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117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陈平安身边的那个存在,好像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不管有无笑意,其实毫无感情,所有的脸色、情绪、举止,都是被抽调而出的东西,是死物,仿佛是那万古坟冢中、被那个存在随手拎出的尸骸。

  他收回视线,整个人就像一块无垢琉璃,开始崩碎消散,但是对于这方小天地,偏偏不增不减丝毫,他眼神深邃,金光流转如列星旋转,就那么看着陈平安,说了最后一句话,“大自由就是让自己不自由,亏我想得出来。”

  里边由一把笼中雀造就而成的小天地,就此跟随那个白衣陈平安,一同消散。

  陈平安面无表情,不着急收起自己笼中雀和井中月,反而以笼中雀立即缩小天地范围,刚好将那一袭白衣消散处,全部囊括其中,然后对那隋霖提醒道:“你可以逆转这一小段光阴河流了。我的飞剑,会帮你护道,一路开路,让所有人回到先前小巷。”

  一般来说,那个“自己”,是可以借机分出一部分甚至是一粒心神,躲藏在光阴长河中,例如可能是苦手那把古镜小天地中的某处,可能是某位修士的心神、魂魄当中,甚至可能是某件法袍、宝甲之上,或是客栈某地,总之有无数种可能性。但是那个“自己”不敢,因为陈平安会请先生回了文庙后,让礼圣亲自勘验此事。一旦被揪出来,下场可想而知。

  自己想得到,那个家伙就一定想得到,看似多此一举,实则不然,不管如何,无论那个家伙有无留下后手,陈平安都会做成此事,都要劳烦礼圣亲自翻检光阴,毕竟自己骗过自己,其实很难,偏偏自欺又很容易。

  隋霖颤声问道:“陈先生,我们这份记忆,如何处置?”

  陈平安冷笑道:“一个个吃饱了撑着没事做是吧,那就当是留着吃饭好了,以后长点记性!”

  隋霖联手小沙弥后觉,逆转光阴长河之后,瞬间各归各处。

  唯有陈平安,依旧站在袁化境屋内。

  小沙弥立即双手合十,默念了三遍佛祖保佑,“回头再捐点功德钱,说到做到,没钱就借。”

  小巷之内,凭空出现了韩昼锦、葛岭、隋霖三人,隋霖做成此举后,直接倒地不起,然后被葛岭搀扶起来。

  一个个立即返回客栈。

  一袭青衫,双手笼袖站在那间屋子门外廊道中。

  除了隋霖依旧昏死,被人搀扶,其余全部站在阶下庭院里。

  袁化境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但是额头的汗水,显露了这位元婴境剑修极其不稳的道心。

  宋续先前被那个陈平安捏碎了飞剑,虽然光阴倒转,飞剑无碍,但是大伤剑修剑心,这会儿萎靡不振。

  苦手现在一见到陈平安,别管是哪个吧,反正就要忍不住心肝打颤。

  少年苟存望向陈平安的眼神,从以前的敬畏,变成了畏惧。

  女鬼改艳直接转移视线,根本不去看那个隐官。

  余瑜双臂环胸,少女不是一般的道心坚韧,竟然有几分沾沾自喜,看吧,咱们被一锅端,被砍瓜切菜了吧。

  陈平安差点没忍住,当场打赏一人一拳,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打醒隋霖。”

  那隋霖两边的葛岭和陆翚立即照做。

  隋霖悠悠醒来,刚要与这位隐官抱拳道谢,陈平安已经伸出手,面容惨白无色的隋霖一头雾水,小心翼翼问道:“陈先生?”

  陈平安说道:“既然你们这帮大爷不用去蛮荒天下,要那几张锁剑符做什么,都拿来。”

  隋霖赶紧从袖中掏出那一摞金黄符纸,轻轻一推,飘向那位年轻隐官。

  陈平安接过符箓,看着众人。

  一个个寂静无声。

  还是陆翚这个读书人最了解读书人,微笑道:“借。是借给陈先生的。”

  陈平安收入袖中,一闪而逝。

  众人如释重负,好几个就直接一屁股坐地了。

  宋续刚要说话,袁化境难得流露出一份类似认命的疲惫神色,率先开口道:“此事交由礼部录档,都算我的过错,与苦手和你们都无关。”

  陈平安出现在巷口那边,瞥了眼藏书楼,叹了口气,师兄你再这样,就真的有些烦人了啊。

  一路走到客栈门口,结果越想越烦,立即一个转身,去了巷口那边,缩地山河,直接回到仙家客栈,好家伙,一个个的竟然还有心情复盘,复你娘的盘呢,复来复去,怎么,还想有下一次啊?最后除了苟存和小沙弥,其余九个,一个没落下,全部被陈平安撂翻在地。尤其是那个袁化境,脑袋上被踩了好几脚。

  苟存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小声说道:“陈先生,你连我一起打了吧,有难同当,不然以后混不开。”

  小沙弥急了,跳脚道:“闹呢,别啊,打了你,我咋办。”

  陈平安就多踩了袁化境和宋续两脚,然后坐在台阶上,打算歇一会儿,只是刚落座就要起身,连忙笑道:“没事了。”

  因为宁姚已经现身廊道中,不是背剑,而是手中持剑。

第839章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宁姚手持四把仙剑之一的天真,瞥了眼庭院众人,她以心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陈平安就详细说了过程,宁姚听得眉头直皱,多看了眼袁化境和那苦手。

  只是被宁姚这么随意一瞥,元婴境剑修的袁化境,和金丹境地仙的苦手,就感受到了一种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大道压制,两位修士瞬间呼吸不畅,灵气流转不但开始停滞,甚至有那如水结冰的迹象。

  这就是一位飞升境剑修,若是与之为敌,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可能连蝼蚁都不如。

  被苦手招来的另外一个陈平安,神性粹然,既不是完整的陈平安,只说杀力,却又高于陈平安,本该是陈平安破开元婴境瓶颈时遇到的心魔,只是因为合道剑气长城一事,就像一头无法无天、百无禁忌的化外天魔,给直接镇压、封禁在城中了。苦手的停水境,能够摹刻陈平安在镜中,可就像无法凭空摹拓出一把夜游剑,一样无法将那半座剑气长城和两座天下的大道压胜“实境”,所以一下子就使得那个陈平安,脱离牢笼。

  之后两个陈平安相遇,双方看似一剑一拳皆未出,其实陈平安心境出现些许瑕疵,就会被那个存在,悄无声息找出一条攀附井壁、爬到井口、最终就此离开的道路,甚至有机会反客为主。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不过如此。

  宁姚沉默片刻,说道:“比起甲申帐那场袭杀,要凶险多了。”

  陈平安笑道:“没事没事,就当过去之事都是好事。何况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早点与之面对,才好早做准备。”

  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回到客栈这边揍人,是记仇吗?是救人才对。不然宁姚在客栈那边听闻此事,就她那性格,二话不说,剑光直落,估计地支一脉就跟着变成过去之事了,至于礼、刑两部衙门,肯定要鸡飞狗跳。再闹?就再降落一道剑光……

  宁姚恼火道:“你还这么护着他们?”

  烂好人一个。

  陈平安无奈道:“毕竟是师兄一手栽培起来的,总不能被我这个师弟打个稀烂。”

  他轻轻抓住宁姚的袖子,轻声笑道:“不许生气啊。”

  宁姚瞪眼道:“松手。”

  陈平安死缠烂打道:“你不生气,我就松手。”

  宁姚气笑道:“犯不着跟你这种人生气,一边去,我要勘验此地!”

  陈平安这才悻悻然松手,眼角余光打量着那庭院十一人,你们人人欠我一桩救命护道的大恩,读书人施恩不图报,那是我的事,你们念不念情,就是你们讲不讲良心了。

  宁姚手腕拧转,将那把仙剑天真的剑尖抵住地面,手心轻轻抵住剑柄,剑尖处出现了一圈圈涟漪,都不是什么剑气凝为实物,而是直接将剑意变成一座“实境”,将整座客栈拘押其中。

  与此同时,众人头顶处,宛如蓦然悬空一座黄河洞天,剑气如瀑倾泻而下,从天而降,笼罩住整座客栈,但不是那种洪水决堤一般的汹汹气势,并未将客栈摧枯拉朽,而是一种类似无声无息、虚实不定的渗透,这就又意味着宁姚对剑气的驾驭,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空灵境地。

  宁姚单凭自身剑意和剑气,就随手构建出了一座剑阵天地。

  就像她同时拥有了陈平安的笼中雀和井中月的两种本命神通。

  片刻之后,宁姚收敛心神和那份剑气,说道:“反正我是找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陈平安笑道:“一般来说,那家伙是不敢留下丝毫痕迹的,事后只会被礼圣揪出来,反正跟我见过面,我又舍不得打碎这份记忆,那他就等于活下来了,如果还有下次见面,他就像是从酣眠中清醒,翻检‘自身’记忆即可,所以没必要画蛇添足。不过小心起见,肯定还是需要先生跑一趟文庙了。”

  宁姚忧心忡忡,问道:“怎么会这样?它到底是怎么出现的?”

  陈平安想了想,抬起左手,手心朝下,然后轻轻翻转,掌心朝上,解释道:“就像人性之正反两面,各有各的善恶之分,不单单是修道之人,凡俗夫子都是如此,只是都不太纯粹,混淆不清,所以反而问题不大。可是在我这边,崔东山曾经说过,我在年少时,人心善恶两条线,就已经极其靠近,并且界线清楚。所以我辛苦压制的,其实就是这个自己。”

  两者一旦合拢,再无善恶之分。

  就是粹然神性。

  宁姚疑惑道:“为何你偏偏如此严重?”

  其实山上山下,不管是谁,都会做些不像自己会做的事,不像是自己会说的话。

  陈平安苦笑道:“因为我一直在追求那个所谓的‘无错’啊。然后摊上了个比较心狠的师兄。”

  在书简湖,自碎金色文胆,陈平安就等于彻底失去了修炼出儒家本命字的可能性。

  更大的麻烦,还不是什么注定陈平安这辈子都当不了文庙的陪祀圣贤,而是失去了某种圣贤道理的无形庇护,不然陈平安在心境上,就像置身于一座心湖虚相中的文庙,那个粹然神性显化而生的陈平安,自然无法兴风作浪,结果崔瀺直接断绝了这条道路,这就使得陈平安必须靠自己的真正本心,去与自己互为苦手,相互拔河,一决生死,决定自己最终到底是个谁。

  先前陈平安好不容易走了趟剑气长城,以及藕花福地,其实已经不那么喜欢一味否定自己,结果到了书简湖,师兄崔瀺就像直接给了一记迎头闷棍,一盆冷水浇头,将陈平安彻彻底底打回了原形。

  你陈平安不但会犯错,等你读书越多,安身立命的本事越大,还会犯下更大的错。

  师兄就只给了陈平安两条路,一条道路,练剑学拳依旧都无碍,只是在心境上要么逃禅,或是转去修行类似道门心斋的守一之法。另外一条,就是继续走老路,但是你偏偏成不了儒家的道德圣人。

  我与我互为苦手,周旋久?

  反正师兄崔瀺觉得师弟陈平安还不够苦,不够久。

  所以先前那个白衣陈平安,失去了所有的人性束缚,才会以一种神灵之姿,来到人间,然后就是一场胜负毫无悬念的大开杀戒。

  而且这还是他故意收手了,如果不是他自己说的,太过束手束脚,陈平安又赶来太快,这袁化境在内十一人,下场只会更惨,生不如死,是一种他们绝对无法想象的处境。

  只说作为陈平安学生的崔东山,那一手袖里乾坤神通。

  陈平安只是一直刻意不去模仿而已,如果陈平安后知后觉,迟迟没有赶来客栈,任由他在此兴风作浪,只说一手袖里乾坤,再加上画师改艳的那份描眉神通,配合他对人性的抽丝剥茧,只需稍稍模仿郑居中和吴霜降的行事风格,将众人的心性、记忆肆意调遣、分离、整合,就能让所有人宛如一个个“身在梦境不知梦”,到最后“清醒”过来,天晓得那会儿的十一人会是谁。

  宁姚想了想,发现自己想了也没用,她就干脆不想了。

  先前陈平安去了城外,她与文圣老先生议事,说那五彩天下的机缘事,老先生当时花生就酒,感慨一句,能睡之人有福气,立志之子多苦想。

  宁姚收剑归鞘,仙剑天真重返背后剑匣,她看着那个袁化境,说道:“既然大骊这么有本事,换个剑修有什么难的,反正现在还没补全地支,缺一个跟缺两人,差别不大。”

  陈平安心声笑道:“这家伙的私心当然不小,不过勉强算是在他这个位置上,做了件分内事。不过这笔账,有的算。”

  陈平安甚至可以想象,这十一人当中,极有可能不止一个,在未来试图打破元婴瓶颈时,所遇到的心魔,正是自己。

  比如苦手,女鬼改艳,余瑜,隋霖,还有那个被枪尖挑在空中的陆翚,兴许将近半数的修士,都是有这个可能的。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要不你先回客栈看书?我还得在这边,再跟他们聊会儿。可能会比较无聊。”

  宁姚直截了当问道:“怪话多不多?”

  陈平安神色尴尬,抬起双手,拇指食指轻轻捻住,“可能会有那么一点。”

  宁姚点点头,她不走了。

  当年在剑气长城,她都没去过避暑行宫,亲眼见过陈平安的排兵布阵,也就没机会亲耳听隐官大人是如何飞剑一箩筐了。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重新祭出笼中雀,说道:“劳烦诸位大爷,耐心稍等片刻。”

  庭院中无一人有异议。

  甚至有些珍惜当下的这个陈平安了。

  最少这家伙好歹愿意讲点道理啊。

  至于另外那个,别多想,一想就要道心不稳。

  一人单挑十一人,却是一种全方位的碾压,修为境界,心性,剑术,术法神通,拳脚,各类手段的衔接……

  算了,那个家伙根本不是人。

  庭院十人,发现陈平安和宁姚,以及宋续都凭空消失。

  而那宋续环顾四周,则是发现其余十人不见了,只剩下坐着的陈平安和站着的宁姚。

  陈平安双手笼袖,问道:“宋续,你那把飞剑叫什么?”

  阴阳家五行一脉的修士隋霖,能够逆转光阴流水,这可是极其稀罕的天赋神通了,只是施展起来,禁忌极多,越是不靠身外物,越会消磨道行,原本以隋霖的当下地仙境界,可能撑死了施展一次,就会直接崩碎长生桥,就此断绝修行路。多半是旁人有一种串联众人的术法神通,使得其余十人,能够帮着隋霖分摊这份大道伤害,才让隋霖甚至无需跌境,最终只是消耗那些金身碎片。

  极有可能是宋续那把本命飞剑的某种神通使然。

  宋续答非所问:“飞剑名为‘驿路’。”

  陈平安笑道:“君子养心,莫善于诚。宋续,知道我先生这句话,在说什么意思吗?”

  宋续不可能单凭一个金丹剑修,或是什么大骊宋氏皇子的身份,然后加上一把辅助隋霖逆转河流的本命飞剑,就可以担任一座小山头的领袖人物,而且还能服众。

  宋续犹豫了一下,有些神色复杂,轻声道:“还有一把飞剑,名为‘童谣’,是国师帮忙取的。”

  陈平安眼神柔和几分,开始闲聊,问道:“二皇子殿下,在陪都那边,跟你那位皇叔见过面了吧,聊得多不多?”

  宋续没有藏掖什么,点头道:“见过三面,两次是议事,一次是私底下,不过聊得不多,但是我知道皇叔很照顾我,只是因为某些顾忌,皇叔不好与我多说什么。”

  陈平安点点头,微笑道:“宋集薪这家伙,跟我是多年的邻居了,他打小就藏不住话,好的坏的,都嘴巴不把门,还喜欢正话反话说,如今好多了。”

  记得当年自己背了一箩筐野菜回家,手里用狗尾巴草串了不少溪鱼,要贴在窗台上曝晒成小鱼干,宋集薪当时就蹲在墙头上,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本事不小,他就想要跟着一起耍。本来这都没什么,宋集薪偏要在末尾加一句打赏铜钱。陈平安那会儿只说不用给钱,宋集薪反而就不乐意了,陈平安也总不能求他跟着一起上山抓蛇、下水摸鱼,就此作罢。

  以至于在陈平安未来的人生道路上,但凡听到或是想到矫情这俩字,就会立即联想到这个多年邻居的宋集薪。

  陈平安笑呵呵道:“宋续啊,你这个皇叔,一身的臭毛病,唯独有一点比较凑合,就是多少剩下点良心。”

  宋续脸色古怪。

  又记起了眼前这位意态闲适的青衫剑仙,如果按照年纪,好像确实算是自己叔叔辈的。

  而宋续这位大骊的皇子殿下,他印象中的皇叔宋睦,负责为大骊朝廷坐镇第一线战场的权势藩王,风神俊秀,性格沉静。

  雄才伟略,战功彪炳,当时皇叔在山上和大骊边军当中,就已经威望极高,但是到了宋续这边,眉眼温和,皇叔既在暗中,对他这个侄子颇多照拂,又不违反大骊律例,极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