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侯
儒家练气士出身的陆翚,真正的大道根脚,却是一位青冥天下被白玉京厌弃的“一字师”。
五行家隋霖能够逆转小天地之内的光阴流水,联手小沙弥后觉的佛门“禅定”神通,再加上韩昼锦等人的阵法,能够配合得天衣无缝,让地支一脉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如果不是恰好对上了那位走惯了光阴长河的年轻隐官,心神、体魄皆能够如中流砥柱一般,好似完全可以让那条纤细的光阴流水从两侧流逝,先前更是以飞剑直接斩断了那截光阴流水,不然换成一般的玉璞境修士,都要输得莫名其妙。
苦手,更是一位传说中“十寇候补”的卖镜人,这种天赋异禀的修士,在浩然天下数量极其稀少。
苦手最根本的一件本命物,是一把停水境,天赋神通,玄之又玄,就一句话,“非此即彼,虚相即实境”。
宋续盯着袁化境,“你当真就没有半点私心?!”
袁化境摇摇头,“不敢有。”
一着不慎,过了某条底线,就肯定会被那个家伙盯上。
正阳山就是前车之鉴。
关于那场落魄山观礼正阳山、以及陈平安与刘羡阳的联袂问剑一事,地支十一人,各有各的看法,对那位隐官的手段,各自推崇和佩服,都还不太一样。
袁化境的看法,与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最忌惮处,不是陈平安的剑术、拳法,不是那多重身份,甚至都不是陈平安拆解正阳山的一系列细节堆积,剑术拳法,诛心言语,合纵连横,分而化之,各个击破……而是陈平安那份异于常人的隐忍。
就像一场已成死结的仇怨,某个心怀怨怼之人,可能有五成胜算,就要忍不住出手,求个痛快。
有些人拥有了八成胜算,就一定会试试看。更多人,如果有了十成胜算,还不出手,就是傻子。
但是陈平安不一样,好像即便有了十二成胜算,依旧不急不缓,布局沉稳,环环相扣,处处无错。
所以这次出手,袁化境除了宋续和苦手,谁都没有事先告之,秘不示人,余瑜、隋霖他们都被蒙在鼓里,袁化境就是怕被那个城府深重的隐官察觉端倪,功亏一篑。
宋续问了个关键问题,“这个……陈平安如何处置?”
袁化境看了眼苦手,笑道:“当然是物尽其用,帮我们反复演练,砥砺修行,直到我们能够稳稳胜出陈平安为止。”
陈平安所学驳杂,简直就是一块最佳的磨刀石,剑术,拳法,符箓,身负极多的本命物,再加上此人的心机,算计……
如果十一人能够胜过陈平安,就意味着他们完全有资格斩杀一位仙人。
虽然十一人都是练气士,但是除了宋长镜偶尔教过他们几次拳,还有一位专门传授武学的武夫教头,境界不高,只是位远游境,不过出身大骊边军,所以教的拳脚功夫,无非就是个直截了当,狠辣果决。
袁化境像是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半开玩笑道:“一位能够与曹慈打得有来有回的止境武夫,一个能够硬扛正阳山袁真页无数拳脚的武学大宗师,从今天起,就能随时随地帮助我们喂拳,淬炼肉身体魄,这样的机会,确实难得,哪怕我们不是纯粹武夫,好处还是不小。如果那个女子武夫周海镜,最终能够成为我们的同道,这样一个天大的意外之喜,她一定会笑纳的。”
宋续继续问道:“然后?!”
袁化境说道:“然后?能有什么其它的然后吗,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最后就让我来剑斩隐官。”
宋续摇头道:“绝对不能如此行事!苦手如今境界不高,炼镜一途,本就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借鉴,苦手又是第一次涉险做此事,难保没有连苦手自己都预想不到的意外发生。国师当年既然专门为此与我们制定一条规矩,不许我们随便施展,肯定就是早早知道了此事的凶险程度。”
苦手试探性说道:“我想要维持这个镜像‘实境’,其实每天都很消耗神仙钱的,不如咱们要是哪天真能赢了那位……隐官,就让其在我那镜像小天地之中,分崩离析?”
宋续点点头,“此事可行,我们就别节外生枝了。”
袁化境摇摇头,微笑道:“我又不傻,当然会斩断那个陈平安所有的思绪和记忆,半点不留,到时候留在我身边的,只是个元婴境剑修和山巅境武夫的空架子。而且我可以与你保证,不到万不得而已,绝对不会让‘此人’现世。除非是我们地支一脉身陷绝境,才会让他出手,作为一记神仙手,帮助翻转形势。”
刹那之间。
苦手在冥冥之中,竟然听到了一个打死都想不到的温醇嗓音,就在自家心湖,在那本命物停水境当中传出,这让苦手惊骇得脸色惨白。
只听有人笑眯眯言语道:“翻转形势?满足你们。”
苦手瞬间收敛神识,稳固道心,化做一粒心神芥子,要去查看那把本命物古镜。
不曾想蓦然间苦手就魂魄不稳,呕血不已,伸手捂住心口处,想要竭力拦阻一物,可那把停水境仍是自行“剖开”苦手的心口,摔落在地,古镜反面朝上,一圈古篆铭文,回文诗状,“人心方寸,天心方丈”,“吾之所见,山转水停”,“以人观境,虚实有无”。
苦手抬起一手,就要按住那把如同造反的古镜。
古镜一个翻转,镜面朝上,绽放出刺眼的光芒,如日跃出海面,苦手砰然倒飞出去,颓然靠墙。
镜中人,是一位身穿雪白长袍的年轻男子,背剑,面容模糊,依稀可见他头别一枚漆黑道簪,手拎一串雪白佛珠,赤脚不着鞋履,他面带微笑,轻轻呵了一口气,然后抬起手,轻轻擦拭镜面。
镜面随之开门,瞬间满室剑气。
那位背剑的白袍男子,一步跨出后,在镜中原本芥子大小的身形,蓦然与常人无异,身材修长,一双金色眼眸,手拎佛珠的那只手,负于身后,左手摊开手掌,横放身前,五雷攒簇,他站在屋内,神态从容,微笑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他轻轻一跺脚,整座客栈都在本命飞剑笼中雀的小天地之内。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叩问心关,即是入山访仙,忽逢幽人,如遇道心。”
这个“陈平安”,转头望向靠墙跌坐的苦手,笑了笑,地上那把古镜,被一缕真气牵引之下,快若飞剑,直接钉入年轻修士的心口,“还给你了,以后记得收好,如果还有以后的话。”
苦手心窍不断被自己的本命物炸碎,脖颈像是被人攥住扯出一个夸张的幅度,四肢不由自主地扭曲起来,寸寸碎裂。一颗修士金丹,被强行摘出人身小天地,就那么悬停在苦手眼前。
而在这个陈平安的视野中,袁化境和宋续的那两把飞剑,祭出之后,就像在空中缓缓飞掠,慢得连他这么有耐心的“人”,都觉得实在太慢了。
他“缓缓而行”,侧过身,“路过”宋续那把金光流溢的本命飞剑,然后来到袁化境那把飞剑“夜郎”之前,任由飞剑一点一点向自己“挪动”。
他就那么眯眼盯着那把飞剑,打了个响指,屋舍建筑全部不见,就像天地万物、颜色皆被一扫而空,无关紧要的白描画卷皆被撤掉,只余下心相画卷当中的十一位彩绘人物。
这间屋子之外剩下八位地支一脉的修士,同时来到这方天地,人人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少年苟存散步结束后,回了屋子,将那绿竹杖,横放在膝,正在看那“致远”二字铭文。女鬼改艳正在与韩昼锦笑颜言语,韩昼锦神色略显心不在焉,小沙弥后觉刚刚返回客栈,行走路上,正抬起一脚。余瑜低头,身体前倾,好像正在清点什么物品,隋霖还在盘腿而坐,炼化那神灵金身碎片,道录葛岭手持书籍翻页状……
他弯曲食指,拇指轻轻一弹,一枚棋子显化而生,高高抛起,缓缓落地,在那入水声响之后,天地间出现了一副棋盘。
再将缓缓靠近身前的袁化境那把飞剑“夜郎”,双指捻住,掉转剑尖,走到袁化境那边,轻轻一拽,钉入后者眉心处,飞剑剑尖直接透过袁化境头颅,他斜眼袁化境,微笑摇头,点评道:“到底不是纯粹武夫,纸糊一般的体魄。”
瞬间回过神来的那八位“做客”修士,已经发现了濒死苦手的那副惨状,余瑜立即祭出那位少年剑仙,微微屈膝,瞬间前冲,脚下棋盘之上,剑光冲天而起,就像一座座牢笼,阻拦她的去路,所幸有那位剑仙侍从出剑不停,硬生生斩开那些剑光直线,余瑜心无杂念,她是兵家修士,务必拖住这个莫名其妙又来找他们麻烦的陈平安片刻,才有还手的一线机会。
他笑望向那个兵家修士的小姑娘,不怕死,便能不死吗?来找我,你便找得到吗?
眼角余光瞥见那个保留“一点真灵”和剑仙皮囊的少年剑仙,视线所及,心意所至。
将其从中劈开,一斩为二。
她就像一直在鬼打墙。
原本已经距离那人不足十丈的余瑜,一个恍惚,竟然就出现在千百丈之外,之后不管她如何前冲,甚至是倒掠,画弧飞掠……总之就是无法将双方距离拉近到十丈之内。
天地颠倒,余瑜的道路之上,处处是被那人扭转得匪夷所思的境地。
道录葛岭祭出的一门搬岭术,从四面八方砸向那一袭雪白身形,只是一座座大山巨岭,都在半路空中,就被一条条纤细剑光当场切割坠地,摔在棋盘之上,便化作虚无。
他突然出现在余瑜身侧,一手按住她的面门。
余瑜身躯轰然坠地,但是所有魂魄竟是被此人一扯而出。
他摇头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说的是我,可不是你们。”
看着余瑜被拘押在手的魂魄,他那双粹然的金色眼眸,金光微微流转,“天地虚室,你们只是那些可有可无的户庭尘杂。”
言语之间,心念微动,默念二字,“花开。”
儒家练气士陆翚被数十把长剑钉入身躯,整个人不得动弹,就像在原地蓦然开出一团鲜血花丛。
鬼修改艳整个人的鬼魅身躯,被无数条纵横交错的剑光,连人带衣裙、法袍、金乌甲,全部当场分割出无数。
那人微笑道:“这一手自创剑术,刚刚命名为片月。如果换成拳法亦可,气力不小的。”
少年苟存被斩断双手双腿。
道士葛岭在棋盘一处方格之内,被成百上千的符箓包裹其中。
那人神出鬼没,来到隋霖身后,“锁剑符,意思不大的,别忘了我还是一位纯粹武夫。”
一拳过后,洞穿了将这位五行家练气士的后背心口。
宋续那把本命飞剑,被那人双指抵住剑尖、剑柄,当场挤压至绷断。
他轻轻抖了抖手腕,手中以剑气凝出一杆长枪,将那一字师陆翚从脖颈处刺入,将绽放出一团武夫罡气,以枪尖高高挑起后者。
他好像在自言自语道:“如何?”
下一刻,这个一身雪白长袍的“陈平安”身侧,出现了一袭青衫,背对而立,好像下一刻双方就会擦肩而过。
他头也不转,微笑道:“多了一把夜游剑,就是占便宜。还好,我多了一把笼中雀,扯平了。”
两把笼中雀,他先祭出,得了先手,后者的那个自己,笼中雀就只能是在外。其实就等于没有了。
陈平安说道:“可以收手了。”
他微微仰起头,看着那个被手中长枪挑悬空中的可怜修士,“我们好久不见了。”
陈平安说道:“不觉得。”
身边这个“陈平安”,某种意义上,就像是一头本该出现在元婴境瓶颈时的心魔,如今姗姗来迟,却更像是摒弃了一切人性的化外天魔。
不得不承认,他比陈平安,更像是一位天地无拘束的纯粹剑修。
一座笼中雀小天地,剑气森严密布,山河万里,无一点彩绘景象,天地如积雪万年。
他看着那个袁化境,笑眯眯道:“是不是很好玩,就像一个人,自觉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偏就有敲门声立即响起。然后发誓,若有违背良心处,天打五雷轰,巧了,便有雷声阵阵。这算不算另外一种心诚则灵,头顶三尺,犹有神明?”
袁化境头顶上空,一道天威浩荡的雷法轰然坠落,只是又被一道仿佛起于人间、由下往上的雷法,刚好对撞崩散。
他叹了口气,“这就很愁人了。”
比如他的一些谋划,窃据袁化境神魂,暂时反客为主,多出那十个被他随意掌控的傀儡。类似这样的隐藏手段,可以有很多。
可陈平安都是猜得到,知道的。
我与我,互为苦手。
还是这个自己来得太快,不然他就可以慢慢炼化了这大骊十一人,等于一人补齐十二地支!
在此期间,其余地支十一人的各类神通、术法,都可以被他一一拆解、学会、精通,最终全部化为己用。
不过无所谓了,世间哪有占尽便宜的好事,过犹不及。
他笑问道:“我们先生喜欢遇到僧人就双手合十,在那道观,便与人打道门稽首。你说先生此举,会不会影响到年少时齐先生的心态?”
陈平安点头道:“会。”
他又问道:“那你为何不与裴钱挑明一事,她当年得了那份女子剑仙周澄一脉的馈赠,那么周澄后来在战场上,走得就更无遗憾了。这是好事才对嘛,怎么就说不得了?说不定裴钱跻身元婴境剑修,要快很多,而且只会更稳当。”
陈平安笑道:“才发现自己与人聊天,原来确实挺惹人厌的。”
他收起手中那杆长枪,被挑在空中的陆翚,摔落在地,奄奄一息,躺在血泊中。
宋续看着那个好像唯一一个相对安然无恙的后觉,心生绝望。
如果另外那个陈平安,选择率先斩杀这位译经局的小沙弥,说明还有回旋余地。
因为事后隋霖逆转一小段光阴流水之后,没有了后觉的佛门神通护持,所有人都会失去记忆。
但是现在的众人处境,就意味着要么是十一人,全部都要死。要么最少那个小沙弥,会死。
余瑜看着一个个无比凄惨的好友和同僚,她满脸泪水,怒道:“袁化境,宋续,这到底怎么回事?!”
那个一身雪白的陈平安啧啧道:“教人撕心裂肺的人间苦难事,旁人真是越能够感同身受,就要活得越不轻松。”
陈平安说道:“既然我已经赶来了,你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后退几步,双手笼袖,转过身望向陈平安,沉默片刻,讥笑道:“可怜。”
陈平安默不作声。
他第一次以心声言语道:“陈平安,那你有没有想过,她其实一直在等之人,是我,不是你啊。”
陈平安转过头,看着这个自己,其实不可以完全视为心魔之流,不是像,他就是自己,只是不完整。
他双手笼袖,望向天幕,眯起眼喃喃道:“我比你更适合。越往后,越适合。”
他缓缓伸出一只手,两人身边,出现了一粒灯火,如同一粒星辰悬在天外,然后霎时间有一道璀璨剑光掠过,灯火被剑气牵扯,追随剑光而去。
他笑望向陈平安,心声说道:“你其实很清楚,这就是齐先生为何让她不要轻易出手的原因,既不教你任何上乘剑术,也不可为你护道太多,只说那三缕剑气,当真在我们的修行路上,有太多用处?有一点,但是回头来看,影响不了任何一条脉络的大局走势,棋墩山,你杀不杀那头精怪,都还有阿良在身边看着,在水井口,你杀不杀井底的崔东山,长远来看,都是无所谓的。”
他摇摇头,自顾自说道:“她竟然真的恪守承诺了,让人意外。”
陈平安说道:“别忘了,你不是人。”
他露出一个笑脸,埋怨道:“哪有你这么骂自己的人。”
其实他是可以撂狠话的,比如我了解全部的你,但是你陈平安却无法了解现在的我,小心把我逼急了,咱俩就都别当什么剑修了,止境武夫再跌一两境,五行之属的本命物,先碎去一大半再说……
只是没意义啊。
还不是被这家伙不管不顾砍死自己,只会不计代价,不在意后果。最可恨的,这个家伙的最大依仗,不是老秀才和宁姚就在附近,而是“自己”会由衷认为,哪怕暂时大道断绝,大不了就是少年时被人打断长生桥,一样可以重头再来。
陈平安冷笑道:“这就是我最大的依仗了?你就这么看轻自己?”
他哀叹一声,灿烂而笑,抬起一只手,“那就道个别?以后再见了?”
可惜一番闲聊,加上先前故意布置了这份场景,都未能让这个匆匆赶来的自己,新夹杂出一丝神性,那么这就无机可乘了。
不然,谁才是真正走出去的那个陈平安,可就要两说了。到时候无非是再找个合适的时机,剑开天幕,悄然远游天外,与她在那远古炼剑处汇合。
陈平安只是眯眼点头。
他环顾四周,撇撇嘴,“输就输在来得早了,束手束脚,不然打个你,绰绰有余。”
他望向那个女鬼,笑眯眯道:“以后还敢不敢揩油了?”
改艳只是瞥了眼那双金色眼眸,她就差点当场道心崩溃,根本不敢多说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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