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国王陛下
可惜这些话也只能在心里说说,因为他们不干,那就真没人干了。如今整个茸城的工人都被征发的七七八八,各种摆建筑,组大阵,仿佛要一夜间让茸城来个地覆天翻……别说五倍工钱,要紧的地段工程,甚至有老板敢砸十倍的天价!而他刘胖子是真砸不起那么多,所以他脑筋一转,决定换个思路。
“兄弟们,我知道五倍工钱也不算多,但你们看看文游司和福仁司,那一群官职在身,道心加持的官员们,还不是被紧急征发,跟咱们一起加班加点!?他们可是半分加班费都没有的!”
顿了顿,刘胖子又说:“这世上最快乐的事,就是当你觉得自己很惨的时候,发现隔壁比你更惨!待会儿咱们一起上去摆龙口,旁边就是文游司的工地,咱们一边拿钱干活一边欣赏隔壁免费加班,好不好啊!”
人们面面相觑,而后在嬉笑怒骂中,一边对刘胖子的谬论高高竖起中指,一边却还是奋力拉起了无形纤绳,令又一栋空中高楼发出隆隆声响……
类似热火朝天的场面,几乎发生在茸城的每一个角落,上到近千米高的映月琼楼,下到万心桥下的石街……一场规模空前的摆盘工程,一直持续到当日下午。
待日头最烈的午后时段过去,茸城的迎宾大阵,也终于在茸城人的汗水浇筑下,大功告成了。
整座城市上下五层,千万座楼宇共同构成了一副坐落于天之右大地上的奇景:一只近千米高的吉祥灵鹿,正昂首奋蹄于广袤的绿茵上,两只鹿角斜指着天空,宛如利剑,又似游龙张口,要敛尽天地精华为己用。背上则有一道接天的亮光,那是象征茸城权威的建木,此时恰好构成灵鹿背上的长生木。
这般迎宾的阵仗规格之高,让很多人误以为是芷瑶尊主复生……因为之前就连国主大人亲临,总督府都没拉出这样的排场。
然后,在人们满是好奇的议论声中,贵客终于迎着初降的霞光,现身茸城。
最初是一片云,一片自东方而来的彩云,连绵映照在天际之上,云间有七彩仙光流溢,又有披霞的侍女吟唱着袅袅仙音。
待云层迫近,它看来又像是一座山,一座悬浮于高天之上,令人望而生畏的仙山,其阴影步步蚕食茸城,每一个被影子笼罩的茸城人,都不由自内心深处涌现出想要臣服的悸动。
然而在人们将悸动付诸实践之前,天上的仙云便自行散去了,云团中一位身穿紫衣的妇人乘着流光仙舟翩然而降,身后十八名侍女各着宝饰,一路叮当作响,却是在奏响另一套仙乐。
与此同时,茸城灵鹿的背后长生木上,一道淡蓝色的光芒闪亮起来,似箭矢一般迎向了紫衣的妇人。
那是茸城总督韩谷明,此时他穿着一身少见的古制华服,看起来就像蜃景中的旧世真人,却是另一种威严。
而萦绕着满身威严的韩谷明,却毕恭毕敬地向来人行了臣下之礼。
“茸城戍守韩谷明,见过总管大人。”
莫雨闻言一笑:“总督大人说笑了,以官职论,该是妾身向你行礼才对……妾身平日很少出行,也不大通礼节,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大人能够见谅。”
韩谷明一丝不苟地应道:“哪里话,内务府总管外出行走,代表的是国主大人的威仪,下官岂敢不敬……我已在总督府设下接风宴,还望总管大人赏光。”
“呵,总督大人客气了。”
说话间,莫雨目光已垂向茸城城内。
微不可察处,流露出一丝焦急。
第146章 临终时的关怀
总督府的接风宴无疑是今晚全城的焦点。
位于吉祥灵鹿的背脊上,长生木的根处,那座平素一向扎根于茸城地表的五层砖石堡垒,在今夜拔地而起,悬浮到了数百米的高空。堡垒棱角分明,每一块砖墙都在月色、星光以及周遭楼宇的霓虹映照下,反射出晶莹而温和的流光。
茸城的夜空中,仿佛多了一轮绚丽的月亮。每一名茸城人抬起头时都能目睹到总督府于今夜展示的无上权威,而后啧啧称奇。
事实上,总督府已经很少有如此高调的表现了,自韩谷明力压几位兄弟姊妹,从其父手中接掌总督职位后,韩家的存在感就一直在缓缓收敛。
总督府很少飞天俯瞰了,韩家人的产业逐渐少了,那位曾经惊艳仙盟的韩家四郎,也逐渐变成了垂垂老矣,只有威仪尚存的韩老了。
并非没有人质疑过这样的韩谷明,他年纪大了,虽有元婴修为,却老态尽显;他不再主张家族的权利,他甚至只有一个天赋虽好却性情偏于柔弱的女儿……只是,这位在宴会厅上身着古式华服的老人,已经用几十年的执政生涯,无情地碾压了所有喧嚣的质疑声。就连曾经和谐友爱的韩氏五子,如今也只有韩谷明和他的二哥尚存。
而今晚应邀出席接风宴的,无不是茸城的顶级名流,如白向礼那种退休赋闲的前祭礼司主祭,甚至都没有资格在主桌入座。老人只能有些遗憾地坐到了旁边的餐桌前,心中想着若是自己在金鹿祭时的表现能再好些,蒙国主颁发一枚十字花章,是不是就能跻身主桌了呢?
茸城作为祝望的旧都,实在吸纳了太多退休在家的老人,其中不乏十部三司的前任首脑。例如主桌上一位尖嘴猴腮,须发散乱的老头,其实就是白向礼的前顶头上司,律部的尚书大人侯敬。虽然修为只有金丹期,但律部的一众元婴,无不要看其脸色。
而在一众顶流名宿的簇拥下,真正的主角自然只有两人:总督大人韩谷明,以及来自金鹿厅内务府,几乎从不在人前显圣的大总管莫雨。
然后,较之人们早已熟悉的韩谷明,莫雨的存在无疑吸引了更多的好奇目光。
对于寻常世人来说,莫雨的存在宛如都市传说。
因为金鹿厅的内务府本就是极端低调的部门,人手不多,权责也几乎仅限内务,连公务秘书都不算。内务府从不插手十部三司的吏治和政事,因此除了长期混迹国主身旁的近臣,一般官员哪怕权势再重也难得见到内务府的人。
但在场的名流显贵们,当然不是一般官员。很多人都如侯敬这般,有过很长的金鹿厅任职的经历,期间更是多次与国主近距离打交道。而与国主打交道,就等于和内务府打交道。
所以大部分人也都知道,国主鹿悠悠身旁,有个美艳绝伦,却冷如冰山的大内总管。她修为堪称深不可测,便是兵部的尚书大人,也常调侃说祝望虽有雄兵百万,定荒军团更是猛将辈出,但能与总管匹敌的却屈指可数……此外,莫雨对鹿悠悠的忠诚已近痴狂,寻常意义上的所谓忠诚,在她面前根本一文不值。
但是也正因为人们多少对莫雨有几分了解,此时她的出现才让人们更加好奇。
那个从来不肯轻易离开国主的莫雨,为什么单独来了茸城?
对外宣称的理由,当然是冠冕堂皇,也合情合理的:茸城拓荒在即,国主需要了解前线的具体情况,而她本人需要坐镇建木,不便轻举妄动,于是才将最为心腹的手下派来茸城。
这个理由当然没问题,但是,非得莫雨不可吗?
鹿悠悠治国五百年,也集权了五百年,心腹手下何止一人?严格来说,韩谷明难道不算她的心腹?韩谷明没有直接向鹿悠悠通话的渠道?
何况就算真要派心腹视察,也完全可以委任青萍司的镇抚官为巡察使,持令前来。如今的镇抚官,望海侯原野,才是凶名赫赫的国主心腹,手下已经废了多位实权高官,其中甚至有元婴级的贵人。
这个问题,韩谷明没有问,仿佛很早就和莫雨达成了默契,但推杯换盏间,却有一人耐不住性子,问了出来。
“不知总管此行前来,除了视察咱们茸城风貌,还肩负着什么重要使命?我等虽然退休赋闲,却一定鼎力支持!”
持杯带笑的问出问题的,是一位笑容可掬的老妇人,她坐在主桌的末位,作为茸城本地商界代表,算是破格入席。这样一个人,问出这样一句话,其中自然包含着许多重意味,而在众人细细咀嚼之时,却听莫雨轻笑一声,说道:“妾身只是依国主之命行事,为国主大人鞠躬尽瘁就是妾身唯一的使命。”
而后,不待有人接话,她便主动将话题转开。
“今日此桌为何不见余万年?”
老妇人解释道:“余老板他今日修行出了岔子,不得不在家中温养,所以才命我代为前来……”
莫雨却没听她继续解释下去,只是有些好笑地说了一句:“哦,妾身还以为,他是因为儿子出了岔子,所以才不来的。”
霎时间,喧嚣的总督府内变得鸦雀无声!
——
与此同时,茸城书院,沐雨楼的地下灵室中,正有一对父子,默然以对。
余万年盘膝坐在一只蒲团上,手中捧着一本图谱,目光却不在图上。
他静静地注视着自己地小儿子,正如余小波也在静静地注视他。
自余小波揽下收治石街的工作后,父子二人已经很少有这么安静相处的时光了。
只是,这份静默并没能持续太久,随着一阵悠扬的夜钟声从不远处响起,余小波忽然咧嘴笑道:“你不用去总督府赴宴吗?”
余万年说道:“不必,那边我已经让胡裳代我去了,她是波澜庄这两年的实际主理人,有资格暂代我的位置。而顾苍生恰好真要临时闭关,那么能代表波澜庄出席的,其实非她莫属。”
余小波听了,却说:“但总归是你本人到场才好。”
“对。”
余小波又说:“你,没必要把自己假扮得仿佛重视家人之爱,你最心爱的女人重病之时,你从来没有出现过!”
余万年点头:“对,但她死时,我有去看她。正如我现在来看你。”
第147章 身不由己
父子二人的对话,在空荡荡的地下灵室中不断传来轻微的回响,而气氛也随之不断变得冰冷。
余小波沉默了很久,终于不禁笑出声来:“所以在你眼里,我已经是个尸体了吗?”
说着,他抬起头,借着灵室内昏暗的灵光,眺望那遥不可及的天花板,即便以其金丹之躯,也只能隐约看到那里铭刻着的玄奥图案。
“这里,应该是沐雨楼下的灵室吧?相传是旧世的大乘真君所建。一千多年前,定荒元勋中有一位凶威赫赫的斗尊被荒毒侵蚀,当时芷瑶尊主就将其关在此处。那位斗尊在灵室内狂暴了十天十夜,终于散尽荒毒。而这间灵室承受一位化神斗尊的全力施暴,却连一丝的刮痕都没留下……有这等坚固的壁垒,我凭什么会死?”
余万年看着儿子勉力拿捏风度,侃侃而谈的样子,心中不由一叹。
此子虽然被骄纵过度,已不堪造就,但自始至终,他都将他的父亲视为神明一般的偶像,竭尽全力去模仿,去追逐。
这的确是自己的儿子,是自己和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所生的儿子。
所以在心中的叹息之后,余万年缓缓开口:“的确,这座灵室的壁垒极其坚固,又有书院的戒武令,几乎等同被天道庇护。我并不相信王洛能相隔百里杀人于无形。但是,取你性命的人,从一开始就不是王洛,而是你自己。”
余小波一怔:“是我?”
余万年认真地凝视着儿子,问道:“为什么要招惹他?”
“为什么?收治石街,他是最大的阻碍!没了他,那个没落的石家根本没资格……”
“不要说这些废话!”
余万年的声音并不严厉,却让余小波浑身一个激灵,满腔的愤懑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很清楚我问的是什么。最初的矛盾,的确因收治石街而起,你针对石家的手段并没有问题,我也赞同。后来遇到王洛这个意外因素,你不甘为他一人而前功尽弃,便亲自下场与其较量,却接连惨败……至此,我也不怪你,换了是我,年轻时也未必按捺得住胸中的傲气。但是,在那之后,你为何要强行起阵?”
余小波嘴唇翕动了几次,想要回答,却说不出口。
余万年叹息道:“你和他在书院做了几次较量,已经很清楚自己不是对手,后面也敢于正面承认这一点。既然如此,为何不当时放手?彼时王洛对你也并无多少恶感,双方和解甚至不需要任何代价。”
“……”余小波默然不语,缓缓低下了头,将表情藏在影子里。
“我知道你心中不服,也知道你想说:石街自治章就是代价。但是,一个石街自治章,对波澜庄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甚至石家又算什么呢?这个代价,波澜庄支付不起吗?”
“……”
余万年叹道:“所以,支付不起代价的并非波澜庄,而是你。这个代价也不是石街自治章,而是你继承家业的希望。”
话说到此处,余小波终于没法再沉默下去。
“没错,我就是想要继承家业,有什么不对吗?!我知道自己论天赋论才学,尤其是论出身,远不如三位兄姐!但波澜庄从来都是只认功劳,只要我能立下……”
“但你立不下大功,又当如何?”余万年淡淡地说着,“明知不可敌而敌,你考虑过后果吗?摆那八方削福阵,你用了多少人脉,耗了多少资源?为了针对王洛而对他身边的无辜之人下手,这要折损多少道心,败坏多少口碑,你又计算过吗?甚至王洛其人,背后到底是何方势力,你又调查清楚了吗?”余小波的满腔澎湃,被这一句句淡然的话语所凝固、瓦解,最终再次低头不语。
“你当然清楚。”余万年说,“无需算计,也该知道,这根本是一笔稳输不赚的买卖。即便你成功起阵,即便你真能以此阵削掉王洛的福缘,即便你真能以削福之术致其于死地,即便你真能在他死后将计划导回原轨,将石街收入掌中……你的收益,归根结底也不过是在我面前的一次亮眼表现而已。并没有任何人向你承诺过,收治石街就等同继承家业。你能立功,你的兄姐当然也可以,事实上,他们在其他地方做得也都很好。”
余小波猛地攥起了拳头,牙关紧咬。
余万年则说:“所以你只是输不起而已,像个贪念蒙心的赌徒一样,把自己的性命也押到了必输无疑的赌局上。”
之后,父子之间沉默许久,余万年将目光转回到了手中的命图上,余小波则再次仰起头,看着头顶的灵光,恍然出神。
良久之后,余小波才说道:“没错,我的确就是个丧失理智的赌徒,明知道前面是条死路,我却还是想走一走,哪怕只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胜算,我也要拿出一切去赌。但是……”
话没说完,余万年忽而暴怒:“但是你的命不是属于你自己的!”
盛怒之词,令余小波霎时陷入惊骇。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余万年,记忆中的余万年,无论身处怎样的惊涛骇浪,都能维持风度优雅。那是他宁肯东施效颦,也不愿放弃的梦中之姿……
却听余万年怒极颤抖地说道:“你娘在年轻时就被荒毒侵蚀,毒入膏肓无可拔除,依照拔荒律,该被当场抹杀,至少也是永久冻结,在建木根须的缠绕下沉眠。我用尽了一切手段,才帮她在文明疆域之内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强压着她体内荒毒不发,只希望随着技术进步,不治之症也能迎来转机……”
“什,什么?!”
“听我说完!”
“!”
余万年又说道:“本来,她体内荒毒虽然无法清除,却也被我以荒原奇药压制住,不再会蔓延或者爆发。这样一来,她基本就和常人无异,衣食住行都能自在……但是,却还是有两个问题。其一,她的寿命注定不长,很难活过40岁;其二,她绝不能生育子嗣,导致体内阴阳之气紊乱不定,否则很可能当场殒命。”
“什……”
“如果是理性的人,应该会尽量延长自己的生命,毕竟随着时间推移,说不定又会有新的续命良药。但是,医生说,若是当时不生,她就再也不可能恢复生育能力了。”
“……”
“我并不在乎和她有没有子嗣,但她却宁肯牺牲自己的性命,换我和她的感情能有一个健康而漫长的延续,也就是你!我不喜欢她的选择,但我一生也都没有违背过她的意愿……你出生后,她就陷入了极度的衰弱,我不顾一切地雇佣猎人去荒原搜寻灵药,试图为她续命。后来,灵药找到了,但你母亲的事也被定荒军团的人得悉。违背拔荒律是什么罪过,我不需多说,所以你娘死前的那几年,其实是被人软禁的,更与我严格隔离。一直到她死时,我才有机会能再看她。”
“……”
“老实说,对此我并无任何怨恨,心中只有感激,因为这已经是极其破格的待遇了。换做是无权无势的普通人,绝不可能让定荒军团网开一面。当然,我很讨厌夺去她十多年光阴,更让我们夫妻在最后的几年无法团聚的你,她是我最爱的女人,你却不是我最喜欢的儿子。但即便如此,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因为你的命,从来也不只属于你自己!”
第148章 飞蛾扑火
余万年的怒火随着他将多年来从不曾与外人倾吐的秘辛说尽,也终于逐渐熄灭。
地下灵室又恢复了昏暗幽静,只是余小波却分明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作响,仿佛随时可能炸开一样。
过了很久,他才得以找回喘息的能力,他深深吸了口气,问道:“为什么从来不与我说?”
余万年淡然回应道:“你并没有承受真相的能力,无论是你母亲被荒毒侵蚀的缘由,还是后期她被软禁时遭遇的折磨,都只会让你去做愚不可及的蠢事。相较而言,一个一门心思和兄姐争权夺利的纨绔,还更适合你一些。”
霎时间,余小波心中的怒火也复燃,将刚刚涌起的感动焚烧殆尽。
没错,这才是余万年,一个令他满心仰慕,也满心愤恨的,父亲。
父亲从来没有爱过他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但也正因如此,他才会不惜一切去争权夺利,在一场几乎必败的赌局上不断押上一切!
却听余万年又说道:“我本以为让你沉迷于家族内斗,至少无论出了什么事,我都能保你一条后路,然而时运弄人,你还是走到了一条绝路上……我不能让你死,所以必须在这里拉住你。然而一般的道理对你说不通,所以就算折损你的自尊也好,粉碎你的三观也好,该说的话我都要说。之后,你若能自己醒悟,活得像个人,那当然最好。若是你依然执迷不悟,我也只能把你送去冰园冷静几年,或者让定荒军团的虎啸将军们代我照看你。”
说完,余万年再次郑重凝视着自己的儿子,仿佛在等他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