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44章

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景朝谍探本就因摔下二楼有了重伤,此时再经此重创,已是气都顶不上来了,只能缓缓跪在地上。

  陈迹一点点靠近过去,谍探奋起最后的力气,从靴子中拔出匕首刺来。

  却见陈迹一脚踢掉匕首,从谍探腰间拔下刀鞘,绕至背后,将刀鞘横在对方脖颈紧紧勒住。

  两人一同向后倒下,他们躺在青石板路上,仰头看著雨滴从苍穹落入狭窄的小巷。

  像是躺在天井里,视野只剩下这世界的一小方。

  陈迹双手用力,刀鞘压碎了谍探的喉结,堵住了气管。

  谍探彻底没了声息,他至死也想不明白,一个宁朝密谍,为何会知道他们军情司那么多事情。

  片刻后,陈迹虚弱起身,将谍探藏于小巷的杂物堆中。

  他在雨中伫立片刻,最终提起谍探的刀走出小巷。

  他今晚的时间很紧。

  ……

  ……

  安西街商铺林立,总会有人因经营不善搬走,再有新的生意人搬进来。

  半个月前布匹店倒闭,到现在店面都还没有盘出去。

  此时,陈迹慢慢爬上布匹店隔壁的屋顶,猫著腰小心翼翼走在屋脊上,俯瞰观察布匹店的后院。

  这一夜费尽周折,为的只是自保,不被人出卖身份。

  而现在,目标就在眼前。

  陈迹小声问一旁的乌云:“确定是这里吗?”

  乌云点点头喵了一声:“我问的那个狸花猫,本来带著小弟在这里落脚,结果被那人惊扰,只能跑街上去避雨。”

  陈迹神情古怪:“你是怎么说通狸花猫给你指路的,不是说它脾气不好吗?”

  乌云昂起脑袋,挥著爪子比划起来:“猛猛敲!不过,我答应它了,下次它们跟安东街的那群猫打架时,要帮它出手一次。”

  陈迹:“……”

  猫猫的社会关系也这么复杂?

  乌云担忧的看向陈迹:“你的脸色好差,伤口有没有事?”

  “有事,”陈迹坦诚道:“但现在有比伤口更重要的事,走吧,结束这件事。”

  他扒著屋檐,轻轻落入布匹店后院,如猫般蹲在地上悄悄打量著周围的环境。

  正屋大门洞开,敞开的房门上还有一只血手印。

  陈迹给乌云指了指窗户,一人一猫分为两个方向往正屋靠近过去。

  雨滴落在灰瓦屋顶,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若没有厮杀,一定是个适合裹著被子睡上一觉的好天气。

  陈迹倒提著长刀来到正屋门口……屋内并无埋伏。

  只见那昏暗中,一个狼狈的身影平躺在地上,呼吸微弱。屋内地上满是血迹,躺著的人身上,少说有十余道伤口。

  当陈迹靠近时,却见地上之人翻身而起,对方手里翻出一柄匕首来,如毒蛇吐信般割向陈迹的脖颈!

  陈迹抬手以长刀将匕首架开,可对方如跗骨之蛆,出手阴狠毒辣、连绵不绝!

  此人明明不是行官,杀气却远超陈迹所见过的所有谍探与密谍!

  陈迹只能一步步后退,等待乌云从背后偷袭。

  此时,双方一个追杀,一个飞退,来到正屋门边。

  可当那叛逃谍探借著外面的光,看清陈迹斗笠下的面目时,竟惊呼一声,瞬间收回了匕首。

  陈迹惊愕间,对方毫无防备的跌坐在地上,仿佛油尽灯枯一般虚弱道:“陈迹,你舅舅在景朝政治斗争失败,正有人秘密剪除他的所有党羽!司曹是陆观雾的人,他们已经开始动手了,你也要小心!”

  说罢这句话,对方像是用完了所有的力气,重新躺了下去。

  陈迹:“……”

  他设想过进屋后会有一场厮杀,也设想过对方可能已经重伤死去。

  他本是为了杀人灭口而来,却没想到故事的展开,完全颠覆了他的想像。

  难怪此人不往城外逃,也不往人多且鱼龙混杂的地方逃,偏偏像送死一样来到安西街,原来是为了给自己通风报信……

  可对方说的是真相吗,亦或是为了生存编的谎话?陈迹无法确定。

  他打量过去,却见伤者年纪约二十七岁,面色苍白且呼吸微弱,衣著朴素,打扮得像个普通轿夫、苦力。

  陈迹因失血而一阵眩晕,他拄刀靠在门框上,平静问道:“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司曹为何派人追杀你?”

  伤者仰躺著惨笑起来:“我是你舅舅培养出来派到宁朝的,司曹当然第一时间就想派人杀我。可惜那几个臭鱼烂虾,实在不经打。”

  说著,他吃力的抬起手来张开五指:“我杀了五个,他们五个想杀我都没能成功,厉害吗?”

  陈迹不为所动:“我如何信你?”

  伤者沉默片刻,喘息著笑道:“不错,这些年带教你,一直教你不要听信任何人的话,你终于听进去了。”

  陈迹默然。

  此人竟还是自己进入军情司后的带教老师?

  若以目前线索来看,对方似乎是自己舅舅专程派到宁朝,领自己进入军情司的人物。

  可陈迹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陈迹,他连对方名字都喊不出来,他也无法相信对方所说的话。

  他也从未见过自己那位舅舅。

  而且,对方所说的那些话里,还有许多逻辑对不上的地方:若司曹真想杀自己,今晚在太平医馆的时候为何不杀?

  等等,若像自己先前判断的那样,司曹面具下不止一人来扮演,那会不会有人想杀自己,有人则不想杀?

  不确定,太多的不确定了,陈迹感觉自己脑子像是被搅成了浑浊的泥水。

  陈迹问道:“你都快要死了,为何还要拼著一身伤势来给我通风报信?”

  伤者明显愣了一下,他缓缓看向陈迹,有些难以置信道:“你我搭档数年,兄弟一场,这还用问吗?你把我吴宏彪当什么人了?!”

  陈迹:“……”

  这话真没法接。

  他都不知道自己曾经和这位吴宏彪有过怎样的情谊。

  此时,吴宏彪缓缓说道:“我可能回不去景朝了,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吗?”

  陈迹平静道:“你说。”

  “我跟你提起过的那个妹妹还在景朝,若你哪天有机会回到景朝去,请务必求你舅舅救下她,他虽下野,但这点小事还是能办到的,可以吗?!”

  陈迹沉默了,他无法答应。

  吴宏彪见他不答,立刻情绪激动起来,牵动了伤口,连呼吸都费尽全身力气。

  他缓了许久,怒目等著陈迹:“陈迹,你怎么变了?!我先前还开玩笑说,等回景朝了撮合你俩。陈迹,求你,我叛逃之后军情司不会放过她的,如果你舅舅不救她,她这辈子就完了。”

  陈迹依然不答,他拎起刀,慢慢走至吴宏彪身边,将刀刃抵住对方的脖颈动脉。

  吴宏彪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著他。

  昏暗的屋子里,陈迹的所有表情都藏于斗笠的阴影之下。

  屋外忽然雨停,世界寂静。

  仿佛连命运都在等著他做出选择,要不要杀掉一个‘可能’冒死来给他通风报信,却‘可能’导致他暴露的人。

  最终,陈迹将刀收起,慢慢走出屋子。

  他站在院子里长长舒了口气,轻声道:“乌云,帮我看好他。”

第58章 剑潮

  朝仓赌坊外,雨后的红衣巷如鹌鹑般安静。

  黑夜里,洛城的灯火已熄灭,唯有上百名密谍手持火把,封锁著红衣巷搜索景朝谍探下落。

  此时,那位原本嚣张不可一世的行官,正被人用一圈圈指头粗的铁索缠绕捆缚,跪于地上。

  此人一身横练功夫惊人,被上百名密谍围攻,尚且能鏖战半个时辰。

  然而正如姚老头所说,这世上再厉害的行官也怕军阵,莫以为自己厉害便天下无敌,权力才是这世间最厉害的东西。

  金猪提起衣摆,捡起地上破损的蓝色大氅为这位行官披上,笑眯眯的在对面蹲下身子:“河州赵家世传的行官,赵忠。我记得你曾是徐家一位公子的护卫,如今怎又沦落到给景朝卖命?还是说……今日徐家也有参与?”

  赵忠面色铁青:“阉党,鹰犬,呸!”

  他一口唾沫奔向金猪面门,金猪似早有防备的从怀中拿出一把折扇,撑开挡在面前。

  金猪也不生气,只笑著的说道:“堂堂赵家传世的行官,如今也不过是阶下囚而已,押往内狱,早晚叫你将修行门径给内相大人吐出来,带走!”

  说罢,他站起身来看向那些手持火把安静伫立的密谍们:“今日大捷,兄弟们将人押往内狱之后早点休息,明天睡醒,我请大家去八仙楼吃这洛城最好的席面!”

  一旁的心腹密谍低声提醒道:“大人,陈迹被追杀出去了,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金猪一拍脑门高声道:“哎呦,差点把他给忘了,一个小小医馆学徒被谍探追杀,八成要死。内相大人刚擢拔他进密谍司,隔天就死在我手下,这让别人知道了还以为我嫉贤妒能呢,快,去寻他,可千万保住他性命!”

  然而刚高声说完,金猪转身便低声对身旁密谍交代道:“虽然他拼死抱著谍探摔下二楼没什么问题,但之后,他也没想过要绕回赌坊与我们汇合,反而朝外面跑去……现在就算有人说他是去给景朝军情司报信,我都信。今晚务必派人找到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大人,如果他还活著?”

  “那就让他说清楚今晚做了什么,为何没有回来与我们汇合!”

  “大人,如果死了呢?”

  “死了就死了呗,好好安葬。”

  密谍疑惑:“大人,您不是要投资他吗?”

  金猪朝心腹翻了个白眼:“投资当然是真的想投资,你知不知道被内相大人钦点进密谍司的含金量?但我总不能投资一个景朝谍探或者死人吧!”

  ……

  ……

  雨后的空气里,有一股独特的泥土气味。

  陈迹正贴著一面面灰墙灰瓦的阴影悄然潜行,他浑身已经被雨水淋透,只觉得沾著水的衣服穿在身上,越穿越冷。

  他翻开自己包扎伤口的布条,看到伤口边缘的皮肉已经被水泡得发白,若不及时救治,恐怕会大病一场。

  可他现在哪有空去治伤?从赌坊逃出来之后,不论他演得如何逼真,金猪都必然心生疑窦。

  若事后他解释不了自己的去向,才是真正的致命。

  此时此刻,陈迹没有回太平医馆,而是要重新回到自己杀死景朝谍探的那条小巷,伪造厮杀现场,假装自己厮杀后晕厥在那里。

  等等。

  陈迹忽然原地站定,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漏掉了什么细节,这个细节极有可能导致自己暴露。

  是什么呢?

  到底是什么!

  陈迹忽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口的伤口,这才意识到自己漏掉的细节是什么。

  却见他拿起景朝谍探的那柄长刀,在自己右侧大腿上,小心翼翼的割开了一条口子,这才继续赶路。

  陈迹踉跄著,时不时还要避开街上经过的打更人,他只感觉自己越来越虚弱,虚弱到快要睁不开眼睛。

  某一刻他在想,自己今晚拼了一身伤势却没能解决掉隐患,到底值不值?

  那个吴宏彪于他而言,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似的,突然就出现了,搞得他有些措手不及。

  吴宏彪有没有说谎?陈迹倾向于没有。

  双方甫一见面时立刻厮杀在一起,当时吴宏彪尚有一战之力,完全不用伪装。

  但他在认出陈迹后,立马放松了心神跌在地上,连刀都扔了,这等于把生命交到了陈迹手上。

  一个冒死来给自己通风报信的人,即便陈迹从来就不认识对方、没有感情,他也还是无法下手。

  守法朝朝忧闷,强梁夜夜欢歌,这个时代固然是病态的,可他终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眼看那条小巷子越来越近……就在距离那条小巷还有一个街口时,陈迹看见远处的火光迎面而来,似有人正举著火把寻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