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漫客1
“要与朕说出个切实的法子出来才成。”
沈毅站在皇帝面前,正苦思冥想,皇帝给高太监使了个眼色,高明便很懂事的给沈毅搬来了椅子,放在了沈毅身后:“沈侍郎,陛下赐你坐哩。”
沈毅道了声谢,坐下来之后想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口说道:“陛下。臣以为,晋世子既然已经北上,那么大概便不会辜负圣望,哪怕北齐皇帝咬牙忍了下来,已经骄横了六十多年的北齐朝廷,那些蛮横的朱里真人,也不可能忍得下来。”
“如今,我朝只需要积极备战便好,先守,等到时机成熟,再转守为攻。”
皇帝若有所思,问道:“朕的王兄路过淮安,与你说他去燕都的具体章程了?”
沈老爷不慌不忙,摇头道:“回陛下,没有,不过臣猜到了晋世子北上是去得罪齐人的。”
皇帝先是点了点头,咳嗽了一声,开口道:“高明,让宫里的人撤一撤。”
高太监连忙挥手,很快甘露殿里的所有宫人便都一一离开了甘露殿,整个内殿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皇帝陛下自嘲一笑:“朕这内廷,已经千疮百孔,平日里恐怕朕穿什么颜色的里衣,外面的人都一清二楚。”
听到这话,沈毅微微低头,没有说话。
皇帝这个职业,就职之后,整个人便不属于自己了,或者说不全部属于自己了,朝廷里的那些势力大的大臣们,有时候会买通宫里的宫人,打听皇帝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
这已经是大多数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皇帝心里自然也是一清二楚的。
不过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现在,绝不是没有原因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臣们通过宫人监视皇帝的时候,某种意义上,皇帝也在通过这些宫里的人形监控,向宫外的大臣们表达着自己的“政治情绪”以及“政治态度”。
是的,身位皇帝,就连日常生活之中也很难做回自己,需要一天十二个时辰,每时每刻都去做皇帝,直到皇帝这个身份与皇帝本人渐渐融为一体,再也无分彼此。
而眼下,皇帝屏退宫人,意思就是他接下来的话,不想让宫外的人听见。
“朕让他带去的条件是。”
皇帝看着沈毅,开口道:“要北齐把河南山东两省,割还与朕。”
沈老爷一愣,随即苦笑道:“这个条件,还不如让齐人把燕都交回来的可能性还要大一些。”
如果此时此刻,齐人皇帝面前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交还山东河南两省,二是把燕都割让出来,作为南陈的“飞地”统治,那么那位北齐的皇帝陛下,大概率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
皇帝爽朗一笑:“正因为他们不会应,所以朕才这么要。”
沈老爷微微点头:“陛下圣明。”
此时此刻,沈毅的心思并不在皇帝对北齐的要求上,而在已经北上的李穆身上,如今李穆离燕都越来越近,他要是真的在北齐皇帝面前说出这个要求,恐怕北齐朝廷上下,立时就要暴怒。
沈毅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如此的话,臣再过些日子就回淮安备战去……”
“只凭淮安军,无力北伐。”
皇帝开门见山的说道:“朕让你给朕拿主意,就是想要彻底压服朝廷里的文官,只有压服了这些文官,才能够顺顺利利的拿掉赵阀的兵权,然后让沈卿你逐渐成为北伐统帅。”
沈老爷连忙低头:“臣惶恐。”
“臣资历不足,能力也不够,统领淮安府军队已经有些左支右绌,此时想要统领北伐军,是万万不成的!”
“朕也没有说是现在。”
皇帝微微摇头,开口道:“眼下你毕竟只是一个三品的虚职侍郎,统领一方兵力已经足够了,但是想要主持国战,朕也不可能吵得赢朝廷里的那些老头。”
“不过北伐军的将来,一定是沈卿统领。”
皇帝想了想之后,开口道:“只是路要一步一步走……”
沈毅微微低头,恭敬道:“陛下,这件事太过要紧,臣一时半会之间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请陛下容臣几天时间,臣回去之后,好生考虑考虑。”
“没问题。”
皇帝答复的很干脆,他面带笑容,开口道:“朕也知道,这件事不能急在一天两天,你这趟回来应该要待半个月左右,这样罢,你临回淮安之前,给朕递一个章程上来。”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说道:“记住,朕不要大话空话,实实在在的跟朕讲事情。”
“此时,你沈子恒一言半语,便可能影响我大陈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江山社稷,务必谨慎。”
沈毅恭敬点头,准备拱手离开。
皇帝走下软榻,走到沈毅面前,拍着沈毅的肩膀开口道:“此时,大陈走到了一个最关键的时候,沈卿辛苦,多担待一些责任。”
饼哥面色严肃,开口道:“你我君臣携手,永不相负。”
沈毅恭敬低头:“臣……荣幸之至。”
……
离开皇宫回到沈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沈老爷刚走到家门口,就看到丫鬟莲儿一路小跑上来,对着沈毅行礼道:“公子,家里来客人了。”
沈毅瞧了她一眼,揉了揉太阳穴:“这么晚了,还有谁来?是熟人?”
“是姑爷从前在兵部的旧部,家里人先前见过,因此放他进来了。”
沈毅想了想,问道:“姓郑?”
莲儿嘻嘻一笑,开口道:“姑爷真聪明,眼下郑大人正在客厅喝茶呢,九公子正在陪着他。”
沈毅点了点头。开口道:“知道了,我去瞧瞧。”
沈老爷背着手,一路走到了自家的正堂,他刚走进正堂,正堂里的两个人便一前一后站了起来,对沈毅拱手行礼。
最先站起来的,并不是沈恒,而是兵部武选司员外郎郑岭,郑岭站起来之后,对着沈老爷深深低头弯腰,拱手行礼:“下官郑岭,拜见沈侍郎!”
沈毅看了看一旁的沈恒,对着沈恒笑了笑:“子常你先回去休息,我陪郑员外说话。”
沈恒点头离开之后,沈毅才扭头看着郑岭,伸手扶了他一把,笑着说道:“俊山兄这是做什么?如今我虽然挂职兵部,但是实际上已经不在兵部任事,而俊山兄却是位高权重,何以自称下官?”
郑岭依旧低着头,神态恭谨:“沈侍郎栽培之恩,下官没齿难忘,今天听说沈侍郎回来,下官于是立刻带了些薄礼,前来拜见。”
沈毅背着手,看了看他,淡淡的说道:“俊山兄怕是不知道,如今沈某这宅子四周,别的不多,最多就是内卫,你来瞧我,恐怕已经被内卫看了个清清楚楚。”
郑岭直起身子,他先是看了沈毅一眼,然后低着头说出了一句沈毅意料之外的话:“沈侍郎,下官知道。”
“不过下官行的正坐的端,不怕内卫……”
沈毅这才看向这人,眯了眯眼睛。
好家伙……
这人是铁了心,要当“沈党”啊!
而且此时他在内卫,在皇帝眼里……
恐怕已经是“沈党”的一员了!
第九百零三章 圣人与事功
沈老爷在兵部的时候,收拢了这位议郑主事,并且靠着自己的资源,把他拉到了员外郎的位置上,其后沈老爷出征,郑岭便一直以员外郎的身份打点武选司。
这是一段很不可思议的经历,毕竟他在几乎是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就完成了从武选司主事到实际上的武选司郎中。
这种对兵部的影响力,哪怕是中书宰辅,也未必做得到。
尤其是当时给他的圣旨,是从宫里送出来的,而不是中书或者吏部,这就说明眼前这位沈老爷,圣眷已经不能用简在帝心来形容了,简直可以说是如日中天。
如今,沈老爷更是以二十二三岁的年龄,挂职兵部侍郎,这种升迁速度,傻子也知道抱一抱大腿了。
尤其是只郑岭这种,抱大腿有天然优势,因为他在朝堂上原本就是沈毅这一派的,只是沈毅原先胳膊太细,大腿也不够粗壮,尚不能算是沈党。
如今沈老爷数战齐人,都是大胜而归,被朝廷破格破格再破格,挂了兵部侍郎衔……
因此,郑岭在打听到沈毅进宫之后的第一时间,就离开了武选司,来到了沈府表忠心。
他恭敬低着头,这不废话,直接开口道:“若不是沈侍郎提携,下官可能连武选司主事的位置都坐不稳,更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几乎主管武选司了。”
“今后,沈侍郎但有吩咐……”
说到这里,郑岭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或有武官贬擢方面的事情,尽可以给下官打招呼,下官能办到的,义不容辞。”
这句话份量就很重了。
如果说从前沈毅离开武选司之后,在武选司还有一些影响力,可以过问过问武选司的事情,如今郑岭这句话一出,他简直就成了武选司的“太上郎中”,可以遥控武选司。
再加上他现在的兵部侍郎衔,甚至可以类比兵部分管武选司的实职侍郎了!
即便是沈毅,也有一些心动,他就笑眯眯的看着郑岭,开口道:“郑大人太客气了,我虽不在兵部任实职,但是你我毕竟都是兵部的同僚,又在一司共过事,在朝廷里自然应该互帮互助,互通有无。”
如果说从前,沈毅对于“门生故吏”这四个字的概念,还有一些模糊的话,那么现在,他终于清楚的感受到了什么叫作“故吏”!
简直不要太好用。
当然了,这种好用的前提是沈毅本人还在朝中,而且权力地位影响力都远胜故吏,才能够发挥自己“老上司”的影响力。
同样的道理,中书五相为什么影响力恐怖?因为他们基本上都是从中下层一点一点爬上去的,这些年也不知有多少门生故吏,再加上中书宰辅的身份,影响力自然骇人。
沈毅这句话,让郑岭颇有些激动,他再一次站了起来,拱手作揖道:“下官多谢沈侍郎!”
如此,两个人之间的“朝堂盟友”关系就算是正式建立了,只不过两个人之间的盟友关系并不平等就是了,由沈老爷占据主导地位。
两位兵部的官员,在正堂里又说了好一会话,沈毅才亲自把郑岭送出了家门。
紧接着,他就让莲儿带他去新家的书房,毕竟沈老爷一天没有住过,实在是摸不着路。
他在莲儿的带领下,刚回到自己的书房门口,准备处理一下公事,就看到一身白衣的沈恒,正两手前拢,站在这里的书房门口。
沈毅若有所思,走到书房门口开了门,然后回头瞥了沈恒一眼:“进来说话。”
沈恒默不作声,跟着沈毅一起进了书房,见沈毅落座之后,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方才大兄与那郑大人说话,小弟不小心听了一些。”
沈毅低头喝了口热茶,看向沈恒:“怎么,觉得为兄在结党,是不是?”
沈恒犹豫了一下,还是默默点头。
“圣人说,君子群而不党。”
沈老爷指了指书房里的椅子,示意他坐下说话,等沈恒落座之后,他才哑然失笑:“觉得你大兄非是君子?”
“不,不是……”
沈恒有些慌乱的摇了摇头,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长久以来,小弟一直以大兄为榜样,考学是,做官亦是,但是如今见到大兄所在之朝堂,似乎与小弟想象之中大不一样……”
“你现在就见到不一样是好事。”
沈老爷放下茶杯,给自己添了一杯,又给沈恒也倒了一杯,把茶水推过去之后,静静的说道。
“不要等到十几二十年后,在朝堂里撞得头破血流了,再发觉朝堂与你想象中的朝堂不一样,那些出了名的名仕大官,与你想象中的还是不一样,到时候平白蹉跎无数岁月,就太吃亏了。”
说到这里,沈毅顿了顿,继续说道:“不错,圣人是说过,君子群而不党,为兄现在虽然没有结党,但是的确结交故吏了,因此算不上什么君子。”
“但是另外一位圣人还说过,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沈毅看向沈恒,问道:“你当了君子,人家来欺你,你又当如何?”
沈恒握了握拳头:“自然是以直报直!”
沈毅摇了摇头,开口道:“可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啊,人家欺你方正,手段无穷无尽。”
沈老爷顿了顿,笑着说道:“有些下作的手段,子常估计闻所未闻。”
沈恒有一些发愣,坐在原地不知所措。
沈毅走到他面前,开口道:“所以,就要有一个不是君子的人,去跟那些小人斗。”
“我不是君子没有关系,不去做小人就成。”
说到这里,沈老爷罕见的摸了摸沈恒的脑袋。
自从沈恒成年之后,沈毅绝少再摸他的脑袋了。
笑着说道:“吾弟乃是少年天才,第一科便高中一甲,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你要去做君子也好,将来著书立说,立功立德做圣人也罢,这都没有关系。”
“兄长有能力护住你,让你不至于在朝堂上四处碰壁,不至于在仕林出不了头。”
说到这里,沈老爷笑着说道:“将来史书记载你我兄弟,说不定会说,我沈毅是圣人之兄,那也是很威风的。”
沈子常泪流满面,他站了起来,对着沈毅深深作揖道:“大兄,我也不去做什么劳什子君子了!我只学你,将来能替你做些事情就好!”
沈毅微微摇头。
“我早与你说了,你我不能走同一条路,我这条路走通了倒还好,走不通的话,多半连回江都教书的机会也没有,到时候我一家老小,我们沈家上下,还需要你这个探花郎护持。”
沈老爷拍了拍自己兄弟的肩膀,轻声道:“这些年,为兄在天子那里攒下来了不少情分,你明年开始六部轮转,等你六部都转一圈,我便去求天子,看能不能给你调进中书行走。”
沈恒即便是现在,未尝没有满二十岁,没有弱冠,没有成婚,更没有任实缺官。
因此,他对于朝堂有一些“天真”的想法,并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