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化军
把最后一个木人射中停住,彭原命亲兵停了鼓,到韩琦面前叉手:“太尉,我军大获全胜!未损失一兵一卒,全歼来敌!”
韩琦板着脸点了点头,取出口中哨子,突然意识到这是演练,不由笑了起来,对彭原道:“好,做得非常好!全军列阵,等候军令!”
彭原称诺,回去带着自己的火枪兵后退,退到刚开始的位子。
韩琦又对过来的贺成舟道:“你们把木人摆到一起,也回去列阵,等候军令!”
贺成舟称诺,回去带人把木人搬运一起,到另一方列成军阵。
韩琦出了一口气。刚才自己真地像站到战场上一样,一时竟忘了身处大内之中。略整一整袍袖,韩琦远远向赵祯行礼。
赵祯示意平身,对石全彬道:“已演武完毕,枢密因何不过来?”
石全彬捧笏:“官家,战场之上,军纪森严,太尉未得官家口谕,如何敢擅离?”
赵祯点头,恍然大悟,对一边的小黄门道:“速去宣口谕,
枢密近前说话!”
小黄门快步出游廓,跑到韩琦面前。宣了口谕,韩琦才随着小黄门,到了游廊里。
到赵祯面前,韩琦捧笏行礼:“陛下,微臣奉命后苑演武。演武已毕,火枪兵未损一兵一卒,全灭对方。虽不能尽显当日顺化渡一战风采,也可见其大概。那边的木人已经摆好,上面留有枪眼,陛下可派人检视。若有不实,可治微臣之罪!”
赵祯连连点头:“好,好,枢密辛苦。今日宫内演武,只是让朕和百官看一看,当日顺代渡一战歼敌六万的威风。看到了,此诚前所未有之大胜!枢密可命演武将士,列阵出宫,各回军营,等候封赏。今日宫中设宴,就让这些木人摆在这里,百官看一看,为河曲路将士贺!”
百官一起向韩琦道贺。韩琦心中暗叹了一口气,今天在这里的本该是杜中宵,可惜这几个月他立的军功太大,带领所部兵马表现出来的战力太强,只好由自己代替。不解决朝廷对他和河曲路军队的信任问题,这份荣耀他就不能获得。
韩琦吩咐演练的五百余士卒出宫,回到自己军营,赵祯便就在刚才演练的空地设宴,筵请百官。
那些火枪兵实在吓人,他们不离去,百官还真没那个胆量出游廊。等到他们列阵出宫,才随着赵祯出来,近前观看。木人身上留有枪眼,无一幸免,众人啧啧称叹。一日游筵,留下了许多诗词文章,赞颂顺化渡一战。杜中宵的威名,由此传遍天下。
第56章 身边人
寝宫书房里,赵祯问石全彬:“你在河曲路军中数月,觉得杜太保如何?”
知道这话不是随便问的,石全彬想了一会,才道:“官家,小的与经略只是公事往来,没有什么私交。说的不对的地方,官家莫见怪。”
赵祯道:“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此处是我寝宫,出你口,入我耳,只当君臣闲谈。”
石全彬道:“那小的就直说了。杜经略此人,在军中不管是对我,还是对其余部将,一向都是公事公办,其余甚少私下往来。除了十三郎跟在他身边数年,偶尔做些私事之外,其余都无深交。”
赵祯道:“十三郎,就是那个河曲路的骑兵首领么?他一介平民,若不是杜太保提拔,如何能做得那样高位?多少禁军将领数十年,战场拼杀,也远不能与他相比。对了,他出身哪里?”
石全彬道:“十三郎是亳州人,本姓武,本族排行十三,人人皆称其十三郎。杜经略在亳州为官的时候,一次出巡恰巧遇到他,便让他随在身边,取个名字名松。经略赏识此人,不过他做到骑兵首领,倒不是因为经略。此人身躯长大,力大无穷,禁军中也少有这样的好汉。营田厢军建骑兵,十三郎也入军中学习,每考皆优。日常演练,不管单兵还是带兵作战,无人是他的对手,这首领人人都服气的。现在河曲路的骑兵,本就是十三郎一手建起来。人是他练出来的,战法也是他一点一点带人完善起来。”
赵祯道:“如此说来,用十三郎,是杜太保举人不避亲,知人善任了。”
石全彬想了想,道:“对于十三郎来说,确实如此。”
赵祯点了点头,又问道:“其他几位重要将领呢?比如炮兵首领姚守信。”
石全彬道:“姚守信本是营田厢军,学炮兵前是做个指使。他出身虽与十三郎不同,升到首领其实是一样的。也是与人一起学习,不管什么每考都是第一,指挥火炮无人能及,才做了炮兵首领。此人的本事军中人人服气。特别是唐龙镇,一战毙耶律宗真,就是他布置火炮,指挥发炮。那一次契丹皇帝身边有许多高官重将,只活了一个耶律义先,可见其计算精准。”
赵祯听了问道:“炮兵要学许多东西吗?别人就学不好。”
石全彬苦笑:“官家,河曲路军中处处是学问,不只是炮兵如此,其他各军都如此。不过炮兵学的东西格外多,格外深,真不是一般人能学会的。他们的册子我看过,着实学不了。官家想啊,他们靠眼睛看,就能大致算出一二里内离的距离,牵扯许多学问。这不是靠做得多估出来,而是真靠算出来的。这且不说,算出距离,还要把炮调得指哪里哪里,这哪是一般人办到的!”
赵祯点了点头:“我问过,现在的禁军中虽然有炮,却无人能做到如此。炮兵俸禄高,职级高,想来是因为如此了。人才难得,训出一个不容易。”
石全彬道:“官家说的是。我初到随州的时候,听说炮兵几乎全使臣、效用,觉得职级太高。等到跟他们一起到河曲路,经历战事了,反觉得他们的职级不高。一个炮兵,战场上相当于数个步兵。而那些重炮,遇到战事一门比一营步兵还厉害。除了毙契丹皇帝,顺化渡时,窦舜卿部就发了几轮炮,吓跑了埋移令公大军,俘了几千人,自己分毫未损。”
赵祯沉默一会,点头道:“火炮委实是重器。姚守信是个人才,该当重用才是。”
这话听着石全彬一点不觉得稀奇。毙契丹皇帝那一战,姚守信就显了本事,他的军功纪录很难有人打破了。姚守信的本事,河曲路军中人人都服,也就是京城这里有人不信。
赵祯道:“其他几位将领你觉得如何?”
石全彬道:“刘军主原是文职,亳州时与经略为同僚,有些旧谊,不过没有深交。军中两人多是公事为主,私下交往不多,两家没有什么交情。杨文广、赵滋和窦舜卿俱是朝廷所派,跟着别人一起学,但他们与刘军主一样,从来不参加考试。河曲路数战,连立战功,军中人心才真正服他们。”
说到这里,石全彬想了下,摇头道:“官家问我经略是何种人,我想来想去,实在说不好。因为不只是与我,经略与刘军主、杨文广、赵滋、窦舜卿,包括姚守信,都无私交。没有公事的时候,经略读书写字,甚少与人来往。偶尔有了兴致,与人饮酒,也是哪个有空叫哪个。不只是他们,我有空闲,经略也叫我一起饮酒。私下不谈公事,公事中绝不问私情,我印象中,就是如此。官家派我去时,要公文我们两人联署,后来都是如此做的。有时意见不同,经略会仔细地与我分说商议,并不独断专行。有时事情不重要,他又不耐烦了,便由着我说的做。重要事情说不通,如分兵两路,进攻党项,我当时就不同意。经略就在奏章上写上我不同意,还是两人联署发了来。”
听了这话,赵祯微笑:“你当时不同意与党项一战,宰臣们都记着呢,所以军功你最少。当时要不是韩琦在军中,力主开战,也没有此番大胜了。现在有没有后悔?”
石全彬叹了口气:“后悔又如何?是小的眼界所限,看不见此战的把握与好处。说到底,小的只是到军中数月,不像他们诸将,学习演练了数年,怎么会像他们一样能打仗?”
赵祯听了脸色严肃起来,道:“当日奏章,你写了不同意,也说了为什么不同意,这就是此战你的功劳。你是朕所派,与他人不同,功劳当然也不一样。此番你不同意开战,反而大胜,恰好说明了杜太保当日不反对你为其副,而要求你凡奏章,必须与他联署才能报朝廷,是个好办法。证明了这个办法,就是你的功劳。河曲路你辛苦了,回来不要再外任,宫中任入内都都知吧。”
石全彬听了大喜,急忙谢恩。入内都都知总领入内内侍省,凡大内事务,皆其专决。入内内侍省与内侍省称前后殿,内侍省管前殿,即皇帝前殿临朝、大朝会等等事务。入内内侍省则管后殿,即所谓的内宫事务。因为与皇宫成员更接近,沟通中外,地位至重,被称为内宰相,地位高于内侍首。都都知高于都知,虽然只是从五品官,却是内臣极品,常带节度观察等官。
遂了自己心意,石全彬格外高兴,对赵祯拱手:“官家,其实杜太保不只是对小的如此,对属下各部作战也是一样的。凡出战,最重要的地方,不管攻还是守,都有上级副职监阵。监阵者不干预指挥,但军令必须执行。如果事出非常,要改变军令自行决定,必须有监阵者同意,不然临阵换将。小的其实是监阵者,只是官家没有明确的军令,不知该监什么。当然,没有军令,也就不能临阵换将了,也无人可换。”
赵祯对此已有耳闻,不理石全彬埋怨,道:“我听说河曲路监阵者,纵然换将,也不可干预?”
石全彬道:“是啊,换人他也还是监阵。各军有位次,指挥官阵亡,由特定人选接替指挥。这个位次只用于战时,战后临时指挥者不会转正,正常升迁也不会依此次序。”
赵祯对此很感兴趣,问道:“那若临时指挥大胜,立了军功,不能转正该如何办?”
石全彬道:“别调他军升职,不在本部。”
赵祯点了点头,有些了解杜中宵这个人了。打得好了转正,大多数人都觉得应该,也能够笼络部下人心。制度上堵死了这条路,升任去别部,就是为了防止将领有意无意变军队为私兵。对下属如此,显然对杜中宵对自己也是如此。如果按照河曲路军队的规矩,除了主帅,河曲路大多数将领升迁,应该调到其他军队。做不到,因为现在只有一支这样的军队。
人人都说宋军的一个短处,是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杜中宵对此毫不在意。这就是此次杜中宵万言书中一再说到的,军队的战斗力来自于组织和专业化,而不是士兵的体力武技。为什么临阵换将不让监阵者为指挥官?因为这个监阵者,很可能不是专业指挥官出身,而且打乱了指挥次序。还有一点,监阵者能够替换指挥官,就容易发生矛盾,抢夺军权和军功。他只能选别人,而不他自己,这也是督阵的专业化。
赵祯详细询问石全彬,就是因为他不理解这一点。禁军一辈子当兵,是不是专业化?杜中宵明确说不是,专业化不是职业化,没有专门知识,
做一辈子也不是专门人才。
万言书不是密奏,是公开的。不过杜中宵、韩琦和包拯三人关于仿河曲军改革禁军的奏章,赵祯留中不发,除了少数的官员,内容别人不知道。看过了演武,知道改的重要性,要改成什么样子,但真正要怎么去做,赵祯慎之又慎。军权之重,关系到国之安危。
想了一会,赵祯问石全彬:“依你之见,以河曲路军制改禁军,杜太保会建言怎么做?”
石全彬听了,道:“官家,小的在军中数月,见了河曲军打仗厉害,此事想了许久。杜经略如何编练军队,在随州已经做了一遍,无非照做罢了。先开办学校,人人入学,选出学得好的做军官。学了营以下的知识,升到营指挥使,再一起学营以上的知识,考了升官。数年学习演练,不又出一支强军。”
赵祯听了,笑着摇了摇头:“算了,不该问你。你以后多用心后殿事务吧。”
石全彬道:“官家因何如此说?难道杜经略不会如此建言?”
赵祯道:“如此建言,又何必问他?所以这支强兵只有他练得出来,只有他能说得清禁军到底应该如何。似你这般,他做了什么你都知道,编的那些小册子全给你,还是全无用处。世间只一个理字,其余千变万化,不离其踪即可。编练禁军,怎么可能照着营田厢军来!”
石全彬也不在意,皇帝会跟自己说这番话,跟其他官员绝不会这么说,这就是身份差别。就像刚才说的,自己那时不同意对党项开战,宰臣眼里没了军功,皇帝心里却有了更大功劳。如何编练禁军是太尉相公们的事,自己也就随口一说,没什么对与错。
赵祯一再斟酌,详细问石全彬,是因为现在两难。改练禁军,他现在倾向于杜中宵的意见,但此事又不能让他参与。不然恩与权旁落,赵祯不放心,百官不放心,杜中宵自己更加不会坐到火堆上来。
第57章 怎么军改?
崇政殿里,赵祯赐座,赏茶汤,对几位重臣道:“自河曲路大胜,崇政殿演武,官员纷纷上章,要朝廷如河曲路之军一般,改练禁军。就连三衙将领,也许多人上章,甚至有自告奋勇去河曲路效力。此事已势在必行,今日召诸位来,便是议一议此事。”
庞籍捧笏道:“陛下,河曲路经略使杜中宵前几日上章,建言军制,不知如何说的?”
赵祯道:“杜太保上书万言,所言庞杂,我尚未通览,是以留中不发。诸位可畅所欲言,过几日杜太保奏章发下去,百官看了,再议定即可。”
庞籍道:“微臣明白了。韩太尉亲历河曲路战事,非他人可比,此事可由枢密院主持,百官协助。”
见庞籍一推干净,赵祯对韩琦道:“枢密认为该如何?”
韩琦看得出来赵祯的意思是不让政事堂插手,向赵祯捧笏:“微臣以为,杜经略在随州演练营田厢军数年,所作所为,最为重要。河曲路战功是果,在随州练军是因,不能够倒果为因。朝廷以杜经略为崇信军节度使,也是看重他在随州的作为。陛下当指定文武大臣,共商此事。首先,就要理出杜经略在随州所为,做每件事情的用意,依此改练禁军就有了眉目。岭南已平,臣请杨畋回京参与此事。”
崇信军是随州的军额,封杜中宵为崇信军节度使,确实是一种荣耀。不过这样做最重要的原因,是新占的地方不合适,胜州和丰州都无军额。杜中宵家乡许州地位太重要,一上来封忠武军节度过高。
庞籍身边的梁适听了道:“若如此,不如让杜经略自己来说。”
韩琦道:“参政此言差已。随州时杜经略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练军,一步一步试。当日做的事情有的是对的,有的是错的,一边做一边修改。改过了的,有的是因为发现了更好的办法,有的就是错。事过多年,杜经略怎么能全部记住这些?所谓旁观者清,此事正该用别的官员。”
狄青为枢密使,宰执中最重要的支持者就是梁适。庞籍独相,次相虚位,梁适想了许久。本来他的打算,高若讷为枢密使位在自己之上,设次相也该是高若讷上位。狄青作为武将,不可能做宰相。赶走了高若讷,若设次相,当然该是自己。没想到河曲路大胜,狄青代替了王贻永,韩琦替高若讷,自己落了个空,对韩琦满腹怨言。
参政刘沆和枢密副使王尧臣端坐,看梁适窘相,一言不发。
庞籍问了一句杜中宵的奏章为什么不发下来,然后一句知道了,表明了宰相态度。一问一答的意思很明白,赵祯不想杜中宵参与,连他的意见都不想现在让群臣知道。庞籍的意思,杜中宵不参与,那就随便了,政事堂不发表意见,推给枢密院。韩琦领会到了意思,明说杜中宵参与不合适,不然他自己何必回京。只有梁适一心想着做宰相,不在正事上用心。就是耍小心思,他又如何是韩琦的对手。
见赵祯看向自己,狄青捧笏:“臣以为,禁军与河曲路军队根本不同。改练禁军,要先让禁军将领明白河曲路军队是如何作战的。可以京城中指挥使以上将领,编练成军,由河曲路选精兵为教头,学会如他们那般作战。臣自请入军,与众将一起学习!将领学会,回去教练本部官兵,如此最速!”
赵祯道:“枢密愿如士卒一般,一起学习,虚心如此,何虑此事不成!军人不当辞劳苦,更加不能居功自傲,枢密所言,可见诚心。”
韩琦冷眼旁观,大致已经猜出,杜中宵上书,一定反对狄青的这种做法。不是心中有计较,赵祯不会对狄青如此说。河曲之战前,赵祯最满意的武将就是狄青。对他的意见,只赞态度,可见实际心中所想。
狄青所说的办法,是符合宋朝事实,也最能被大部分人接受的。不就是放弃刀枪用枪炮吗,不会学就是了。将领学会,回去教练士卒,换了武器,一切如旧,影响是最小的。
见一时没有人说话,翰林学士曾公亮捧笏:“陛下,臣以为,此事不能太急。此番韩太尉由河曲路回京,带回了一些那里军中学习的册子。臣粗看了几册,里面讲得十分详细。士卒如何练兵,还要学会哪些知识,分门别类讲得清楚。上面队如何带兵、如何指挥作战,班如何练兵作战,以至都、营、旅、师到军,内容都不同。有句话臣记得最清楚,以营为分野,营以下军官一个练法,营以上又是一个练法,两者选人、学习都大有分别。不如陛下指定官员,先把这些册子整理一番,编练禁军事半功倍。”
赵祯听了,对曾公亮点头:“内翰前几年与丁相公一起编《武经总要》,兵事知之甚详,非他人可比。此事便由枢密院主持,两位枢密参与,再选别的官员一起详定。”
韩琦道:“臣遵旨!请曾公亮和杨畋参与,其余官员待后拟定!”
狄青一边捧笏:“臣遵旨。余皆如韩太尉所言。”
赵祯心中叹了口气。狄青本是自己最看好的武将,但河曲路一胜,新的军制一出来,狄青明显跟不上形势了。河曲路军中最重要的不是火枪火炮,而是专业化,将领要有专门知识。曾公亮看到了河曲路军中与禁军的不同,营指挥使以上是专门的指挥官,最需要文化学习专门知识。像狄青说的,让他们单独编练,让教头教如何用枪炮,不是把他们当成了兵员吗。而学习知识,这些将领许多人字都不识,怎么学?
说是枢密院主持,两位枢密使为首,实际就是韩琦为首,狄青明显跟不上节奏。
韩琦又道:“当日在河曲路,臣看过军中学习演练的册子。虽时间太短,认识不深,却知其内容极是实用。当日杜经略言,这些册子都是在练兵过程中,学的人一起拟定,一起修改,太过于简陋,以后打仗多了当要重修。曾公亮曾编《武经总要》,臣请让他选人,把这些册子先行整理一番。”
“此是急务。”赵祯转头对曾公亮,“卿以为哪里选人合适?”
曾公亮想了想,捧笏道:“臣以为,可以让馆阁中无职事的官员参与,再从河曲路选人来。”
为什么不从禁军将领中选人?很多人不识字,选来干什么。此次除了低级将领,禁军高级将领中会有很多人,因为无法学新知识而被淘汰。赵祯头痛的第一件事,就是怎么让被淘汰的人不心怀怨恨,怎么让选出的官员知道恩自己出。
赵祯道:“好,便依卿所言。除此之外,整编册子,也是学习。殿试已过,枢密院可命凡本科落第举人,俱可自投状,参与此事。做得好的,可编入军中为将。”
曾公亮捧笏遵旨。
赵祯又道:“随州练兵时,营田厢军最重要的事情是学习。兵员以训为主,以学为辅,将领以学为主,以练为辅。以天下之大,朝廷难以如此,当设专门学校。炮兵最难,所学极其繁杂,非聪明之士不可为此。可命河曲路姚守信回京,提举设立专门学校。入里面学的人,以落第举人为主。往届落第者,也可持本州主官保状,来京入学。学成者,低阶者为效用,高阶者为将领。骑兵次之,可命河曲路武松回京提举此事,一如炮兵立学校。从禁军中选精于骑士且通文字者入学,学成为将领。数年之后,候禁军编练完成,这些学校可以从天下招人,过其试即可。”
“步兵与炮兵和骑兵这些专门兵种不同,兵员要求简单,要求服从。军官则有专门知识,要单独立校。可由杨畋提举此事,河曲路窦舜卿从旁辅助。一为教低级军官知识,学成者为效用。可从禁军中选拔学员,学成之后,为队将之类之军官。二为教高级军官知识,凡禁军中指挥使以上和诸班直,俱需轮番此入学校学习,学成之后授军职。学不成的,别有任用。”
诸臣一起遵旨。很明显这是杜中宵奏章中的内容,别人实在说不清楚,赵祯自己说了。炮兵是技术兵种,最重要的是学知识,以落第举人为主,他们是最有知识的人群。有姚守信这个榜样,不会跟其他军队一样,待遇好,地位高,还是很有吸引力的。骑兵和步兵,则参照随州时的样子。
像杜中宵在随州时那样做怎么行?各军自己选人,自己学习,一支军队练成了,自成一体,那不遍地军阀了。杜中宵很注意避嫌,都没人敢信他,处境尴尬,别人更不行了。只能统一设军校,学成之后统一分配去向,才能避免军队军阀化。
调姚守信、十三郎和窦舜卿入京是一次试探,看杜中宵的反应。如果杜中宵坦然接受,赵祯就要对河曲路兵马进行大动作了。不把那支军队的杜中宵的标签抹掉,作为皇帝睡不着觉。
骑兵和步兵的学员其实明显分两个等级,低级出来者为效用,学成者相当于后世的士官,高级学成才是军官。这几个学校,并不包括营以上的指挥官,中高级军官是学习和实战并重,不包括在这里面。
杜中宵的奏章里面,军校设置其实是无关紧要的内容,赵祯不介意直接说出来。不过最复杂,大量的军官将面临在新的军队中没有位置的尴尬局面,需要新的位置。如若不然,就是一场大动荡。杜中宵的建议,军校办了,那也顺便办一些工商业专门学校,把铁路、营田、运输诸如此类,编列成专门厢军,按排此次被淘汰下来的官兵。军校一办,这些学校一起办,人员必然紧缺。另一个结果,就是铁监等地方的技术人员地位上升,需要政事堂如改军制一样抽出来专门官员来做。
奏章中最核心的内容,也是赵祯留中不发的原因,是枢密院和三衙的关系。新的军制下,两者该怎么改革,各自定位,相互之间的地位,涉及到朝堂的政治格局。改革之后,军队形成军事官僚体制,以前的结构完全打散,枢密院和三衙怎么配合,怎么牵制,关系政事全局。
杜中宵的建议,是架子不变,内容改变。依然跟以前一样,三衙管军,枢府和帅臣用兵。不过新的军制下,管理军队需要大量的专业知识,三衙成为军事官僚的核心之地,跟以前完全相反。枢密院则跟在外帅臣一样,掌握编组成大规模军团的资源和知识,是指挥机构。赵祯想听听其他官员的意见,与杜中宵的意见相参照。现在看来,只有先在河曲路军中的册子上先用一些功夫,才会有效。
第58章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春天来了,大地装点上了绿色,野花开始盛开,天上有苍鹰在飞翔。
胜州后衙,杜中宵在院里大杨树下设了酒宴,为姚守信、十三郎和窦舜卿送行,转运使包拯和粮草官李复圭及刘几、张岊作陪。
众人落座,杜中宵道:“冬天可算过去,春天来了,人都清爽了许多。今日为几位送行,席上简陋了一些,莫怪。你们回到了京城,想吃什么有什么。就是京城没有的,便如这开冰鱼,都可托人带回去。”
窦舜卿道:“我们随节帅数年,又怎会在意这些?以后节帅有事,尽可以吩咐我们。”
刘几道:“差廷差遣,不得不去。我们一起练兵四五年,一朝分别,还真是有些舍不得。不过官场就是如此,游宦在外,聚散离合,由不得自己。”
窦舜卿道:“军主,军中其实与宦海不同。只要不是军职转兵职,很多数十年在一起。”
杜中宵道:“那是以前,以后很难再那个样子了。让你们回京干什么?要改禁军。禁军都改了,以前的规矩当然也要改。将领以后会向军官变。什么是军官?就是在军中做官而已。官与将不同,一是军官是流官,有任期,到期离任。二是军官要回避,以前父子同军、兄弟同军,各种亲戚,都要回避了。”
说到这里,杜中宵叹了口气:“我已经上书朝廷,既然全军要改,就从河曲路改起。军官如武职一样五年一任,到任换官,你们也差不多到任了。效用可展期,总共能几任,以后再议。兵员役期五年,到期之后,自投状、合格者,转为效用,否则放归乡里。以前入军就是一辈子,流水的营盘铁打的兵,以后就反过来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刘几一怔:“经略,这样合适吗?练一个兵员不易,数年养兵,几次大战,才成精兵,五年便放归田园,朝廷岂肯如此?再者说了,兵员放归地方,一旦啸聚——”
杜中宵道:“军主,对自己的兵,还没有信心吗?我们这样练出来的兵,最遵守法纪。为什么五年要放归?在军中五年,无数机会,不能成为效用、军官,说明他们确实不适合军中生活,何必强留?练一个兵员也没有什么难的,现在一切都有规例,半年时间差不多了。半年练兵,朝廷用兵四年半,已经足够了。便如军校每一年都出新的军官,保证汰旧纳新,兵员也是如此。以后改募兵为征兵,省许多事端。”
此事杜中宵说的清楚,但指明了大方向。朝廷已经下来了旨意,同意了杜中宵提出的不愿在军中服役的兵员回乡,韩琦在的时候杜中宵就提过,是对下属的承诺。朝廷同意此事,表示募兵制改征兵制已经得到了皇帝的同意,即将推行。
说老兵有战斗力,不让他们除投,宁愿朝廷养一辈子,只是借口。
老兵怎么就有战斗力了?不是一直处于生死苦战中,老兵更容易成为兵油子。一直处于苦战中,所谓老兵军中生活能有几年?五年的时间要么升为军官,要么战死沙场。军中生活五年,时间已经足够久,不成效用或军官,说明不适合从军。
禁军和厢军职业化,最重要的原因,是皇权要借此控制朝廷武装力量。把军队作为一个整体,与中书治下的社会割裂开来。文武相制,保证皇权的稳固。大宋从不讳言自己是以军立国,开国之初,皇帝与军权为一体,政权的文官体系更像是个打工的。太宗败于契丹,文官地位上升,军权和政权的相对地位发生变化,军队越来越像打工的,成为了实际的雇佣军,所谓养军。
让军人终身服役,公开的理由有两条。一条是军人只会从军打仗,放出之后无以为生。另一条与此相关,无以为生,便容易啸聚反叛,他们又有军事知识,成为天下不稳定因素。这两个理由很牵强,征兵制下他们本来就有自己的职业,除兵各回本业。至于军事知识更不重要,没有组织能力,兵员的所谓军事知识没有用处。别说他们得不到军器,没有组织,有军器也不是正规军队的对手。
新的军制下,皇帝对军权的控制已经发生改变,募兵终身制走到尽头。枢密院和帅臣用兵,三衙管军,实际就是军政和军令相分离,中国传统,虎符的变种。除了枢密院和帅臣,三衙管下的军队无法组织成有效的军队,两者互相牵制。加上官僚制度,不再靠人控制军权,而是通过事权和财权,人事权的地位下降,一切改变顺理成章。
这是中国传统军制与技术发展条件下的专业化变种,说明白了道理,赵祯结合历史,便能一眼就看明白。两汉之后,技术所限,军人只要有军器、盔甲、马匹自己组织起来就成一支军队,冲破了政权通过事权和财权对军队的控制。新的技术条件下,军人有火器,也不能自己组织成大规模的军队,必须结合专业兵种和专业人才,才真正具有作战能力。此时,就如两汉对郡国兵,平时收其兵器的道理差不多。
三衙是专门的管军衙门,负责军队日常的训练、管理,军中指挥、情报、组织、财政、后勤、战略全在枢密院。日常训练和管理官僚化,战时指挥专业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