些,就会知道当个好人,会很辛苦。”
偶尔陈平安才会说一两句心里话,说自己算什么好人,一样很想打他,只是你给刘羡阳一次打怕了,我就不用出手了。
最后两人的那次对话,是娘娘腔想要送给陈平安一件东西。
“送你件东西,是我唯一值钱的物件了。”
是那珍爱异常的胭脂盒。就像他这辈子所有的精气神,所有对生活的美好希望,都藏在了里边。
但是少年当时坐在门槛那边,摇着头说道:“不要。”
“不脏哩。”
“不是嫌脏,就是不喜欢。我拿了又没用,总不能卖了换钱。”
“拿着吧,就算我求你了。我想好了,以后再也不能被骂像个娘们了,如果没人帮我保管那这盒胭脂,我又得忍不住看一眼,看一眼就要多看几眼,多看几眼,就又要忍不住涂抹点,开始惦念这个月的工钱,到时候又要被人骂娘娘腔。”
可是最后,少年还是没有收下那只胭脂盒。
所以那一晚,男人才会偷溜回小镇泥瓶巷,翻墙去了陈平安的祖宅。
可是到最后,娘娘腔还是没有按照最早的初衷,刨土埋下那只胭脂盒,而是重新翻墙到了巷子,藏在了离着宅子很近的小巷里边,没对着院门。
那个娘娘腔的想法和理由,很简单,怕脏了干干净净的地儿。
走到巷子门口,男人牵起小姑娘的手,回头望去,满脸泪水,闭上眼睛,心中念念有词。
只是希望老天爷开开眼,不用瞧自己,就看看那个陈平安好了,保佑好人有个好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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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那个骑牛少年的言语,陈灵均愣了愣,啥名字来着,真没听明白,只得问道:“道友找谁,能不能再说一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可以为道友带路啊,槐黄县城这儿的大街小巷,我闭着眼睛都能走下来。”
这位外乡道人要找的人,名字挺奇怪啊,竟然没听过。
少年道童却笑道:“我自己找就是了。修个知道,乐趣所在。”
陈灵均对此也无所谓,先以心声与那头青牛试探性问道:“这位道友,听不听得懂我说话?要是听得懂,就点个头啥的。”
毕竟少年道童先前称呼了一声“道友”,说不定就是个修道有成的精怪,可不就是同道?
见那头青牛无动于衷,陈灵均彻底放心,原来是个还没开窍的晚辈,哈哈,对牛弹琴,对牛弹琴了啊。
由此可见,这位骑在牛背上少年的道法,定然高不到哪里去。
不然山巅的仙家坐骑,没个中五境修为和炼形神通,谱牒仙师好意思带出门?
这才与那少年道童提醒道:“过客道友,你这坐骑不会跑了吧?撞着了路人,可就不好了。赔钱事小,还要吃官司的,尤其是撞了小镇百姓,即将入秋,留在县城这边没挪窝的老百姓,很快就要忙得很,哪怕收了笔钱,可耽误了秋收,又挨了顿皮肉苦,终究不美。”
少年道童笑道:“道友先前不是说在整个北岳地界,你的名头都很响亮吗?”
陈灵均白眼道:“帮朋友,再讲讲义气,咱们也不能胡来啊,怎么也该占点理吧,真要撞了人,那就是咱们理亏了,对方愿意拿钱私了,你没钱,我当然可以掏钱,不谈什么借不借还不还的,可人家要是非要拽着你去县衙那边说理,我还能如何,县令又不是我儿子,我说啥就听啥。”
道童点头,缓缓道:“有道理。”
就仨字,结果少年还故意说得慢悠悠,就像是有,道,理。
陈灵均听得头疼,摇摇头,叹了口气,这位道友,不太实在,道行不太够,说话来凑啊。
道童翻身下了青牛背,问道:“你跟那位陆掌教有过节?”
陈灵均嘿嘿笑道:“我跟他能有啥过节,那么个远在天边的老神仙,境界有真珠山那么高,道法有龙须河那么长,我这小胳膊瘦腿的无名小卒,高攀不起。”
少年笑问道:“可曾晓得自己的本来面目?”
陈灵均犹豫了一下,摇头道:“天生地养,没爹没娘的,谈啥本来不本来的。”
少年站在原地,说道:“道友这个说法,颇有意思。单刀直入,直指心性。”
陈灵均乐了,“哈,道友你一个游方道士,咋个说些佛家语,也不担心自家祖师爷怪罪?道友,为人要心诚啊,哪怕祖师爷听不着,还是要悠着点。”
少年一笑置之,又问道:“你家那位老爷,就不帮你查查,寻宗问祖?百姓人家,对待此事,尚且有那家谱族谱,更何谈道友这样的修道之士。点几炷香,在路边烧点纸,就当遥敬祖荫也好。”
陈灵均又开始忍不住掏心窝子言语了,“一开始吧,我是懒得说,自打记事起,就没爹没娘的,习惯就好,不至于如何伤心,到底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事儿,经常放在嘴边,求个可怜,太不豪杰。我那老爷呢,是不太在意我的过往,见我不说,就从不过问,他只认定一事,带我回了家,就得对我负责……其实还好了,上山后,老爷经常出门远游,回了家,也不怎么管我,越是这样,我就越懂事嘛。”
“你觉得天底下最大的山水相依,是什么景象?”
“想这玩意儿做啥,有锤子用嘞。道友,你给说道说道?”
“浩然九洲,像不像浮出水面的九座山,或者就只是一座山,只是被四海环绕?”
陈灵均闻言点头,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大笑道:“道友这个说法,一样颇有学问啊。”
陈灵均踮起脚尖,偷偷拍了拍一根牛角,“我家有个山头,四季如春,漫山遍野的奇花异草,甘甜青草茫茫多,管够。”
青牛微微摆头,好像看了眼那个青衣小童。
陈灵均点点头,欣慰道:“一听到吃,悟性就来了,是好事,以后说不定真可以修行仙家术法。”
少年道童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青牛背脊,示意收一收脾气。
此次游历这座小镇,他是追本溯源,看一看到底何为一。
从河边去了一座龙窑的那个僧人,是想要知道那个一,是怎么成为一的。
至于学塾外边的老夫子,则是想要知道这个一,要往哪里去。
好个画地为牢万余年的青童天君,竟然不惜以火神阮秀和水神李柳作为皆可舍弃的障眼法,最终步步为营,环环相扣,瞒天过海,竟敢真能让原本没有半点大道渊源、一位面目崭新的旧天庭共主,成为那个一,即将重现人间。
泥瓶巷陈平安,那个靠着吃百家饭长大的少年,如果此后没有意外,最终就有最大可能,成为那个一了。
绝非一开始就是如此。
杨老头就像亲手悄然打散了那个一,然后任由小镇甲子之内的所有人,去争夺那个一,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争夺此物,哪怕是阮秀和李柳这样的神灵转世,一样有机会。一切命好的,命薄的,命硬的,谁都有机会,人人有份。
阮秀,李柳,李希圣,李宝瓶,窑工娘娘腔男子,杏花巷马苦玄,泥瓶巷宋集薪,真龙稚圭,李槐,刘羡阳,顾璨,赵繇,林守一,苏店,谢灵……
所有人都悄无声息,不知不觉身在此局中。
再加上骊珠洞天本就错综复杂的极多脉络。
正因为如此,才会天机不显,无迹可寻。更何况前有齐静春,后有崔瀺……
陈灵均看着那个少年道童,问道:“咋回事,走神啦?还是不好意思让我帮忙带路,瞎客气个啥,说吧,去哪里。”
道祖笑道:“你家那位老爷,很厉害啊,有机会是要见一见。”
陈灵均拍了拍少年道童的肩膀,然后满脸得意洋洋,叉腰大笑道:“道友说废话了不是?”
一位老夫子笑着来到青衣小童身边,拍了拍陈灵均的脑袋,笑道:“跟道祖说话,别没大没小。”
陈灵均一手拍掉那个老夫子的手,想了想,还是算了,都是读书人,不跟你计较什么,只是笑望向那个少年道童,“道友你真是的,名字取得也太大了些,都与‘道祖’谐音了,改改,有机会改改啊。”
少年道童笑道:“道祖又不是名字,只是一个别人给的道号,我看就不用改了吧。”
那个中年僧人跟着出现在了大街上。
陈灵均一时语噎,看了眼远处的僧人,再抬头看了眼身边满脸慈祥笑意的老夫子,最后望向那个少年道童,陈灵均深呼吸一口气,一个扑通跪地,双手合十,高高举起,默不作声,真不是他不讲礼数,而是这仨,先敬称哪个才是对的?好像先喊谁,都不对啊。不管了,先磕九个响头为敬,就当给每人磕三个,反正三教祖师你们就不用计较这点小事了。
老夫子双手负后,说道:“要我看啊,事已至此,何况暂时来说,其实也还是没个定数的,所以见就别见了,还不如直接去旧天庭遗址忙正事,世间事就留给人间人。”
道祖笑了笑。
至圣先师也笑了起来。
陈灵均嗑完头,悄悄抬头,发现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他娘的不管了,再磕九个,不,十八个响头!
中年僧人看着牌坊楼那佛家语的匾额,莫向外求,再看了眼神仙坟那边,双手合十,佛唱一声,行愿无尽。
道祖看了眼杨家药铺后院的一间屋子,有封信,是留给陈平安的,信上边就一句话,可曾吃饱?
陈平安“吃”的是什么,是所有他人身上的人性,是所有泥瓶巷少年心中认为的美好,是一切被他心神往之的事物,其实这早就是一种无异于合道十四境的天大契机。
是诚心正意,是道心惟微,是心诚则灵。
老夫子叹了口气,好个牵线搭桥、将如此重担放在师弟肩头的齐静春,好个以自欺欺人瞒过天算的绣虎崔瀺。
你们两个当师兄的,就这么对师弟陈平安有信心吗?
道祖突然笑道:“读书人啊。”
至圣先师瞪眼道:“这都能怪我?!”
陈灵均壮起胆子,怯生生,颤声道:“虽然不知道说啥,但是我觉得吧,我家老爷是那个啥,说不定才是最好的。”
老夫子笑眯眯道:“说说看,为什么?不用怕,这里是我的地盘,跟人打架不亏。”
陈灵均一说起陈平安,立即就胆气十足了,坐在地上,拍胸脯说道:“我家老爷是个好人啊,以前是,现在是,以后更是好人!”
第850章 陈十一
听着青衣小童的肺腑之言,中年僧人率先说道:“那就再看看。”
老夫子笑道:“我看这就很善嘛,等了万余年光阴,何必急于一时。”
道祖点点头,对那头青牛笑道:“既然暂时无事,你随便逛去,记得别越界。还有就是肚量大些,今天的事情不要记仇了,太小心眼,于修行是好事,为人则不然。”
青牛没了那份大道压制,顿时现出人形,是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相貌清癯,气度凛然,极有威严。
正是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藕花福地当之无愧的老天爷,由于藕花福地与莲花洞天相衔接,时不时就与道祖掰掰手腕,比拼道法高低。
老观主也是塑造出朱敛、隋右边在内画卷四人的幕后主人,更是世间公认最强大的十四境大修士之一。
天地间资历最老、年纪最大的存在,与托月山大祖,白泽,初升都是一个辈分的。
撇开年龄,只说修行岁月的“道龄”,文圣一脉的刘十六,在剑气长城隐蔽身份的张禄,都算是晚辈。
老观主每次出门远游,本身就像是一篇游仙诗。
何况在那远古时代,落宝滩旁碧霄洞,自出洞来无敌手,能饶人处不饶人。
直到它遇到了一位少年模样的人族修士,才沦为坐骑,再后来,人间就有了那个“臭牛鼻子老道”的说法。
陈灵均微微抬头,用眼角余光瞥了一下,比起骑龙巷的贾老哥,确实是要仙风道骨些。
如果老道人一开始就是这般容貌示人,估计那个骑牛道祖,只会被陈灵均误认为是这个老神仙身边的烧火童子,平日里做些看顾丹炉摇蒲扇之类的杂事。
老观主看了眼还坐在地上的青衣小童,一只胆大包天的小爬虫。
陈灵均立即低头,挪了挪屁股,转过头望向别处。我看不见你,你就看不见我。
老观主笑眯眯道:“景清道友,你家老爷在藕花福地丢掉的面子,都给你捡起来了。”
陈灵均头也不抬,耷拉着脑袋,闷闷道:“不知者不罪,如果老神仙与我计较这点小事,就不那么仙风道骨了。”
话是这么说,可如果不是有三教祖师在场,这会儿陈灵均肯定已经忙着给老神仙擦鞋敲腿了,至于揉肩敲背,还是算了,心有余力不足,双方身高悬殊,委实是够不着,要说跳起来拍人肩膀,像什么话,自个儿从来不做这种事情。
老观主呵呵一笑,随后身形消散,果真如道祖所说,去往别处晃荡,连那披云山和魏檗都无法察觉到丝毫涟漪。
小镇的伏线和脉络实在太多,断断续续,有些已经彻底断绝,犹有些尚且藕断丝连,错综复杂,老观主其实对此颇为欣喜,提纲挈领一事,本就是他大道所在。若能以此观道,定会受益匪浅。
道祖自东方而来,骑牛过门如过关,无形中给了旧骊珠洞天一份紫气东来的大道气象,只是暂时不显,以后才会缓缓水落石出。
无需刻意行事,道祖随便走在哪里,哪里就是大道所在。
这还是在浩然天下,若是在青冥天下,种种祥瑞异象,会更加夸张。
道法自然,道祖原本是不太刻意遮掩这类气象的,只是做客浩然,碍于礼圣制定的规矩,才收着点。
道祖走向杨家铺子,打算去后院檐下那条长凳坐一坐。
中年僧人去了趟龙窑,正是姚老头担任老师傅的那处。
只留下至圣先师站在陈灵均身边,老夫子打趣道:“是坐着说话不腰疼,所以不愿起身了?”
陈灵均刚起身,手脚俱软,一屁股坐回地上,尴尬道:“回至圣先师的话,我站不起来。”
老夫子笑道:“胆子变得这么小了?我出现之前,不是挺横的。”
陈灵均尴尬道:“瞎胡闹,作不得数的。有眼无珠,别怪罪啊。”
老夫子笑道:“修道之士,一身精神,全在双眸。登山证道,是人非人,只在心窍。”
陈灵均感慨不已,至圣先师的学问就是大啊,说得玄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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