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化军
既然是里正,史员外对这些熟得不能再熟。每年税赋,他都拼命压在这二十一户人家身上,自家尽量少出,跟他们矛盾不少。特别是一户渔民,无法无天的脾气,几年来一文钱税不交,明明种着些菜地自家食用,却说没有土地。史员外如何容他?这几年不知打了多少次。杜中宵要是去问这些人,那么史家跋扈乡间渔肉百姓只怕是逃不掉。官府惩治欺压百姓的豪民还需要理由吗?随便一问,就能出一串罪状。
杜中宵看着史大庆,沉吟不语。史员外看着,越发心慌。
过了好久,杜中宵才道:“算了,此事就此揭过吧。我甫到此地,若是就因为被冲撞,穷治你们家的人,不免被说刻薄,是个酷吏。我为官多年,一向宽厚待民,不必如此苛责你们。”
听了这话,史员外长出了一口气,急忙拱手,对杜中宵千恩万谢。
杜中宵又道:“营田务前来,开垦闲田,必然骚扰乡间,冲突必不会少。这样吧,娄知县,你招集各乡里长,限一月之内,把本县的土地丈量清楚,立出标志。营田务到了,只在没有标志的闲地开田,免得惹起纷争。若是人手不足,我可从营田务派些人帮你。”
娄知县愣了好一会,才道:“运——运判,是要在本县方田?”
杜中宵点了点头:“不错。不方田,怎么知道哪些是有主土地,哪些是闲田?我今日城外察看,发现这里乡民种地,许多是种过一年,便抛荒数年,以养地力。看着不种庄稼,可许多地方也不闲田啊。”
大宋立国,不抑兼并,不立田制。不抑兼并是指土地可以自由买卖,不立田制,则是指没有丈量过境内的田地。官府收税,是依前朝传下来的田册,税率也多从前朝。
开国近百年,世事变幻,许多田地因为水旱之灾被废弃,许多荒田被开出来,土地拥有情况早就跟立国时天差地别。势力人家,大多把持地方事务,尽量把自己的土地从册上消去,而把那些只存在于田册上实际已经没有了的土地安在别人头上,以逃避税赋。方田实际并不会多收税,对官府好处不大,但却直接影响地方势力,一向都是很难做的事情。方田,实际上就是立田制。
第127章 重回铁监
五日之后,欧阳修从随州回来,先在枣阳暂住,准备与杜中宵一起回叶县铁监。
驿馆里,杜中宵问娄知县:“前次要县里方田,数日过去,不知如何啊。”
娄知县小心答道:“回运判,下官得了钧旨,已经安排下去。不过此事向无先例,衙门中无人精通此术,正在想办法。此为大事,当从容措置。”
杜中宵道:“这几日我看了枣阳的地理户口,若猜的不错,县中公吏差役,里正衙前,当都是那十几户大户人家。除了这些中上等户,中下等户只有城中的几十户人家,城外除了下等户就是客户了。让他们方田,其实与让各家自查相差不大。这样吧,也不难为地方,你让各乡里正,会同中上等户,一起把他们自己家的田方出来,报与衙门。有一是一,二是二,切摸心怀侥幸。否则,以后会有重罚。”
娄知县出了一口气,急忙称是。
县衙里所有做事的人,从押司到衙前,从节级到壮丁,都是出自那几十户人家。没有他们支持,县里什么事都做不成。让他们去方田,怎么可能做到?本身就是清量自家的土地。让各家自查,就跟县衙没有关系了。至于以后杜中宵怎么处置,关娄知县什么事?
宋朝地方官弱吏强,被称为公人世界,有的地方积年老吏坐大,甚至被称为立地知县。这些把持一方事务的老吏,不是靠着朝廷力量,而是靠着自家势力。便如枣阳,娄知县性子软弱,无力约束手下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他根本没有资源。县衙的人力物力,全在地方大户手里,只要赋税交齐,娄知县对上面有个交待,便就千恩万谢。做其他的事情,那是不可能的。
杜中宵对此心知肚明,难为县里几个官员没有意思,一切还是等营田务的人来了再说。有了人力物力,就连娄知县的腰板都能挺起来,现在没必要纠缠。
又聊了些县里事务,杜中宵拿出一张图,对娄知县道:“这几日我查看地方,画了这张图出来。虽然粗略,却与事实相差不远。你看一看,现在枣阳是否如此?”
娄知县上前,看杜中宵手中的图。这是枣阳的大致地图,重点标出了县城范围,城外则是十几个大户的庄子,其间点缀着一些有名地姓的小户人家。这些大户,小的庄客数十,大的庄客数百,包括了本县的绝大多数人口。那些小户,零零星星不过一两百户人家,可以忽略不计。
娄知县见上面把各庄子的范围也大致标了出来,心中有些紧张。看了许久,才道:“回运判,此图与下官所知基本一致。本县人口稀少,城外不足千户,大约就是如此了。”
杜中宵点头,把图交给娄知县:“让各庄子自己方田,你可与这图对照来看。”
说完,站起身来道:“天色不早,
我与欧阳相公今日动身,回铁监去。等到麦收之后,营田务的人会陆续来此。你到时协助营田务的官员处置事务,不得有误!”
娄知县拱手称是,送杜中宵和欧阳修出了驿馆。
离了县城,走在路上,欧阳修对杜中宵道:“现在天不甚热,正是动工的时节。唐州集议后,李副使组织南边几州人力,已经开始修唐州到襄州的路了。运判,不趁着这个机会让营田务的人来,怎么还要等上几个月?那时天气燥势,多有不便。”
杜中宵道:“今年唐州营田务种的麦与棉不少。人手不足,若是收得慢了,秋粮便就指望不上。新来的人,让他们帮着收一季,看看地方是如何运作的。麦收后再来这里,选地方开垦田地。今年是不可能种什么了,把地平整好,不耽误了来年下种就是。”
枣阳跟唐州不一样,沼泽太多,先要进行基础建设,才能开垦田地。雨季未到,不知道雨水多了之后地方是个什么情况,不好冒然下手。还是到夏秋两季,熟悉了气候地理,再动手为好。
从枣阳北上,过湖阳县,到了唐州。此时转运使司正组织数州民夫修筑唐州到襄州的铁路,
唐州向南,湖阳县和新野镇夹唐白河东西相望。此时湖阳周围是大泽,面积极广,道路要从山顶通行,修路不便。故走新野,那里地势平坦,可以直下襄州。而且新野位于白河岸边,利于邓州内地的物资延河而下,交通便利许多。
谁没看过三国演义?新野是个很有名的地方。不过多年战乱,此地到南北朝时已衰败,唐初就已废县为镇。此时行政级别直接反映人口密度,新野一带同样是地广人稀的地方。
现在修铁路都是转运使司组织,地方协助,铁监提供技术,杜中宵不再直接参与。和欧阳修没有在唐州停留,直接坐上了回铁监的火车。
看着窗外向后飞驰的景物,欧阳修道:“火车真是神物,又不需草料,还能奔跑如飞。以后天下遍布,不知方便多少。虽然铺起来艰难,可只要地方同心协力,一年也能铺上几百里。”
杜中宵道:“何止几百里,真要铺,还可以快得多,只要有铁。现在的火车跑得不快,拉的货物也不多,其实铁轨也能使用。不过火车制起来太过艰难,即使铺了路,没有车跑也是无用。龙图,这种东西都是初出时难,只要习惯了,给铁路制东西的地方多起来,会越铺越快的。”
现在铺的是钢轨,以现的技术水平,其实大可不必,用铸铁完全可以。当然,钢轨的寿命更长,运行更加平稳。最重要的原因,是配套的机具产能有限,铁监积压的钢太多,铺快了也没有用处。
此时铁监的生产能力基本已达顶峰,以后的铺路速度大致如此了。除非在别的地方再开铁监,不然不会有大的改观。叶县周围煤铁资源丰富,产量还有提升余地,但人力资源已经耗尽。铁监做事的主力其实不是厢军,而是从京西路十几州招募来的年轻读书人。以他们为骨干,带着厢军的年轻人,边学边做才有了今天。有这个资质的人其实不多,哪怕教育体系完备,短时间也培养不出更多的人来。除非过上一二十年,用一代人的时间,才会有根本的不同。
从年后开始,铁监待遇好的名声已经传遍京西路各州,但增加的人才了了无几,可以忽略不计。想更进一步,已经非常难了。朝廷想扩展钢铁产业,只能在其他路想办法。
这个年代不只是人口识字率低的问题,相伴而来的是思想、眼界等等受限制,一定的人口中,只有那么多适合工业的人口。大力发展教育,也不能短时间改善。非要等到一两代人成长起来,才会迎来工业的大爆发。铁监这样的工业中心,此时天下支撑不了几个。依杜中宵估计,哪怕是柏亭监全力援助,也只能再建三五个。相州依托开封府和应天府一带,加上河东路,可以再建一个。莱芜依托京东路,也可以建起来。徐州依托江淮,也无问题。这些地方周围人口稠密,教育发达,识字的人,百姓眼界也不一样。
其他具备人力条件的就是两浙、江南和川蜀地区,只是他们那里没有铁矿和煤矿,只能等其他几个地方发展起来,原材料运输方便,才能开始发展。至于陕西和河北两路,虽然资源丰富,人口和社会条件支持不了这样的工业中心。
人力资源看不见摸不着,但却至关重要,发展不易,绝不是建几座学校,请几个老师就可以的。便如铁监,全靠着一群年轻人自己摸索,一步一步发展起来,杜中宵不过指个方向起个头而已。这样的人不是在大街上一抓就有的,在人口中占的比例不多,铁监已经把十几州的资源耗尽了。
第128章 刚刚好
到了铁监,下了火车,苏颂和柳涚早早等在车站。寒喧过后,几人一起到了外面。
一出了车站,就看见外面热闹无比,大群工人吵吵嚷嚷正在向火车上装货物。
欧阳修见装车的多是农具,问身边的苏颂:“这里产的农具果然好卖!不知这是哪里的客人?如此大的手笔!这样多的货物,想来是大客商。”
苏颂道:“龙图,这是许州和陈州的货物。唐州集议之后,晏相公和宋相公回去的时候,在铁监住了几天,命本州派了官员来,专一在这里买货。铁监的农具制出来,先发给他们。”
欧阳修听了,猛一跺脚:“唉呀,却是忘了此事!你们产的农具有数,需要的人却多,若是不能抢先发货,一个不好,岂不错过了季节!此事等不得,我也住上些日子,让吕通判派人到这里来!”
这几位知州何等身份?他们派人等在这里,谁也不敢跟他们争,有货就发。买农具当然不是官府掏钱,而是地方组织治下百姓,凑钱来统一购买。特别大户,对此事极为积极。
蔡州在澧河下游,直接走水路,不跟其他几州争。许州和陈州不只是要争先发货,还要争有数的火车运货车厢,没有官府支持,就被那些大客商挤到后面去了。
颖州的通判此时是吕公著,吕夷简三子,深受欧阳修器重。不过这人许多好处,就是一条,做事不主动,不好出风头。他或许能从其他官员那里知道铁监的情况,却不会主动采取动作。
官员在地方能有多少政绩?这个年代经济发展缓慢,技术更加迟缓,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就值得大书特书。推广新农具,是能够在史书上记一笔的,怎么能够放过了?
回到铁监,欧阳修便要了纸笔,让吕公著立即派人来铁监,带上几个大户,一起来采买新式农具。
杜中宵和苏颂在一边闲坐,对他道:“去年新制的马拉镰刀,有没有再到地里试过?”
苏颂道:“现在麦子开花刚过,离着收割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怎么去试?”
杜中宵道:“我们试的是能不能割麦,只要麦苗长成,就可以去试。何必要等麦熟?”
苏颂听了立即醒悟:“运判说的是,委实如此。——只是,如此有些浪费粮食。”
杜中宵笑着摇头:“跟把机器试成功比起来,那一点麦子算什么!早早试出来,我们可以用铁监的闲散人员,组个队伍,带着这机器到两淮收麦去。那里种麦最多,让他们看看机器的好处,不愁不争着前来购买。而且,我听人说,两淮收麦,可以得一半粮食。做得好了,能带许多麦子回来。”
此时两淮是天下最重要的小麦产区,以扬州和楚州为中心。麦收时节最忙,抢收了麦子,要抓紧时间种稻,一刻耽误不得。每到麦收时节,便有两浙的百姓,乘船沿河而上,到两淮割麦。收了麦子,他们得一半的收获。时人常言,两浙的人不用自己种麦,两淮的收获有一半是他们的。
这就是个年代的麦客,不过因为地理和气候以及历史的原因,此时是两浙人到两淮去做。后世随着气候和农业条件变化,从东南转到了西北。明清时期,西北地区的农人,在麦熟时节,往往成群结队,到麦子先熟的地区去帮人割麦。麦客获得了收入,种麦的人家抢到了农时,两相得利。收割机普及了,就成了开着机器流动数省,规模壮观。其规模,不下于历史上最波澜壮阔的机械化大战。
此时的麦客与后世不同,他们到了两淮,割麦之后还要负责把麦子脱粒。与此同时,主人家则争分夺秒在收了麦子的地里种水稻。麦子收好,地里的水稻也种好了,倒与收割机的机械化大军类似。
地广人稀,人力资源缺乏,麦客的收入不是后世可比的,一般都是拿走收获麦子的一半。
一年稻麦两季出现的时间不长,唐时还非常少见,入宋之后才在两淮江浙推广。宋朝不立田制,收税是依先朝旧例,两税只收一季,收了米就不收麦。多数地主出租土地,也只收一季作物的租子。麦子种起来容易,耧车不用多少人力,田间管理方便。对于大户人家,就当是把地租出去,一半收获就当地租了。
以铁监新制的农具,到两淮去忙上一两个月,收到的粮食极为可观。马拉收割机最大的用处,不是种更多的地,而是可以在更广大的地区,实现一年两季。
从南向北,两浙地区比较温暖,收麦与种稻的时间比较宽裕。到了两淮,时间就非常紧张,不得不雇人割麦。再向北到京东路,就只能一年一季,收了麦子来不及种别的了。中部同样如此,洞庭湖以南收麦种稻的时间充裕,南阳襄阳一带开始紧张,过了方城山,就不可能一年两季了。
苏颂听了杜中宵的话,道:“运判说的是,到两淮去,可以沿着汴河而下,收上一季,可得不少粮食。去年铁监所食粮米,多是转运司从他州调来,到了今年见铁监赚钱,全部算作借贷。我们现在赚的钱不只是要买粮米,还要给转运司还本付息,粮食缺得厉害。”
杜中宵笑着摇了摇头,不这样做,就不是转运司了。不能怪他们,难的时候帮了,现在铁监发达了收些利息回去也是应该的。三司系统做这种事有传统,只要地方饿不死,就尽量把钱粮收到自己手里。现在最有可能的,铁监起动的五十万贯,铁监开始赚钱也会被收回去。虽然钱出自内库,账却是在三司的手里,他们只要大笔一挥,把那五十万贯改成是内库拨给三司即可。
太宗朝之后,三司一向缺钱。一是开支增加,再一个就是太宗权术,把许多原本左藏库的收入划入了内库,而且天下新铸的钱,全部都入内库。不要以为天下都是皇帝的,皇帝就会无所谓,他们实际上分得很清楚。内库是自己的钱,左藏库是公费,花起来不一样的。三司的钱从来不足,只好向皇帝借贷,年年积压,越积越多,死猪不怕开水烫,干脆就不还了。每过几年皇帝开恩,给三司销账,就可以从容花自己内库的钱。外朝官员拿人手短,只能暂忍一时。如若不然,花内库的钱,官员一样会说长道短。
铁监也是一样,账上如果钱多了,必然会被三司收走。开始的时候还会找个借口,像那五十万贯让你还本付息,或者加税。做得习惯了,这些借口都不会找,直接立个名目拿钱。
杜中宵对此心知肚明,所以铁监一有利润,要么是招人,要么就是扩大规模,增加资产,反正账上不留太多余财。赋税之外,地方剩下的钱粮称为羡余,交的多了可以升官。但上交羡余,必然就会搜刮地方,落个酷吏的名头。坏名头也就罢了,只要升官就好,问题是还要看皇帝和宰相的心情。刻剥百姓可不是个好官,一个不小心,官升不了,还会被贬斥。刘太后当政时候,便就发生过这种事,延续到现在。
杜中宵不会去做触霉头的事,对于铁监建设和利润的关系,一向都是刚刚好。账上略有余财,一旦有了大笔收入,就投入到基础建设之中。
第129章 由他去吧
看着在地里试机器的苏颂等人,杜中宵道:“麦老樱桃熟。此时麦尚未老,襄州樱桃却已熟了。商贾从那里贩了,到唐州坐火车到中原来,这几天周边到处都是卖樱桃的。”
欧阳修道:“可不是,我也见到了,昨日买了两斤。听说还有坐车到襄城,要贩到开封府的,不知成也不成。以后火车通了襄州到开封府,中原人也能吃上这些江南珍品。”
杜中宵点了点头。火车一日可行千里之遥,许多以前不能贩运的水果农产品之类,都可以用火车运输。哪怕各地都有,南方也可以反季节销售。宋人对吃穿极为讲究,舍得花钱,这个时候如果能把樱桃贩入京城,可以发一大笔财。那些不利于保存的水果,以后可能就行销天下了。
前些日子就有人贩杨梅,这几日贩樱桃,过些日子还会有更多的南方水果卖到北方。现在坐火车的人,几乎人人带大量货物,就连官员也不例外,车票一票难求。
说起此事,杜中宵不由想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坐火车到广南,看见列车员人人带着大量水果。特别是好运输耐保存的菠萝,见缝插针,几乎塞得到处都是。对于在火车上工作的人,这算是一种福利吧。
交通运输对经济格局的改变,怎么估计都不过分。宋朝不限制人口流动,不岐视商业,这种现象特别明显。只要有利可图的事情,就有人去做。
随着天气转暖,最近铁监周围的肉菜价格大幅降低,便是有人从唐州一带贩运而来。虽然只隔着二百余里,中间有一座方城山,唐州地气比这里暖了许多,蔬菜种植更加方便。
坐火车贩货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收税。只要买一张车票,路上的各种钱全省了,哪怕是贩运大宗货物,成本也低得多。不过现在车辆太少,货车只有官营,不对民间开放,影响不是特别大。
看着试机器的人群,杜中宵想,等到这条到襄州的铁路发挥出作用来,天下看到好处,只怕很多地方都会争着建。宋朝喜欢重臣外放为知州,到时候肯定热闹得很。
看了一会,欧阳修道:“运判,让他们在那里试好了,我们到城里去逛一逛。”
随着地方的发展,这里多了新地名。铁监对面的澧河北岸,店铺林立,被称为城里。铁监人员居住的南岸,则被称为铁监。向东还有矿区,北边则被称为煤山,都是约定俗成。
刚进入市集,就见迎面走来一个人。头发花白,松松挽了个髻,花白胡子,穿了个直裰。手中提了一个酒葫芦,半眯着眼,一摇三晃,手中哼着小曲。
偶一睁眼,恰看到杜中宵和欧阳修走来,猛地一惊,急忙上前行礼。
杜中宵却不认识,问道:看你有些面善,只是想不起来是谁。“
那老者道:“小民童九成,这个,这个,在铁监里做个教席。初来的时候,因为我年老,还愿意去学识字书算,官人夸奖来着。”
“哦——”杜中宵点了点头,这才想起是谁。童九成是童安路的一个族叔,偶然知道他在铁监里甚是得意,便跋涉千里寻了过来。这么大的年纪,铁监是不收的。这个童九成便自费去学识字书算,因为以前上过私塾,很快就学了出来。铁监营区教书的人,专门有一个学校,有些像后世的师范,他又跑到那里去学了几个月,样样合格。杜中宵听说了此事,为了鼓励上进,曾经奖赏过他。
想起往事,杜中宵看看童九成,哪里像个教师,就是个为老不尊的老农吗。
欧阳修听说此人是个教书的,不由上下打量,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忍了好久,不悦地道:“若你是哪家员外给人开蒙的西席,随你喜欢,无人管你举止。可你拿着铁监的钱粮,为人师表,怎么可以这个样子?如此胡来,岂不教坏了子弟!”
童九成连连告罪,甚是尴尬。
杜中宵却不以为意,一笑而过,对童九成道:“你教学生的时候,可不敢如此胡来,一都要合按规矩。出了学校,随你自己愿意,不要过分就是了。”
童九成连连称是,急忙告辞,拿着酒葫芦急匆匆地走了。
欧阳修道:“运判,为人师尊,岂可如此放浪形骸!此人这个样子,岂不会教坏了铁监子弟!”
杜中宵摆了摆手:“龙图言重了。铁监的学校,只是三年,读书认字,能够写写算算而已。他们这些人,算不上什么师尊,无非是教些知识混个口食罢了。顽童又知道什么,学过三年,自有去处。”
见欧阳修还是愤愤然的样子,杜中宵道:“前面我们找个地方,喝几杯酒,何必生这些闲气。”
杜中宵眼里,从来没有把铁监的学校教师视为为人师表的人,他们只要教识字和简单的算术就可以了。相应的,他们的待遇不高,基本与铁监工人一样,杜中宵的说法是教职工。
拿着扛大包的钱,却做士大夫的要求,这种人哪里找去?按欧阳修的观点,铁监的学校根本就招不到老师。这些教师就是份简单的工作,不能过多要求。只要他们在学校的时候,严格按照学校的规章制度办事,业余时间哪个管他。与其严格要求,又不能给与金钱与地位,弄出一堆伪君子似的老师,还不如公事公办呢。工作时严格就好,业余时间管他们做什么,只要不作奸犯科就好。
投入有限,在教师身上舍得花钱,愿意请名师严师,就必然会减小教育范围。要普及教育,就不要对启蒙教师提过多要求。学生启蒙了,自然会有专门的学校,那才是真正教书育人的地方。
世间事处处皆学问,教人启蒙读书也没什么了不起。教人识字的老师要这样,那教人做事的又当如何?教与学,不必把双方关系看得那么重。不要跟传统意义上的师生关系比,那不只是教知识,而是传道授业解惑。启蒙的老师,只要把书本上的知识教了,是能传道还是解惑?实际做不到。
学校是教知识的地方,不要带上太多的功能,事情还是简单一些为好。附带的东西太多,往往会把主业给忘了。启蒙之后有各种学校,想学什么就去学,只要考得上,学校愿收就行。
杜中宵可是记得宋朝历史上最重要的教育革,即三舍法。从县学开始,层层选拔,分为三舍,一直到太学。依表现和成绩,直接代替进士考试。这种改革一点也不成功,既没有扩大教育范围,也没有提高整个社会的文化水平。反倒是途径单一,利于控制,加剧了党争。
传统意义上的教与学,是此时的书院,双方自愿,不只教知识,还教思想,学校不适合。
教育一杆子捅到底,从启蒙开始,上了好学校,就可以上更好的学校,一直到最后,获得远超他人的社会地位,又有什么好处。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先,不是先上学的为先。教育系统越严密,越容易造成父传子,子传孙,最后子子孙孙成了一潭死水。社会要有纪律,但不能太刻板,适当乱一点好。
第130章 普遍贫穷
杜中宵和欧阳修正在衙门闲坐,苏颂从外面进来,喜滋滋地道:“这几日试了,改过几次,用马拉着机关镰,确实可行。今日割麦,再无漏割之弊,而且摆入极是整齐。等选好人手,便可动身了。”
杜中宵道:“既然如此,那就抓紧时间改好机器。选了人,要仔细教过,不只是会用,而且要求他们会修。分组分队,各有职责,回来后明赏罚。”
苏颂称是。在一边坐下,吏人上了茶来。
说了几句闲话,欧阳修又提起刚才的事情,道:“运判多奇思妙想,遇事敢行,这几年委实做出了许多功绩。不过,对治下教书育人教师,管得过于疏阔,不敢苟同!”
说完,把刚才遇到的事情跟苏颂讲了一遍,道:“虽然钱粮不多,教的都是孩童,但似那人举止无行,岂不教坏了铁监子弟?你们这里,子弟启蒙,入各种学校,学成了入铁监做事。若不是从小教起,进了铁监如何做得好事?知监,你说是与不是?”
苏颂称是。想了一想又道:“龙图,其实铁监对学校教师都有规制。他们教书的时候,必须穿戴整齐,衣寇整洁。每日里教什么,一切都有章程。教书之外,似也不好管太多。”
欧阳修道:“言传身教,身教犹重于言传!想我自小清苦,若无家母时时教导,哪里有此日!世人为了衣食,多终日奔波,无暇管束孩童。铁监既立学校,广教治下之民,是一大德政!既是德政,便就不当疏忽,免得误人子弟!教书的人,必德才兼备,德在才先!不如此,如何教出栋梁之材!”
杜中宵道:“龙图,铁监的学校只教三年而已,只教书,不育人。孩童是他们自家的孩童,想育成什么人才,各家自己去管。真正选人,是以后的事,不然何必让人人都有书读?会写会算,是朝廷有余力为百姓做的事而已,便如人有眼能看,有脚能走。至于怎么做人,那是以后的事。父母把婴儿养大,学校再教他们读写,如此而已。终于一天,学校遍布天下,不能读不能写的,便如瞎子聋子一般,就是个残疾人,这才是广设学校的意义。道德教化,不在此列。”
欧阳修愣了好一会,思想转不过这个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