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如今,在静妃面前他是密谍司的人,在云妃面前他是景朝军情司的人,颇有种万米高空之上走钢丝的紧张感。
他起身随著春华来到一处凉亭之前,他隔著竹帘往里面看去,只能看见静妃模糊的身影。
春华退去,这凉亭里外只余陈迹与静妃二人,一帘之隔。
静妃许久没有说话,陈迹也就这么站著,两人仿佛都是来专心参加文会的。
不知过了多久,静妃平缓问道:“人人都说刘什鱼是被密谍司逼死的,为何你说他是被杀人灭口而死?”
陈迹缓缓说道:“是我验的尸,有人串通内狱狱卒,将他伪装成上吊自缢的死状,但实际是被人勒死的,此事密谍司有卷宗可查。”
静妃皱眉:“密谍司的卷宗我如何能查?我怎知你是不是在糊弄我?”
陈迹站在凉亭之外,思索片刻说道:“您其实知道我说的就是真相,刘家既然能送您那只杯子,自然也不会吝惜刘什鱼这一条人命。我也只是一个为密谍司做事的小人物而已,静妃您的仇不该来找我。”
静妃凝声道:“别以为伱便脱得了干系,有人给我说,若不是你的话,密谍司也找不到刘什鱼的把柄!你既然让春华带话给我,那便告诉我该如何报仇,不然你也得死!”
陈迹看著面前的文人雅士,别人谈论风花雪月与政治理想,他却在另一个世界里谈论生死:“夫人,刘家如今谁在洛城主事,是刘明显吗?”
听到这名字,静妃语气里明显怨毒起来:“就是他!”
静妃压抑著的语气里有些癫狂,先是丧子,隔天又失去了亲近的侄子,接连悲恸已经让她处在失控的边缘。
陈迹在心中称赞刘明显的好演技,对方包围周府的当晚披麻戴孝,眼眶通红、神情疲惫,怎么看都是个大孝子:“您想怎么报复?”
“我要他不得好死!”
陈迹舒了口气,仇恨已转移至刘明显身上:“他什么时候赠予您杯子的?”
“开春时!”
陈迹再问:“当时,必然是他让您做什么事情,您没有答应,所以他才会想要送您这支杯子来报复您。我想问问,那时候他到底托您办什么事情?”
“你问这些做什么?”
陈迹回应道:“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又如何报复他呢?”
静妃沉思片刻:“那时,王爷的一名旧部将升任提督,提领两千兵马驻守洛城匠作监。刘明显要我以王爷的名义,帮他联系一下这名旧部……”
陈迹怔了一下。
周成义安排瘦马翠环是为了接近匠作监,刘明显委托静妃之事,也是为了接近驻守匠作监的领兵提督。
匠作监为何如此重要,需要军情司与刘家如此煞费苦心?而且这宁朝的匠作监为何需要两千精兵驻守?!
等等。
方才还有文人曾说,若有景朝骑兵逼近崇礼关,宁朝守将便可用火炮、火器将对方击退。
陈迹脑海中如一线光亮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景朝军情司想要宁朝的火器制造秘方!
这就是军情司司主向刘家索要的诚意!
而刘家已与云妃合作,拿到了火器,那只杯子便不只是想要杀掉孩子这么简单……
云妃的合作条件,恐怕就是要刘家杀了不听话的静妃、帮自己成为正妃,作为投名状。
不然云妃怎么会站在刘家这一边?
……
……
正思索间,陈迹听到席间有人高声问道:“问宗兄,陈家一门双杰,今年乡试都有夺解元之相。可前阵子我听说你们还有个弟弟,为何一直没有见过啊。”
“不对吧,我记得家父曾问过陈伯父家中有几个孩子,伯父当时说两儿一女!”
陈迹抬眼看去,自己那两位嫡兄如人中龙凤,是一众文人的焦点,家事自然也被人关注著。
最先问起此事之人疑惑道:“问宗兄,难道是我听错了?”
一旁的陈问孝开口道:“我们那弟弟品行不良,所以家父只当陈家没有他。”
肥头大耳的胖子来了兴致:“怎么说,难道还有隐情?”
陈问宗瞪了陈问孝一眼:“此为家丑,休要再提。”
陈问孝却不管那么多,自顾自说道:“我那弟弟陈迹幼时便沉迷烟花之地,还是红衣巷里的赌坊常客。三年前,家父本打算让他也去东林书院念书的,却没想到,赌坊拿著一张借据来讨赌债,足足六百两之多!”
“什么?”
“六百两!”
陈问宗皱眉看向陈问孝:“莫要再说了,污了自家的门楣,徒给他人增添笑柄!”
陈问孝大大咧咧的拿起酒杯,饮了一口酒:“那小子劣迹斑斑,瞒又怎么瞒得住?兄长不要自欺欺人了。”
他看向众人:“家父得知此事之后,便令管家带著家仆去查,结果发现他不单单在那一家欠了赌帐,红衣巷里合计六家赌坊,他家家欠债。”
“然后呢?”
“然后?家父当即便要打杀他,还是我母亲心慈拦了一下,说给他找个营生自生自灭。家母先是让他去药店当了伙计,后来他嫌药店当伙计太累,又求我母亲给他捐了点银子,送去太医馆当学徒,如今已不知身在何处。”
席间,有人感慨:“啧啧,出了赌徒,真是家门不幸啊。”
然而却听砰的一声,只见畲登科掀桌而起:“放屁,陈迹不是那样的人,他不是赌徒,也没有好吃懒做!”
案几上的食物撒了一地,连同酒水也泼在前桌文人身上。
众人朝畲登科看来,陈问孝疑惑的看向世子:“世子,这位是?”
世子也有点懵,这不是自己请的人啊。
畲登科自报家门:“我是太医馆的学徒畲登科,与陈迹同窗两年,他绝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陈问孝眯起眼睛:“陈迹是我弟弟,我当然更了解他。”
畲登科气的脸色涨红:“你了解个……”
“登科?进士登科、状元及第?哈哈哈!”忽然有人笑了起来:“起这等远大的名字,怎的不去参加科举,却去医馆当了学徒?”
“还有这身布衣,怎么好意思来参加文会?”
刘曲星也听不下去了,顿时站起身来怒道:“穿什么衣服跟文会有什么关系?我们与陈迹相识两年,他绝不是你们口中说的那种人。”
“哟,你们瞧他倒是穿得像模像样,只是我看著樱子瓦楞帽不像是李记做的,倒像是小工坊仿造的。”
刘曲星语塞,他确实图便宜买了仿的。
然而就在此时,却见白鲤郡主站起身来大声问道:“书院先生便是教你们这样以貌取人的吗?他穿什么做什么,与他说的有何干系?诸位应该都没见过那个所谓的陈迹吧,我也没见过,但这两人赌上面子也要帮忙说说话的人,在我看来应该不会太差。”
世子哈哈大笑起来:“白鲤说的有道理啊,我且问问诸位,若有人在外诬陷你时,可有一人会为你辩白?诸位身旁,可有这样的朋友?”
说著,世子竟遥遥对畲登科与刘曲星举起杯子:“钦佩,满饮!”
第46章 艺术
宴席上,众人沉默,连抚琴声都断了。
他们不好再讥笑畲登科、刘曲星的名字与穿著,也不禁反思,若是自己被人污蔑,又有几人愿意站出来替自己鸣不平?
寻常人听到你的谣言,只会学了别人的三言两语来讲给你听。
可你未必在意别人怎么说,伱或许更在意,别人说你谣言的时候,你的朋友有没有替你说什么。
陈迹没想到畲登科与刘曲星会站出来为自己说话,正是因为没想到,才会意外。
此时,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王府中的酒杯略小,他嫌不过瘾,便想唤人换一只大些的酒碗。
然而被白鲤郡主瞪了一眼,只好作罢。
江湖气,自然是与文人雅会格格不入的。
只是,世子小声嘀咕道:“这帮文人,终究不如江湖人有趣……陈迹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听过?”
此时,白鲤郡主看向陈问孝:“请问一下,你那弟弟的借据可属实?”
陈问孝敛起袖子正襟危坐:“吾弟陈迹好赌,欠七家赌坊合计一千二百三十一两白银,以上句句属实。”
一位文人向郡主拱手道:“问孝人品贵重,断然不会在此事上撒谎的。”
“好吧,”白鲤郡主泄了口气。
陈迹在凉亭旁边默默听著,他也在思考曾经的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真的是个赌徒么?
有可能,毕竟赌坊那一张张借据做不了假,这种事情很好查证。
但那些事跟自己没关系,已经过去了。
竹帘后的静妃,隐约朝陈迹看来:“你家人不知道你是密谍司的人吗?”
陈迹回答道:“回禀夫人,我不是密谍司的人,最多算是密谍司的鹞隼,连密谍都不是。”
“哦?”静妃有些疑惑:“你是为了什么给密谍司卖命的?”
陈迹坦然回答:“为了钱,帮他们找一次线索便给我五十两银子。”
静妃怔了一下:“才五十两?为了五十两银子,你就豁出命给密谍司做事了?”
此时,她已然信了陈问孝所言,这医馆学徒果然是个赌徒,为了钱连命都不要了。
然而陈迹心说这就是世界的参差吧,自己累死累活才赚五十两,结果这点小钱放静妃、云妃眼里,根本就不算事。
静妃在竹帘后,缓缓靠在自己的软榻上:“帮我报仇,事成给你一千两白银。”
陈迹想了想:“您是要刘明显死?”
“没错。”
“刘大人身边有潜藏的高手,平日又深居简出,杀他不易;若借密谍司之手,云羊与皎兔都被他整倒了,更是难上加难……您想报仇,得五千两。”
“两千两,不可再多。”
“成交。”
陈迹松了口气,果然还是有钱人的钱好赚!
有这两千两银子傍身,他就敢再探内狱,将所有冰流收完,点燃上百盏炉火。
到时候,只要没有行官出手,寻常三五个密谍休想将自己怎么样。
正思索间,静妃忽然问道:“你觉得春华如何?桃李年华,正是可人的时候,虽比你大些,但知道疼人。当初从扬州买她,可是花了我一百两银子。”
陈迹赶忙回道:“夫人还是别乱点鸳鸯谱了,给钱足矣。”
……
……
宴席间。
陈问宗看向畲登科与刘曲星二人,探寻道:“你们是我弟弟的同僚吗,他近来可好?今天有没有来?”
“来了,他最近过得好不好,你个做哥哥的不去问他,问我作甚,”畲登科沉闷回应。
陈问宗面露尴尬:“说得也是。”
陈问孝面色一沉:“他自己做下那种事,我们为何还要关心他?”
宁朝以纲常伦理治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一套便是约束整个社会的秩序,可是,大家虽然嘴上说著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但这天下间有几个非亲生的父母,真能将妾室的孩子视若己出?
不过是做做面子罢了。
刘曲星刚要张嘴反驳,却被人拍了拍肩膀,他转身看去,陈迹不知何时已经回到席间。
陈迹隔空朝陈问宗、陈问孝拱了拱手:“两位兄长,今日久别重逢,没想到会闹成这样。不若就这么算了吧,毕竟这是世子办的文会,不要惊扰了其他宾客的文会。”
白鲤看见陈迹出现,赶忙拽了拽世子的胳膊:“哥,是他诶,收咱们过路费,给咱们架梯子的那个,早知道不帮他说话了!”
世子哈哈一笑:“我倒觉得没有白帮,你不觉得他很有意思吗,他连靖王世子的过路费都敢收啊!”
白鲤撇撇嘴:“一次收三两银子,心都是黑的。不过……虽然他这人很恶劣,但我感觉不像是赌徒啊。”
世子笑道:“你见过赌徒是什么样子?”
白鲤回忆思索:“我跟著你去赌坊时见过啊,赌坊里的赌徒一个个失了心智,对赌以外的事情毫不上心,眼里全是血丝,衣服脏脏的,指甲缝里都是泥……可他很干净,精气神很足。”
赌徒心里只有赌,醒了就赌,赌完了就睡,哪有功夫注意自己的仪貌?
世子点点头:“确实不像。反正小和尚说他已经戒掉贪与嗔,我信小和尚的。”
“他哪里改过自新了,就算不赌了,也还是很恶劣!”白鲤闷气道。
世子笑著安抚道:“好了好了,三两银子也不过是你的一盒胭脂水粉而已。”
此时,陈问宗见陈迹有些面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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