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漫客1
这十年时间里,前六年是朝廷的几位相公以及孙太后在做主,皇帝真正执政,也就是这四年时间而已。
这十年时间里,程廷知虽然去过几次建康,但是只在朝会上见过天子,而且两次时间间隔很长,他第一次见皇帝,皇帝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第二次见面是在洪德七年。
不过也就是匆匆一面,并没有任何接触。
因此他对于当今皇帝的秉性脾气,是全然不了解的。
程藩台对着沈毅微微低头道:“沈学士是天子近臣,能不能指点指点程某?”
“我正要与藩台说这些。”
沈毅前面说的话,其实都是铺垫,现在,才终于说到了正题。
沈老爷看着程藩台,缓缓说道:“程藩台见陛下,别的都不需要去想,只要记住两个字。”
“事功!”
“当今圣上,是个有远志的皇帝,心里存想的,都是朝廷的大业。”
沈毅低眉道:“程藩台想要做事情,就必须要让陛下知道,你准备做什么事情,打算怎么做,有多少把握能够做成。”
“撇开一切虚妄。”
沈老爷闷声闷气的说道:“直指事功二字。”
所谓事功,意思就是务实。
一切手段,都是为了做成事情。
事功学派,在读书人里,其实偏小众一些,因为一部分读书人觉得事功二字太过“功利”,不符合圣人之学高大上的格调。
这部分读书人,更注重修身养性,修养道德。
而这部分读书人,最了不起,也就只能做到“平日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而已。
而事实情况是,这部分读书人,往往连“一死报君王”都做不到,真国难临头了,该剃辫子,还是一样会剃辫子。
程廷知对着沈毅规规矩矩的作了个揖,低头道:“沈学士所言,程某已经全记下来了。”
他抬头看着沈毅,问道:“沈学士,再有半个月,就要进腊月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回建康,我也好提前准备。”
沈毅想了想,然后开口道:“抗倭军抓到的那些倭寇俘虏,已经杀了十几天了,再有个五六天,应该就能杀干净,到时候我应该会带着抗倭军返回温州乐清,再从乐清取道建康。”
现在抗倭军的将士们,大多都是台州府或者是温州府人,沈毅自己过年都要回建康陪伴家人,没有道理把这三千抗倭军丢在福州过年。
程廷知低头想了想,然后开口道:“程某这几天就跟巡抚衙门告假,到时候与沈学士一起回建康。”
他本来就是建康附近的所谓“京畿”人士,过年回去,倒也合情合理。
沈毅笑着问道:“藩台可有家人儿女在福州,我给你们多安排两辆马车。”
程廷知微微摇头。
“程某是孤身一人,在福建做官……”
好家伙。
沈毅忍不住微微摇了摇头。
难怪这些福建的官员,不买这位程藩台的帐呢,原来是孤身一人在福建做“裸官”,这样,的确会让同僚心生畏惧,或者是敬而远之的心态。
毕竟这种官无所顾虑,谁也不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事情出来。
而沈毅这种,甚至都不算裸官。
他如果是在地方上做官,有固定官署,他是一定会把夫人还有孩子带在身边的。
只是他在东南诸省四处奔波,实在是不方便带家人在身边,而且这个时代的沿海,可没有另一个世界那么繁荣,相比较来说,妻小留在建康,日子肯定是要好过一些的。
与程廷知说了会话之后,沈毅便拱手告辞,然后对程廷知道:“程藩台,等我离开福州的时候,再派人知会你。”
说到这里,沈毅顿了顿,然后笑道:“这一次进建康面圣,明年藩台要么成为福建首宪,要么就是调任他省,这样算起来,藩台真是无论如何都不吃亏,在下心里真是佩服得紧。”
程廷知跟福建官场不对付,如果能离开福建,对于他来说,自然也算是一件好事。
哪怕是那种降半级外调,他心里肯定也是高兴的。
“都是托沈学士照顾。”
程廷知对着沈毅拱手道:“今后,沈学士有什么吩咐,只要一纸书信,不管程某在哪里,一定尽心竭力。”
这话有点官场结盟的味道。
不过在沈毅眼里,这个福建布政使有点疯批,做盟友的话,太不稳当了。
所以……沈毅没有接这个话,而是笑了笑:“明年藩台要是执掌了福建,替朝廷办好市舶司,沈某心里就非常高兴了。”
“真要是如此……”
程廷知对着沈毅笑了笑:“程某明年,就把家里人,都带到福州来。”
这句视死如归的话,让沈毅心里为之一沉。
他默默叹了口气,然后缓缓说道:“藩台只要能替朝廷办好差事,朝廷……”
“一定能保藩台一家老小安全。”
第六百三十一章 福州的士族们
洪德九年十一月下旬,沈毅亲自监斩了最后一批倭寇俘虏。
至此,他带到福州的一千多个倭寇,被抗倭军一刀一刀,杀了个干干净净。
福州城里那颗大榕树下附近的青砖,都被染成了红色。
沈毅亲自扔下最后一支令箭,将场上剩下的三十多个倭寇人头斩落。
杀完这最后三十个倭寇之后,沈毅在大榕树上张贴告示。
一旦发现通倭事宜,与倭寇同罪。
这一千多个人,在福州足足杀了大半个月。
此时,大榕树附近的居民,已经开始传一些阴森的鬼故事,说半夜听到大街上有人说倭话云云。
附近的老百姓已经商量过了,准备等这些朝廷的官军离开之后,找一些和尚道士过来做一做法事,将这些倭寇的怨魂驱散。
而沈老爷监斩完这最后一场之后,就准备动身离开福州了。
因为临近年关,他要回建康,跟那位皇宫里的大老板汇报工作了。
到现在为止,他在福建的事情虽然没有做完,但是已经留下了许多线头,收尾工作会容易很多。
比如说,关于整顿福建官场的事情。
如果明年程廷知能够坐上福建首宪的位置,那么他一定会开始着手整顿福建官场,到时候,那些与地方乡绅不清不楚的官员,或者再说的直白一些,就是跟他程廷知不对付的福建官员,都会被以通倭受贿的罪名,清洗干净。
至于接手福州士族的产业……
这一点,沈毅也已经在着手安排了。
许复在离开建康之后,第一站就是到的福州,最开始那段时间,他主要是在福建贩茶,在福建也有了一些商业基础,不过许复现在人还在建康,跟那些佛朗机人一起琢磨着下西洋的事情,要等他那边忙完了之后,才能回到福州,替沈毅处理这些士族的产业。
不过基础沈毅已经替他已经打好了。
许复回到福州之后,接管这些产业,可以说基本上没有任何难度。
至于接下来,福建一省的政治走向到底会朝着什么方向走去,最终的决定权,在那位建康的大老板手里。
不过,以沈毅对皇帝的了解来看,只要程廷知到了建康之后,表现的不太拉胯,那么大胆的皇帝陛下,多半会同意他的想法。
当然了,小皇帝这个人,虽然很敢做一些大胆的事情,但是往往会留一些后手在自己手里,比如说他虽然放权给沈毅去建立抗倭军,但是却派了杜怀等人下来,接管了抗倭军的财权。
算是对沈毅,有了一重监管。
明年程廷知如果能就任福建巡抚,他的身边多半也会有这么一重监管,替皇帝看着这个大胆的福建布政使。
过了中午之后,沈毅就离开了斩首的法场,他正准备找个地方吃饭,就看到一位穿着一身淡蓝色小袄的女子,也站在法场不远处,正静静的看着沈毅。
是叶婵。
沈老爷想了想,才想起来,跟这位叶姑娘的确还有一些事情要谈。
于是乎,沈毅让蒋胜去找了个路边的小酒馆,他把这位叶姑娘请到了酒馆里,面对面坐下。
点了菜之后,沈毅犹豫了一下,看向叶婵,开口问道:“叶姑娘,这段时间我手里不少事情要忙,也就没有催你们,你们十五家人商量好了没有,到底愿意破财多少,我回建康之后,也好禀报圣上,让圣上来决断福建诸事。”
叶婵坐在沈毅对面,她颇有些紧张的握紧了手里的茶杯,然后抬头看了沈毅一眼,深呼吸了一口气,做好了许多心里建设之后,才有些艰难的说道:“钦差大人,我们十五家人坐在一起,商量了很多天……”
“也吵了很多天。”
她伸出了五根手指,然后抬头看着沈毅的表情:“这个数目,是我们能给的极限了,再多,各家的生意就都没有办法做下去了……”
沈毅皱了皱眉头:“商量了这么多天,还是五成?”
“那你们还商量个什么劲,五成不是叶姑娘当初给出来的数目么?”
叶婵微微摇头。
“钦差大人,不是五成,是……”
她缓缓开口。
“五成五。”
这种就是明显的小心机小手段了。
先给沈毅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然后看沈毅的反应,再给出一个具体的答案。
如果沈毅对五成满意,那么剩下的那半成,叶婵肯定也就不会再提了。
叶姑娘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道:“这是我们能给出的最大数目了……”
沈毅闷哼了一声。
只这轻轻的一“哼”,就让叶婵的心剧烈跳动了一下。
是吓的。
沈毅这段时间,给她留下了太深的心理阴影了,让她打心底有点畏惧沈毅。
“不用说这种场面话。”
沈老爷面色平静:“谭家冯家查抄出来的财产,我去看过,不要说拿你们五成,五成五,就是拿走九成乃至于九成五,剩下的依旧够你们家里的那些人吃饭。”
“只是你们愿意吐出来多少的问题而已。”
沈老爷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的说道:“你们说五成就五成,五成五就五成五,这个数目本官会上报圣上,看圣上如何裁断。”
叶婵心里,微微有些紧张,她也站了起来,对着沈毅深深低头道:“沈大人,我们……”
“好了。”
沈毅对着她摆了摆手,开口道:“多余的话不必多说了,你们各家的供状我手里都有,今年就到底为止,明年你们各家能不能破财消灾……”
“就看明年罢。”
“对了……”
沈毅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他看着叶婵,缓缓问道:“我刚到福州的时候,也是在这里监斩第一批倭寇,当时围观的人群里一阵骚乱,随后又安静了下来……”
“前些日子我听说,当时那阵骚乱,是因为有人雇了他们,在斩首倭寇的时候上法场闹事,上去兄弟叔伯的乱喊一通……”
沈毅第一次监斩的时候,再屠刀落下之前,围观的人群里的确曾经乱过一阵。(前文提起过)
当时沈毅并没有在意。
后来他才知道,是有人雇了一批人闹事,准备上法场认亲戚。
真要是有人闹上了这么一通,就是公然在打抗倭军的脸,指责抗倭军“抓良冒倭”!
这与杀良冒功,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说到这里,沈老爷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这些人在闹事之前,又被雇主取消了行动,所以才骚乱了一阵子。”
他看向叶婵,问道:“这些人,应该就是你们这些当地的士族安排的。”
“我很好奇,你们为什么中途停手了。”
叶婵低着头,开口道:“这件事与妾身无关,不过妾身的确知道,当时他们以为,这些倭寇俘虏里,应该会有三成乃至于一半左右的汉民……”
“如果有一半汉民,公然上去一闹,事情也就办成了,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