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138章

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靖王端著一盏油渣灯走下石阶,回头间,他看见陈迹站在洞口迟迟没有动弹,纳闷道:“走啊。”

  陈迹突然有些迟疑:“王爷,这密道通往哪里?若是我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人,不该看的事,会不会被灭口?”

  靖王哭笑不得:“你这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把心放回肚子里,没人要灭你的口。另外,把你手里那柄刀留给你师父保管,这么长的刀连个刀鞘都没有,带出去也太乍眼了些。”

  陈迹思索片刻,一边将鲸刀靠在屋内墙壁上,一边随口问姚老头:“师父,您三年前来洛城,是提前与靖王商量好的吗?”

  姚老头斜他一眼:“少来套我话,滚一边去。”

  陈迹:“哦。”

  他微微低头,随著靖王走进极狭的甬道。

  昏暗中,只有靖王手中微弱的火苗在摇曳著,将靖王的影子在甬道内无限拉长。

  陈迹每走一步,便警惕一分。

  自己就要见到那位神秘的大人物了,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能否像师父和靖王一样信任自己?

  他一概不知。

  走了约几十个呼吸,靖王举著油渣灯攀登台阶,陈迹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跟上去。

  下一刻,他有些愕然。

  这里没有大人物,也没有随从,余下的只有空荡荡的铺子。

  陈迹看著周围的陈设有些眼熟:“王爷,这是安西街上的王记肉铺?”

  靖王答道:“没错,这王记肉铺本就是王府的产业,生意一直不错来著。”

  陈迹趁靖王不注意,随手摸了一下桌案上的烛台:白蜡还未全部凝固,说明刚熄灭不久,与靖王密会的人,刚刚离开。

  可既然密会的人已经离开了,靖王还来做什么?

  陈迹问道:“王爷,您要见的人呢?”

  靖王乐了:“我什么时候说我要来见人了?我可没说过。”

  陈迹抬头看去,却见靖王已经吹灭了油灯,拉开肉铺大门走至街上,正站在月光下回头对他招手:“愣著做什么,快来不及了。”

  他往门口走去,还未出门,却一把将靖王拉回了肉铺的阴影中。

  靖王疑惑:“怎么了?”

  黑夜里,一架马车急匆匆的碾著路上积雪,向东边驶去。

  马车朴实无华,靖王与陈迹看见,喜饼掀开了一点窗帘,正悄悄往外打量著,嘴中还催促著车夫再快一些。

  马车驶过,靖王站在马车带起的风中,笑著问道:“你说这马车里有几个人?”

  陈迹回忆著:方才那架马车不大,马匹拉著却有些吃力。想来,车里最少两人,甚至是三人。

  车里其他人是谁?云妃。

  此时此刻,靖王‘重病’,云妃却趁著夜色悄悄离开了王府。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陈迹侧目观察靖王的表情,谨慎道:“王爷,我判断不出来车里有几个人。”

  靖王乐了:“耍滑头。”

  他看著那架马车的背影奔向黑夜,轻声笑了笑:“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走吧,咱们还有正事。”

  ……

  ……

  洛城,通济街,富贾云集之地,也是陈迹刺杀元掌柜的地方。

  整条长街有四十八座庭院,前十二座庭院占地极广,各个都请了江南水乡的园林艺师来建,亭台楼阁应有尽有,被百姓戏称‘天魁’。后三十六座小得多,被百姓戏称‘地魁’。

  然而不论天魁还是地魁,主人家兴衰荣辱如流水似的换,唯有亭台楼阁始终不变。

  此时的通济街青石板路上,车马鳞次栉比的停靠著,车夫、小厮将双手拢在袖子中,三三两两聚在灰瓦墙根下吹牛、聊女人。

  今日‘天魁’林员外家的嫡长子大婚,街上张灯结彩,青石板路面上,每五步便用浆糊贴著一张红色的喜字。

  林员外庭院内宾客云集,光是流水席就摆了几十桌。

  靖王站在林府门前,抬头确认了一眼匾额,笑著对陈迹说道:“就是这里了。”

  说罢,他抬腿便要往里走去。

  陈迹一把拉住他,低声道:“王爷您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进去吗?林府人多眼杂,万一有人认出您怎么办?”

  靖王没好气道:“怕甚?你一少年郎,怎的比我还暮气沉沉。这林员外做得是青楼、赌坊生意,手下啸聚著一群青皮,官贵绝不会自降身份来参加他家婚宴。既然没有官贵,怎么可能有人认出我来?”

  陈迹赶忙道:“那也不行,这鱼龙混杂的地方万一出点意外,我怎么跟白鲤、世子交代?”

  靖王抬腿就往林府门前走去:“小子,我雇你来当护卫,不是雇你来管著我。今日我有大事,非进去不可。”

  陈迹只能硬著头皮快步跟上。

  待到门前,迎客的管家站在高高的门槛前,笑眯眯对两人拱手作揖:“两位客人面生,劳烦问一下,可有我家老爷的请柬?”

  靖王大大咧咧道:“我二人是路过的行商,见此地办堂会热闹,索性来道个喜,混些酒水。”

  管家愕然,他还没见过如此理直气壮蹭饭吃的人。

  他看了看靖王、陈迹空空如也的双手,不假思索的熟练应付道:“两位,今日我林府大喜之日,只宴请了一些亲朋好友……”

  靖王笑著打断道:“请主家见谅,我二人来得匆忙,没时间备上一份薄礼。但今日乃林府大喜之日,我等二人奉上三十两银子聊表贺意。”

  说罢,靖王看向陈迹:“拿给管家吧。”

  陈迹:“?”

  他原本在一旁看热闹,看著看著才发现自己被算计了。

  靖王见陈迹迟迟不动,又催促道:“三十两。”

  陈迹惊愕莫名:“三十两,我给?”

  靖王温声道:“你不是带来了吗,快拿出来吧,莫让这位管家等急了。”

  陈迹面无表情的从袖子里掏出三枚小银锭递给管家,管家微微一笑将银锭收进袖子里:“两位贵客请进,会有下人给两位带路。”

  进门之后,一名小厮领著两人往庭院里走去。

  陈迹凝声道:“您办事,我花钱,这不合适吧?”

  靖王乐呵呵笑道:“白鲤在你身上都花多少钱了,我让你花三十两银子有什么不合适的?要我给你细细算笔帐吗?”

  陈迹吃了个闷亏。

  他沉默许久后才小声问道:“您说三十两银子之前也不问问我,万一我没带这么多怎么办?下次您好歹与我商量一下。”

  靖王背负著双手,慢悠悠道:“不用,你师父说了,你小子随身带著三十两银子应急用的。”

  “好好好……”

  小厮领著两人,在堂会戏台前安排了一张最边缘的席面。

  桌上已是残羹剩饭,靖王也不嫌弃,一边给自己夹菜,一边抻著脖子往戏台看去。

  陈迹顺著他的目光往戏台上看:“您稍后要密会的人在台上?”

  靖王奇怪的看他一眼:“密会?密什么会?”

  陈迹疑惑:“您不是说有正事吗?”

  靖王耐心道:“今日这林员外办堂会,专程请来了北派杂剧的孟班主唱《白舟记》。要知道,孟班主可是当年名满京城的名角,想听他唱一折戏不容易,我就是来听戏的。”

  陈迹:“啊?”

  合著您先前说的正事,就是听戏?

  此时此刻,刘家谋划著名、云妃谋划著名、静妃谋划著名、司礼监谋划著名,所有人处心积虑想于变局之中赢得些什么。

  偏偏漩涡中心的您,跟没事儿人似的混进别人堂会蹭戏听?

  刘家要谋反了,王府亲眷要各奔前程,戏外的事比戏里的事还要荒唐,您这时候不赶紧挽狂澜于既倒,听什么戏呐。

  正当陈迹要说点什么时,却听靖王忽然道:“莫说话,这一折戏要开始了。”

  少年蓦然转头望向戏台灯火阑珊处,只见红色的戏台上,边鼓声起,一位画著浓烈脸谱的伶人奔上台来:“暑夜迢迢,暑夜迢迢,飞度重关,奔走荒郊,红尘中误了京城年少……”

  戏里,少年郎临危受命,奔赴沙场。

  斩奸臣,杀贼寇,平北疆,转眼白发苍苍。可未等他回京拜相,便已遭皇帝猜忌,锒铛入狱。

  有道是,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陈迹回首看向靖王,却见这位两鬓斑白的藩王正襟危坐,眼神却已不在戏里,心思不知去了何处。

  仿佛台上悲欢事,台下荒唐事,一时有些分不清楚了。

  不知过了多久,戏完。

  靖王看向陈迹笑道:“这般看著我做什么?”

  陈迹痛心疾首:“您今晚冒著危险出门,就只是为了听这一折戏?”

  靖王调侃道:“就只是听听戏不行吗?谁规定人这一辈子必须每天做一件救国救民的大事?那多累啊。”

  陈迹无言以对。

  靖王哈哈一笑:“早些年北派杂剧还兴盛时,太后曾召孟班主入宫唱戏,他当时唱的便是这一出《白舟记》。彼时我二十一岁封王,孟班主名动一方。如今南方昆曲取代了北方杂剧,孟班主竟沦落到需要来皮肉生意的商贾宅中唱戏。”

  靖王看向已经空无一人的戏台上,微笑著说道:“都是旧时代里要谢幕的名角,这戏啊,听一出、少一出了。”

  陈迹问道:“王爷,戏听完了,现在去哪?”

  靖王起身往外走去:“回家吧。”

第163章 悬崖

  晨鸡破晓。

  幽暗的学徒寝房里,陈迹从床铺上缓缓坐起身来。

  他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朋友们:余登科与刘曲星裹紧了被子,不知何时回来的梁狗儿一身酒气,正把脑袋枕在梁猫儿的肚子上呼呼大睡。

  陈迹轻手轻脚的穿好衣服出门,站在杏树下吐出淡淡的雾气,无声仰视著树枝最高处系著的一根红布条,许久之后转身去了师父的正屋。

  他悄悄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探著脑袋打量其中。

  靖王躺在床榻上沉沉睡著,姚老头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屋里的矮炉子散发著温吞的热气。

  陈迹从门帘缝隙钻进屋来,小心翼翼走到床榻边上,伸手去摸靖王的脉象。

  然而还没等他摸到,却被姚老头从身侧抓住了手腕。

  陈迹吓了一跳,差点喊出声来:“师父您什么时候起身的,怎么一点声都没?!”

  姚老头面无表情道:“你做什么?”

  陈迹赶忙解释:“我就想看看王爷到底有没有病。”

  姚老头冷笑:“就你那半吊子,让你摸脉象,你又能摸出个什么来?王爷刚睡下不久,我只是怕你冒冒失失吵醒了他。”

  陈迹想了想说道:“师父,王爷昨晚领著我到通济街的林府听了一场堂会,堂会上孟班主唱了一出白舟记。戏里,少年将军忙碌半辈子,最后也没能落个好下场,他奔走三千里相救的人,最后也反目成仇。”

  陈迹好奇道:“师父,王爷是不是戏里那位少年将军?”

  姚老头挑挑眉头:“胡说八道什么,白舟记是一百多年前的话本,怎么可能是王爷。”

  陈迹看著自家师父:“师父,您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只是个比喻而已,王爷和白舟记里的少年将军是不是有相同的经历?”

  “哪来的那么多问题,”姚老头扯著陈迹的手腕,硬生生将他拉出正屋往外一丢:“水缸都空了,滚去挑水。”

  说罢,姚老头返身回屋,将门帘遮得严严实实。

  陈迹站在门外,回头看著厚厚的棉布门帘。他有些疑惑,靖王到底生没生病?竟是连脉象都不能摸。

  若靖王没病,师父哪用替靖王遮掩脉象?师父越是遮掩,越说明有问题。

  若靖王有病,得的又是什么病?竟能病时昏厥,有人在身旁交谈也听不见:无病时却能活蹦乱跳的走一个时辰去听戏?

  这时,医馆外传来喜鹊叫声。

  喜鹊是留鸟,到了冬季便会早早换上冬羽、筑巢,一旦冬季来临便不会再随意出窝,也不会随意鸣叫。

  陈迹意识到,这是密谍司铜哨的信号!

  他弯腰挑起扁担与木桶,晃晃悠悠朝门外走去。走至门口,冯大伴带来的王府侍卫将长戟交叉,挡住了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