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他梦见傍晚的绚丽晚霞下,自己还坐在那架破旧的牛车上,朋友还在身边。
大家吃著香甜的橘子,橙红的微风拂面吹动著每个人的发丝,白鲤笑吟吟的轻声唱著歌谣。
可天色渐渐暗下时,有两人从板车末尾跳下车去。
他们站定转身,弯腰拱手,笑著对车上的陈迹笑道:“后会有期。”
车未停,陈迹只能看著下车的朋友消失在身后的夜色里。
待到那两人再也看不见时,又有三人跳下车去,拱手笑著说道:“后会有期。”
朋友们一个接一个跳下车告别,如好戏落幕,观众散场。
陈迹想要记住他们的模样,可那些朋友的面目笼罩在黑夜里,始终看不清楚。
他问身旁:“他们这是要去哪啊?”
没人回答。
陈迹诧异的左右打量,却发现这晃悠悠的牛车上,只剩下他一人孤零零的。
这时,一盆冷水从天而降,泼醒了这场漫长的梦。
陈迹缓缓睁开眼睛,抬头看去,自己双手被捆缚吊在内狱房顶,冰冷的铁链将手腕勒得生疼。
再低头,他看见自己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凌乱的发丝与下巴还在滴著水。
冰冷的衣服贴在身上,寒冷刺骨。
内狱。
这是密谍司的内狱。
幽暗的内狱密室里,墙壁上八卦阵灯上的火苗摇曳不定,却没有一丝温度。
金猪放下水桶,坐在他面前的暗红色八仙桌旁,用筷子轻轻夹起鱼腮帮子上的一片嫩肉:“醒啦?”
陈迹低声道:“醒了。”
金猪闭上眼睛吃下那片嫩肉,细细品味,赞叹了一声:“鲜嫩!”
他睁开眼睛,又笑眯眯的从鱼腹上夹了一块肉,站在椅子上喂到他嘴边:“吃吧,全都咽下去。”
鱼腹的鱼刺未挑,陈迹连著鱼刺一并嚼碎,咽入腹中,咽喉处被碎鱼刺割得生疼。
金猪竖起大拇指赞叹道:“一声不吭的吃下去了,硬气!”
他坐回八仙桌前好奇道:“小陈大夫,你想躲著我?”
“是。”
金猪用筷子将鱼头拆开,又挑出一筷子嫩肉送入口中:“这次为何没躲,伱躲进靖王府里我也不敢拿你怎么样嘛。”
陈迹平静回应道:“金猪大人铁腕,找不到我想必会拿医馆其他人出气。”
“聪明……”金猪纳闷道:“可既然你这么聪明,为何看不出来我是真心想要捧你上位?若你也成为十二生肖,你、我、天马在密谍司里相互照应,岂不美哉?”
陈迹答道:“那晚我与西风一起追查江湖人士,发现将他们灭口之人来自司礼监内廷,我觉得此事过于危险,不想再参和了。”
金猪感慨道:“是啊,如今你傍上了靖王,确实可以抽身远离是非,可我密谍司岂是你想进就进,想走就走的?”
说著,他将盘中鱼肉全部剔去,又起身将整条鱼骨递到陈迹嘴边:“吃了吧,补补你这一身硬骨头,吃完了再说话。”
陈迹没有犹豫,张嘴将鱼骨嚼碎,生硬的咽了下去。
金猪站在椅子上,背著双手与他对视著:“虽然那几名江湖人士被人剥了面皮,但还是让我查到,他们几人曾与靖王府世子厮混在一起喝酒,他们身上的银子也是世子赠予。你不愿追查下去,是不想让世子卷入这谋逆大案里?”
说至此处,金猪声色俱厉:“你想替世子遮掩什么?”
陈迹直视著金猪的眼睛:“世子不可能参与此事。若他真的参与此事,便不会留下那么多线索。一个敢勾连景朝谋逆的人,怎会如此轻易让你查到他曾和这些江湖人士厮混在一起,金猪大人也是聪明人肯定明白这个道理。”
金猪面色稍缓。
他跳下椅子,慢慢坐回八仙桌前,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陈迹,你也莫要怪我将你吊在此处,入了密谍司便没有回头路可走。躲?你躲不掉的,我都躲不过,你又怎么能躲过呢?”
陈迹轻声道:“金猪大人也想过要躲?”
金猪看著墙壁上摇曳著的火苗,面露回忆神色:“我本是洛城巩义县一商贾之子。早些年家父以走街串巷卖糖起家,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别人五更起来卖糖,他便三更起来挑著扁担出门。因为这份勤恳,家中日子过得还不错。”
陈迹静静听著。
金猪继续说道:“家中母亲温柔和善,还有一姐姐疼我爱我。我记得每次过年姐姐都舍不得置办新衣裳,却要给我置办两身。父亲若从河里捞了鱼回来,他们都会将鱼头、鱼腹最嫩的肉留给我吃。若无意外,我该过得很开心才对。”
“可惜我八岁那年,父亲发现了制糖霜之法,此法可在七日间将红糖淋晒成干干净净的白色糖霜。糖霜一经问世,颇受官贵青睐。我还记得那一年中秋夜里,父亲在煤油灯前笑著给我说,我们家终于要发达了,到时候他要给我姐姐备下厚厚的嫁妆,寻一个好人家,绝不叫她在夫家面前抬不起头。他还要给我捐一个官当当,再也不做地位低下的商贾。”
“他也不知从哪里听人说,我宁朝捐一百石米便可换个国子监监生,两百五十石米可换个九品散官,虽无实权,却也体面。”
金猪又自斟一杯酒灌下:“可结果呢?那天夜里,洛城府衙官差突然破门而入,以征徭役的名义,将我全家拉至刘家的煤场中。在那黑乎乎的煤场里,父亲母亲被活活累死,临死前我哭得嗓子都哑了也唤不回他们。”
“我姐姐为了让我活下去,便委身于那些煤场监工换一口吃的。她每天省下口粮给我,自己却被监工传了脏病。我能怎么办?只能看著她一天天憔悴下去,像是被人一根根抽去骨头。临死前,姐姐睁眼说要再看看我,我想抱抱她,她却叫我走开,莫要碰她。”
“那会儿,我以为我也要死了,突然有一人将我带到个瘸腿的大官面前。那大官问我,想不想给家人报仇,我说想。”
陈迹吊在房顶,低头问道:“内相?”
金猪握著酒杯,出神道:“那大官看起来好威严,他的皂靴干净,官袍红得像血,所有人站在他背后恭恭敬敬。我想著,这么大的官,一定能帮我报仇吧。我说求求您,帮我报仇吧。”
陈迹问道:“内相怎么说?”
金猪笑了笑:“他说他会替我报仇,可我得将命交给他。我当时想,自己这条烂命竟然还能换来给家人报仇,简直太好啦!”
说著,他抬头看向陈迹:“这些年,我将当年官差一一找出来杀了,又将那些煤场监工找出来,将他们和他们的家人一个一个剥皮抽筋,有些已经死了的,便刨出来挫骨扬灰。”
“可我还是恨!”金猪一字一句咬牙道:“我恨,因为抢夺我家糖霜生意的刘家,却还好好活著。当内相选我来洛城的那一刻,我便知道报仇的机会来了,内相这是想要刘家死绝哇!”
陈迹低头看去,却见这位永远笑眯眯的生肖,额头青筋毕现。
金猪直勾勾看著陈迹,狰狞道:“陈迹,我与你说这么多,是想你能助我。如今洛城密谍我信不得,解烦卫我也信不得,我需要你这么一个聪明人。只要你帮了我,我一定玩命捧你去夺生肖之位,助你青云直上、鹏程万里。”
“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谁误我,我杀谁。谁不帮我,我也一并杀了。”
第100章 名与利,爱与恨
安静的内狱密室之中,金猪捏碎了手里的酒杯,任由青花釉刺进掌心,滴出血来。
他缓缓松开手掌,任由瓷片混著鲜血落在桌子上:“小陈大夫,我密谍司从来都不是一个和善之地。外人说我等嚣张跋扈、阴狠毒辣时,我从不辩解,因为我们就是这样的。不管是我,还是云羊与皎兔,我们得先踩著同僚的尸骨爬上来,然后才能踩著别人的尸骨报仇。”
金猪用八仙桌上的白布擦了擦手上的鲜血,慢条斯理道:“所以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都得等你爬到我这个位置再说。放心,我不会阻你晋升的,只要你能助我灭刘家满门,我们的承诺就永远有效。”
陈迹认真道:“金猪大人,我能理解你。”
金猪平静道:“你理解不了的。”
然而,陈迹真的理解。
他知道为父母报仇是种怎样的感觉,你首先得把自己变成疯子,然后沉沦在偏执的世界里无穷无尽,不得解脱。
陈迹思索片刻说道:“金猪大人,我可以助你报仇。”
下一秒,金猪变脸,和善笑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他站上椅子为陈迹解开铁链,又扶著陈迹坐下来递上筷子与酒杯:“只要愿意助我,那便是我的亲兄弟。”
密谍司之内,人人如疯子一般变脸极快,只要有共同的利益,曾经有怎样的过节都可以暂时放下。
陈迹沉默坐于桌前。
金猪见他不动筷子,便主动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到他碗中:“我知道伱也是记仇之人,没关系,只要杀刘家满门,随便你怎么寻我报仇。你想给世子、郡主洗刷嫌疑对不对,大家正好各取所需,我只要刘家死,其他人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迹依旧不答。
金猪笑道:“你已经将世子、郡主当做朋友了对不对?”
陈迹摇头:“没有,相互利用罢了。”
金猪哈哈一笑:“不用否认,我心里跟明镜儿一样。”
陈迹拿起酒杯,将杯中黄酒一饮而尽:“那我也不需多言了,我来帮世子、郡主洗脱嫌疑,也祝大人大仇得报。”
金猪笑开了花:“好好好,这才对嘛,彼此坦诚相见,何必遮遮掩掩。”
陈迹放下酒杯,看向金猪,忽然问道:“金猪大人,内相大人是在你姐姐去世后多久出现的?”
金猪夹了一口菜吃:“你其实是想问,内相是不是从一开始便知道刘家巧取豪夺的意图,却不管不问坐视我全家惨死,然后在我最恨的时候,将我收入麾下?”
陈迹不答。
金猪哂笑:“内相大人正是这种阴狠毒辣之人啊,不然大家为何都称他为‘毒相’?内相大人行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曾与我言,世上唯有两种东西最锋利,名与利;他又曾与我言,世上唯有两种情绪最好利用,其一便是恨。”
“其二呢?”
“爱。”
陈迹一怔。
金猪给陈迹斟上一杯酒,又给自己新酒杯里斟满一杯,隔桌举起:“内相大人手段毒辣,他将我调来洛城,知道我必然与刘家不死不休,这是阴谋吗?不,这是阳谋。爱与恨做饵,你即便知道他在利用你,你也没有办法放弃。”
他笑道:“密谍司养密谍如养蛊,人人带仇宛如人人带毒,同僚之间相互倾轧,刚加入的小密谍还好,海东青以上密谍彼此毫无信任可言。这般疲惫的生活,你以为我不想逃离吗,可大仇未报之前,我又怎么肯走?”
陈迹意外:“金猪大人不在意?”
金猪笑道:“不是我不在意,而是内相大人不在意‘我在不在意’。这便是他高明之处了,即便我连他一起恨了,也得按他说的做。”
陈迹忽然觉得,金猪是仰慕内相的,如父亲一样敬仰著。但对方心中也是恨著内相的,恨与敬仰交织在一起,已经变成了一种自己也分辨不了的灰色情绪。
他放下酒杯:“金猪大人,我会协助你寻找刘家罪证的,现在是否可以走了?”
金猪也放下酒杯,渐渐收敛起笑容:“你还急著去迎仙楼赴宴?莫要急了,在事情有进展之前,你回不去的。你若真想帮世子、郡主洗脱嫌疑,便赶紧想想办法将真正谋逆之人抓出来。清者自清,他们若没有问题,自然不怕查。”
内狱密室里再次安静下来,陈迹与金猪对视著。
片刻后,陈迹缓声问道:“大人如今都有哪些线索,可以与我分享一下。”
金猪坐回桌子对面,思索片刻说道:“说起来也是惭愧,我顺著匠作监的线索,从漕帮里揪出了几个家贼,审讯后得知红衣巷金坊有交易,却走漏了消息;我在豫州边境设下重重埋伏,想要抓住那个使用火器的景朝贼子,却也被他走脱;如今我想要抓住刘家把柄,刘家却如缩头乌龟似的再也不动弹,让我无处下手。”
金猪看向陈迹:“不瞒你说,屡屡受挫已让我在司礼监饱受质疑,连我自己都有些不自信了。我这人坚信一点,跟成功之人做成功之事,先前你能抓住刘家把柄,这次你也一定能。”
“可有近期线索的所有案牍?”
“有。”金猪出门,去而复返时带来厚厚一沓卷宗。
陈迹快速翻看后,抬头问道:“金猪大人只要刘家?”
“只要刘家。”
陈迹又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酉时,天刚黑。”
“洛城通判刘明显此时在哪。”
“迎仙楼。”
陈迹一怔,刘明显怎么也在迎仙楼。
金猪解释道:“今晚刘明显老部下迁官偃师县县令,在迎仙楼摆下宴席,感谢刘明显提拔之恩。”
陈迹起身往外走去:“备马,我们去迎仙楼找他。”
金猪跟著往外走去,略感疑惑道:“直接去找他吗,你是想搂草打兔子?先逼急了他,再看看他动向,这倒是个捉他马脚的好办法,可是太激进了。”
陈迹说道:“不,我是保守之人。”
“你保守?”
陈迹走在内狱那漫长又幽暗的甬道里,轻声道:“我觉得搂草打兔子还是太保守了。”
101、纸条
夜晚的白衣巷,青石板路上人流如梭。
因今天是秋闱,不少清吟小班在门前挂满了灯笼,灯笼上画著绿色的竹枝竹叶,风骨清瘦。
此灯笼有门道。
文人雅士可付白银五十两买一只灯笼提笔“押题”,若有人猜中今年秋闱“时务”考的是何内容,可在放榜之日来清吟小班当一夜“解元”。
今夜的白衣巷,和上元节时的城隍庙会一样热闹,青石板路上,灯火辉煌。
此时,一驾马车缓缓停在白衣巷外,驾车的金猪钻进车厢内,摘去陈迹眼睛上的黑布:“到了。”
陈迹起身便要下车,却被金猪按著肩膀坐了回去。
金猪面色凝重:“去见刘明显之前,你总得告诉我,咱们来找刘明显做什么吧?皎兔,云羊给刘老太爷开棺后,朝野文官震怒,如今若是无真凭实据,我们绝不能再动刘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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