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化军
赵祯道:“不必多礼。中丞数月之内远赴西域,拓地万里,来回奔波,着实辛苦了。”
杜中宵道:“为陛下和朝廷做事,哪里敢言辛苦?都是份内的事。”
赵祯点了点头:“自立国以来,如中丞一般,拓地万余里,未尝一败者,不过中丞一人。朝廷本该重赏,奈何中丞坚辞不就。此次回京任御史中丞,着实委屈。望中丞不必挂怀,安心做好这一任,以后必然会有重用。自西北党项叛乱,国家内忧外患,全赖中丞的许多作为,到如今政通人和,内外清明。”
杜中宵忙道不敢。自己回京任御史中丞,而不是宰执,在包括皇帝看来,都是谨虚谨慎,知道进退之人。如果仗着自己军功,继续掌军,此次回京就不是这个样子了。与皇帝坐而论道时,赵祯直接称呼官职,而不是跟以前一样称呼检校官那样的虚职,说明他对杜中宵的看法变了。此时,杜中宵在他眼里是个可以信任的臣子。能一遇诏书就把手中的军权交出来,没有多说一字,这样的态度让赵祯足够放心。
从河曲路大胜,到后边整训,杜中宵手中一直握有宋朝最强大的军队。虽然从理论上说,其后勤和人事都控制在朝的手里,没有造反的可能。但执掌大军,这一件事,就让皇帝担心。更重要的是以前赵祯与杜中宵接触不多,一直有防范心理。这次杜中宵解除了兵权,才算彻底放心。
御史中丞是当然的侍从之臣,在外庭监察百官,对内陪侍建议,与皇帝接触的机会多。并州的时候庞籍说得对,此次回京任职,杜中宵最重要的任务,是取得皇帝的信任。具体做出什么,其实没有那么重要。如果不是杜中宵实在没有表现出文采,赵祯就让他做翰林了,那更加方便。
说了几句闲话,赵祯道:“御史中丞总宪台,在外弹纠百官,对内谏诤君上,非常之任。中丞此次入京为之,不知如何看?你任宪职,意欲如何?”
杜中宵想了一小会,捧笏道:“陛下,臣以为,御史台为监察之职,监临百官,此为核心,其余都是末节。监临百官,有两个方面。一是为官者做事合不合其职事,二是纵然合于职事而有私心,而被天下议论。是以天下官员职事,必有规例,御史以规例察验。官员治事,而被民众议论,御史要知道百姓议论的是什么。这是两事,而合于御史一身之上。”
赵祯听了不由愣住,一时没有说话。御史不是自古以来就是监察之职,官称中有个史字,在先秦本来是史官,秉笔直书皇帝作为的。到了秦朝,开始加入监察内容,到了汉朝增强。真正是监察百官,要到唐朝的时候了。宋朝的御史台,继承自唐朝,又加了谏官的内容,增加了独立性。
御史中丞到底应该做什么,自大宋立国以来并没有非常明确的说法,一直在变动。到了真宗皇帝时开始加强,现在的皇帝才慢慢完善。不过杜中宵所说,显然是以前所没有过的。
现在的御史中丞,明确的就是监察百官。怎么监察?按唐时的制度,一是风闻奏事,从百姓的手里得到情报,以风闻为名进奏。再一个是查稽账簿,定时到各司查公文,以定臧否。这些内容,实际上一是查官员事情做得怎么样,再一个是查官员的为人怎么样。
杜中宵的记忆,对制度化比较执着,而对于因人成事比较抵触。在进京之前,就在了解御史中丞的职责,并进行自己的思考。这个职位,在这个年代不清晰,但也不同于后世的检查、巡视等职。御史中丞是一个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职位,在后世的政治体系中,哪怕有类似的,也没有一样的。
简单地说,御史中丞既要查事,也要查人。官员做事不守规矩,御史当然可以弹纠。但如果有官员自己有问题,不管事情做得如何,一样也是可以弹纠的。后世的政治理念,一般是对事不对人。在这个年代,做事的原则可不是这样,人品如何是官员第一要被关注的。发展到后来,就是君子小人之争,还有新党旧党之争,以致于党争成了宋朝政治的常态。
杜中宵的目的,是从对官员品行的考察中脱离出来,一是考察官员适不适合职位,二是知道天下民心。以官员的总体考察代替个体考察,从虚无的党争中挣脱出来,形成一个新局面。
赵祯想了好一会,才道:“御史依规例查官,这我可以理解。但知百姓议论——此事有些虚无。”
杜中宵道:“陛下,治理天下,无外是两端。一端是富国强兵,不被外所欺辱。另一端,自然就是国泰民安,百姓安乐。孟子曰,天听即民听,天视即民视,天心岂不就是民心?只要得民心,对于一国来就没有难事。而民心要怎么知道呢?这是一件难事。臣为御史,除了那些当做之事,还希望能够帮助朝廷知道民心。以民心来查政事,对于施政者来说,才是根本。”
赵祯道:“你所说的百姓议论,就是民心了吧。说实话,此事不靠谱。”
杜中宵道:“百姓的议论,当然不是民心。实际上百姓的议论,甚至他们所做所想,经常会被外人引导,许多人更是只图一时嘴快而已。但是这些议论中,总是反映了现实生活,而现实生活,最能影响天下民心。御史就是要多看、多听,然后多想,多多总结其中道理。政事自然是查之经史,总于道理,而道理不能与天下之民心相违背。这是总纲,至于如何做,臣还要多想一想。”
赵祯有些意外,让杜中宵来做御史中丞,本来是入京先做一个清高闲散些的职位,与自己熟悉。不像以前一样,做了许多事情,立了无数功劳,却跟皇帝不熟,也跟朝廷大臣不熟。把杜中宵提拔起来的关键人物,是夏竦。而夏竦的名声并不好,且已早逝,其他人跟杜中宵都不熟。却没想到杜中宵自己,竟然还真对这个职位有些想法,想做出些事情来。
这是好事,只要对朝政有利,又不影响朝政。听杜中宵的意思,主要精力放在知民意上,而不是折腾朝臣上。现在的宰相文彦博非常强势,如果杜中宵用心朝政,恐怕会引起矛盾。而用心在百姓身上,避免了朝听折腾,正是赵祯需要的。
第2章 同年
出了东华门,杜中宵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此次会见,从头到尾自己都觉着不紧张,没想到额头竟然出了汗。崇政殿里的那种环境,自己又只进去过几次,确实让拘束。
此次面君总体来说还不错,皇帝对杜中宵比较满意。御史中丞直到现在,仍然是个职责在不断变化的职位,总的来说现在的皇帝登基之后,开始慢慢变得重要起来。特别是人员任命不许宰执插手,有了牵制宰执的能力。杜中宵要做些改变,皇帝也并不反对。
这是个大变革的时代,从政治到军事,不知道变了多少。御史中丞变一变,也没有什么。
罗景等在门外,见到杜中宵出来,急忙上前,道:“官人可算是出来了。夫人交待,今天是官人到京城新家的日子,家里请了四邻,要庆祝一番呢。”
杜中宵道:“庆祝什么,你们都住到京城一个多月了。我现在做御史,最要不得这些虚名。”
罗景只是笑,再没有说什么。府中韩月娘要热闹,主人要清静,自己不好说什么。
杜中宵的新家,在大相国寺后边的安业坊,原主人是个生意失败的商人。因为急于用钱,便就把宅子卖了。杜家能买下来,最主要的是能够立即付现钱,开封城里有这个财力的人家并不多。
新家离着皇宫不远,与罗景一起骑着马,带着随从,杜中宵背着斜阳,到了自己新家门口。门口的主事是原来家里的老人,见到杜中宵,飞一般地跑回家里禀报。
杜中宵下马,父母和韩月娘已经带着孩子迎了出来。父亲满面笑容,韩月娘微笑不语,只有母亲因为多年未见,不由在那里抹眼泪。
上前向父母行了大礼,杜中宵道:“孩儿不孝,在边地数年,未得见两老之面。”
杜循拉着杜中宵的手,看了又看,口中道:“你做官的人,自然该当是以国事为重。我们两口儿年纪还轻,有什么!现在你入京为官,我们也在京城里买了宅子,从此安安稳稳,一家人住在一起,不知多少人要羡慕呢!听说你今日入京,你的几位同年来问了几次,说好今夜前来看你。”
此时在京城为官的杜中宵同年,有五六人。官最大的是王珪,已经做了翰林学士。他中进士的时候已经为官多年,名次又高,文采又好,不是其他人可以比的。特别是王珪起草诏书,甚是得体,是其他人所比不上的。所以从知制诰而进为翰林学士,是此时升官的最快道路。
除了王珪外,还有为群牧判官的王安石,此时知太常礼院的苏颂,以及几个小官。他们是跟杜中宵熟识的人物,一听杜中宵今日入京,相约一起前来拜见。
进了院子,杜循道:“你且随月娘回房中梳洗一番,太阳将要落山,你的同年就要来了,不可以失了礼数。你虽然现在做的官大,
以后却要这些同年帮衬。”
杜中宵笑着点头,与韩月娘一起,回到了自己的住处。自己的这几位同年,都不是简单人物,以后必然是要互相依靠的。但像父亲说得这么直白,官场上的人可说不出口。
回到住处,韩月娘道:“当年你突然间就带兵北上,连去给你送别都做不到。一走三年多,想起来着实让人心焦。这几年,你在外面过得好么?”
杜中宵轻搂着韩月娘的肩膀,道:“好,并没有什么难处。只是一个人在外面,经常会想念家里的人,那种日子难熬。现在好了,到京城为官,别的好处不说,与家人团聚就是难的。”
久别重逢,这是两个人的时光,孩子被奶妈带去了。杜中宵和韩月娘坐在窗前,诉说着这几年的离别时光,有一种温馨的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这一种家的感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父亲的声音:“你收拾完了么?同年们可是已经到了!”
杜中宵急忙答应,由韩月娘帮着,脱下公服,换了常服。今日面君,穿的都是正式朝服,换起来格外麻烦,一时间手忙脚乱。帮着杜中宵换完,韩月娘不由捂嘴而笑。
杜中宵也笑,对韩月娘道:“进士为官,最重要的就是当年同榜之人。我今日进京,这几位同年便就前来相见,可见一斑。以后在京城里,要跟他们多走动。”
韩月娘道:“我自然晓的。虽然我是个卖酒人家的女儿,竟然不给你添乱就是。”
杜中宵轻轻拍了拍韩月娘的肩膀,出了房门。几个孩子正在院里玩耍,因为与杜中宵不熟,怯生生地叫声爹,便就站在那里。此时杜中宵没有时间,与他们打了声招呼,便就到了外面。
客厅里,以王珪为首,王安石和苏颂等人正在说着闲话。见到杜中宵过来,一起站起问礼。
叙过了礼,各人分宾主落座。杜中宵道:“今日回京,得诸位前来拜见,是难得的事。明日没有早朝,今夜一醉,叙一叙我们分别之情。”
王珪道:“待晓面君之后,如果不嫌辛苦,我等自然是求之不得。”
杜中宵道:“我前日到了驿馆,已经休息两日,有什么辛苦?我们多年未见,正该叙一叙别情。”
说完,杜中宵道:“家中今日后院整备了一桌酒筵,专等着你们来。天色不早了,我们便到后院里去,在那里一边喝酒,一边说些闲话。”
众人自无异议,一起起身,到了后院里。家中的其他人,这个时候都主动避开。杜家本来是小门小户,跟官场上的人不熟,杜中宵中进士之后,才发了起来。这些同年中,只有苏颂与杜家熟悉,其他人都只是听闻,根本没有见过。此次回京为官,杜家要慢慢熟悉,才能打开局面。
各自落座,倒满了酒,杜中宵道:“多年未见,大家且饮一杯!”
众人举想酒杯,一饮而尽,一边吃着菜,一边说些闲话。
王珪道:“自庆历二年我们登第,到现在一眨眼间,已经十四年了。十四年间,待晓从幕职官、小知县,到为帅一方,建功无数,今日做了御史中丞,实在是我辈楷模。我们饮一杯酒,为待晓贺!”
杜中宵连道不敢,与众人一起喝了一杯酒。翰林学士虽然与御史中丞官位相差无几,王珪却是中进士时已经为官多年,又是走的辞臣道路,与杜中宵不同。杜中宵一直在外为官,凭着政绩和军功,走到今天,无人可以置疑。当年庆历二年的进士,杜中宵是当之无愧的首领人物。
第3章 官制
饮了几杯酒,说起这几年众人的经历,都颇多感慨。杜中宵的功绩,众人都听得多了,很多都引为榜样。庆历二年的进士,十余年间,杜中宵做到了御史中丞,王珪做到翰林学士,也算是难得了。
王安石为群牧判官,向杜中宵举杯:“在随州时,待晓提举一路常平,建营田务,能使本路财用不缺,已经觉得难得。不想数年之后,在北方屡立大功。拓河曲路,又平定西域,这岂是普通事?特别是平定西域,都是汉唐盛世伟业,着实不易。”
杜中宵道:“也是机会遇上,身逢其时罢了。没有汉唐之基,西域就不是那么好平定的。虽然与中原断绝音信数百年之久,西域终究曾为故土,兵马到了,一切都还容易。”
众人一起笑,说是杜中宵谦虚,共同饮了一杯酒,问起杜中宵平定西域的故事。
杜中宵道:“其实不是我谦虚,而是真的如此。现在我们与汉唐时不同,修了铁路,大军到西域不那么难了。军队用火枪火炮,其他军队不熟悉。大军进西域,高昌一场像样的仗没打,便就溃败。黑汗集中大军相战,一战失败,全军覆没,便就再没有作战的能力。我们占于阗,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唱着歌跑着步去的。时也命也,这个时候,只要自己不出问题,周围并没有能够跟朝廷匹敌的。”
王珪道:“依待晓所说,朝廷欲对党项用兵,也没有问题?”
杜中宵想了想道:“按说不应该有问题。只要以我之长,攻敌之短,党项用什么阻挡?不过行军打仗吗,有绝对优势,也还是可能发生意外。对党项一战,最关键的是将师们严守本分,稳扎稳打。”
王珪摇了摇头:“实不相瞒,朝廷讨论对党项用兵的时候,可没有这么顺利,很多大臣都反对。认为虽然待晓带兵连战连胜,其他人却未必有这本事。毕间十几年前,朝廷与党项作战,败多胜少。”
杜中宵道:“此一时彼一时,不可同日而语。现在朝廷的军队,只要真正在军校练过,作战时谨慎行事,便就不会失败。当然,凡事总有意外,但意外总不能妨碍了朝廷大计。”
这几位文官,对于朝廷这几年军队的变化,除了只知道用火枪火炮代替了弓弩,对其他事情知道得不太多。今天正好有机会,便问杜中宵现在军中的变化。
杜中宵介绍了现在军中情况,道:“朝廷现在的军队,最大的变化,一是用枪炮,再一个是指挥体系跟着变了。对于很多军官来说,许多人只凭眼睛看,看见了枪炮带来的变化。却不用心去想,想不明白在这些变化面前,自己该怎么去做。结果就是他们用着旧方法,管着新军队,诸多不适应。”
苏颂道:“全军整训之后,都是用旧军官做新军官,当然如此。”
杜中宵叹了口气:“这是没办法的事,旧的军队就在那里,总不能不用他们。这几年许多厢军都是由禁军变过去,不想参军打仗的,都已经走了,剩下的人掌控军队。总还用再过十几年时间,军校能一直保持较高的质量,才能由新人慢慢代替旧人。这个时间很漫长,非一朝一夕。”
其实真正做起来并没有那么慢,不过这个时代没有对照组,不管怎样,宋军只要前进,就是最先进的。这种形势下,很容易出现反复,说不清楚。
说起了军队,众人便讨论起前些年杜中宵带军北上,连立劳功,都是赞叹不已。
韩宗彦道:“在当年,如果待晓带军南下,随着狄太尉平侬智高,必然没有今日大功。只能怨契丹昏了头,竟然乘胜去取唐龙镇,让待晓帅大军北上,连立军功。”
杜中宵笑道:“这就是契丹时运不济,在耶律重元败了之后,其国主带大军攻唐龙镇。结果驻军之地离得太近,被姚守信指挥炮兵,一轮炮结果掉了。没有契丹国主突然去世,契丹也不会两帝并立。”
这话出口,众人就笑。苏颂道:“说起来契丹两帝并立,折腾了三四年时间,还没有分出胜负。正是因为如此,朝廷这几年使劲折腾,也不怕外敌。”
王安石道:“还能够有什么外敌?待晓在河曲路,先败契丹,再败党项,俱是大战,他们哪里还敢跟我们作战?没有那几场大胜,朝廷哪里敢折腾!”
这才是根本。杜中宵先败契丹,再败党项,对他们的影响太大。接下来的几年,宋朝国内再怎么折腾,这两国都没有战心。经过了三年多的整合,宋朝的国力提升,制度慢慢稳定,开始对外进攻了。没有那几次大的胜利,宋朝就没有这么好的外部环境,可以对内大规模改革。
杜中宵与几人多年没见,初时还有些拘谨,饮过几杯酒,慢慢熟悉起来,谈天谈地。
王安石道:“自待晓在京西路营田,建了铁监,建了商场,还建了营田务。这几年各路学去,纷纷建了起来,朝廷增收不少。待晓在北地几次大战,又把铁路修到了西域,钱哪里来的?都是从这些事情上来。近几年朝廷收入,是以前的数倍之多,极是宽绰。手中有钱,才能对党项作战。”
杜中宵道:“这几样都是极来钱的,已经近十年了,才增收数倍,其实也不算多了。现在军队的人数虽然并不比以前的禁军多,但军中花的钱多了,还是负担不小。”
王安石道:“纵然军中花钱翻一番,朝廷手中剩余的钱还是不少。以前我们为官,发的俸禄,往往是折来折去,谓之折变。自有商场,货物都在里面售卖,这两年慢慢没有折变了。据我所知,哪怕就是这样,朝廷现在手中还是有余钱。”
王珪道:“没有错,现在正是如此。因为手中有钱,宰执有意改革官制,增加人手。只是大臣们议论纷纷,定不下来增加哪些人手,才拖了下来。”
王安石道:“其实此事有何难?这几年增收的钱来自哪里,自然就该在哪里增加官员。便如铁监之类工厂,实际每年赚钱极多,却只是归地方官经度。若是朝廷有余力,应该专设官员,专任此事。”
王珪笑道:“世间事哪里那么容易?赚钱的人,不一定是要花钱的人。”
一边的韩宗彦连连摇头:“这便是朝廷不对的地方,赚钱多的人,应该多发钱才是。不能劝,别人怎肯尽力?这几年朝廷增收的钱,多是从工商业上来,应该在这上面多设官员。”
韩宗彦是韩张的侄子,同样是庆历二年进士,现在判盐铁勾院。天下的工厂,凡是大的,名义上隶盐铁司,不过多是由地方官掌管。从盐铁司的立场,韩宗彦希望增加工厂管理。
杜中宵道:“这是大事,应该由宰执统一拟个方略出来。改革官制,到底要改哪些,达到什么样的目的。然后再由百官议论,形成统一制度。没有方略,不知方向为何,官制怎么改?”
王珪道:“待晓说的有道理。不过,官制无非是历代所传,各有利弊,也难定下来。”
王安石道:“此话不对。现在要改官制,是因为此时与古时不同。朝廷手中的钱,不是从百姓收的税赋多了,而是朝廷所办的场务赚钱。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怎么能够参照古制?”
杜中宵道:“介甫说的有道理。现在朝廷宽裕,钱是来自场务,而不是来自税赋。改制的关键,是怎么把场务办得更好,朝廷赚更多的钱,百姓得到方便。这些都是古时没有的,历朝古制用处不大。”
王安石在舒州任通判时,依靠杜中宵在京西路的所为,建了商场和营田务,对此知之甚深。这些官办的场务,办得好了,是很赚钱的。朝廷改革,应该是以这些为核心,而不是随便乱改。
对于这个时代的官员来说,改革当然要有所本,最好还要有参照。其蓝本,当然是古制,再加上自己的发挥。完全按照新生事务整理一套制度出来,那是杜中宵做的事,现在的官员不行。
王珪是翰林学士,对朝廷的这些争论很清楚。不过他是清贵词臣出身,对具体政务不熟,只能别人说什么复述什么。到底怎么改,没有自己主意。
苏颂道:“依我在柏亭监和相州任职的经历来看,现在确实如此。一个铁监,现在的规模已经大得非常。便如柏亭监,现在有近十万户,人口稠密,早已不是原来的衙门能管的。现在的办法,是在工厂里大量使用吏人,官员很少。这样只是权宜之计,不是长久办法,不然朝廷无法掌控。”
柏亭监是最早建铁监的地方,现在已经成了宋朝的工业中心,大小工厂集中在铁路两旁。不过现在的朝廷,对工厂认识不深,对那里的管理很粗疏。
第4章 新的形势
喝了酒,杜中宵道:“确实,官和吏不同,该用官的地方,不能用吏。官是流官,在本地没有产业没有亲戚,吏则不同,都是当地的人。用吏来管工厂,早晚这厂就成了他们的,官员只是具名而已。”
王安石道:“是啊,确实是如此。现在有的工厂,便如柏亭监,治下人户过万,一年不知道产出来多少东西。朝廷从那里收到的钱,比一路赋税还要多的多。更加不要说,他们那里许多东西,是由朝廷直接调运到他处的。这样地方,就靠普通的一监衙门怎么管得过来?”
众人纷纷称是。柏亭监这些年的发展让人瞩目,迅速膨胀了起来。那里有煤有铁,又正处南北交通的路口,北上南下都方便。不到十年时间,从人口来说,已经是天下仅次于开封府的大都会。只是铁监的特点,人口不像开封府这么密集,而是围绕在几个大工场周围。
朝廷每年从柏亭监得到多少财富,其实并没有明确的统计,没有人能说得上来。因为除了财税,还大量从那里调拨钢材物资,这些实物都没有统计。由于发展太快,政治改革没有跟上,柏亭监一带成了鱼龙混杂之地,现在非常混乱。除了官方的一些大工厂,还有大量的私营小厂,互相纠缠在一起。
王安石道:“我入京时,经过柏亭监,当时特意留了两日,四处看了看。那里现在工厂遍地,周围数十里内,几乎没有农户,全是做各种铁器的。除了铁监的几座工厂周围,其他地方极是混乱。监衙门只有几位官员,连朝廷的几座工厂都管不过来,哪里还管得了民间?”
韩宗彦道:“朝廷只管从那里收钱收物,却不想多设置官员,可不就是如此。前些年,还说朝中多冗官,自登第之后,往往待阙路途占一半时间,升迁困难。这两年占了许多地方,待阙和路途上用的时间少了些,却不想着增加官员,早晚要闹出大事情来。”
说起地方上因为各种官办场务的开设,而没有相应的官员设置,几位多年在地方为官的都是怨言不少。杜中宵京西路营田之前,因为要养大量禁军,宋朝一直面临着财政困难。自从在京西路营田,加上柏亭监等官办场务发展,特别是最近几年,朝廷财政迅速好转。
只是手中有钱了,朝廷却不知道怎么花。杜中宵去年进西域,朝廷欣然同意,也有这个原因。财政充裕,不打仗,那还能干什么?刚占了西域,又准备对党项开战。
杜中宵道:“其实这几年编练禁军,仅仅是把他们手中的刀枪换成兵器,换成钱就是个大数字。国内这些都是军器,不许买卖,而在契丹和党项,这些东西可是价值不菲。”
“是啊,这几年天下就得快,朝政也应该跟着变才是。”苏颂叹了口气,与大家一起饮酒。
他已经在几个铁监任过职了,此次回京,是要换作别的职务。在太常礼院,只是过渡而已。
几个人一边饮着酒,一边议论着这几年天下的变化。杜中宵到了河曲路,连番大胜之后,天下禁军开始整训。整训就需要大量军器,直到现在,也只有一半禁军完成换装。需要的火枪火炮,大部分都是由柏亭监提供。朝廷只要枪炮,又不肯给钱,柏亭监就要特权,这几年发展特别快。
现在的柏亭监,除了火车枪炮这些朝廷不给钱的战略物资,还有大量的民生工厂。发展最快的是农业机械,两淮和京西路已经大量使用。
发展工商业要人,而京西路面临人口不足,结果就是农业机械发展起来,出现了很多大农场。这几年在京西路,因为工商业的发展,加上来自北方的牲畜增加,各种农业机械快速应用。现在京西路一般每户有田五十亩以上,大型的农场也有不少。便如杜中宵的家里就是如此,一共有近万亩地,大量使用农业机械,雇佣人力。新的局势,产生了许多新的问题,原来的政治制度已经不适应。
庆历二年的进士,到现在多是三四十岁的年纪,在官场多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对于国家和民族的未来,随着杜中宵在北方开疆拓土,大多有自己的认识。在他们的眼里,现在政治非大改不可,不大改不能适应新的局势。而朝中的宰执多没有这种认识,只觉得对外连胜,内部财政充裕,是政治清明的大好时候。这种新旧之间的分裂感,特别强烈。
王珪是翰林学士,中进士后只在地方做过一任通判,而后就是由词臣升到现在。他的眼光,跟朝中大臣一样,对于基层的变化不敏感。杜中宵不一样,一直在外为官,这些改变很多本就出自他的手中,跟其他人能够谈得来。现在入朝做了高官,其他人也觉得他有能力进行改革。
王安石在舒州做了一任通判,又到常州做了一任知州,对地方事务知之甚深。在他眼里,现在的朝廷面对大变,而不思变革,简直是尸位素餐。只是现在他职位不高,也只是说一说而已。
喝得微熏,杜中宵道:“官吏制度,本就是为了治理天下百姓。现在天下已经大变,其实也到了应该改的时候。只是呢,执政多不是在这些地方为官,他们对这些也不熟悉。这种事情急不得,现在上下自得其乐,并没有显出乱子来,当然是拖得一时是一时。我们觉得是了不得的事情,在执政者眼里,其实都是小事而已。或许,再等十年,我们中有人做到了执政高位,再改不迟。”
王安石摇头:“只怕未必。依我在柏亭监看来,那里现在人口稠密,而且都不种稻麦,全靠从外面买来吃。朝廷管得不严,只怕会出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