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136章

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落日沉入城池之外,天地昏暗。

  太平医馆已打烊关门,陈迹撞门而入,高声道:“师父,师父!”

  久违的姚老头正站在柜台后面,点著一盏煤油灯拨拉著算盘,他抬头督了陈迹与靖王一眼,又看了看自己岁岌可危的门板,寡淡道:“天塌了?”

  世子从门外闯进来,急促道:“姚太医快救救我爹,他被刘家下了毒手姚老头轻描淡写问道:“你亲眼看到的?”

  世子无奈:“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不紧不慢的。”

  姚老头从柜台里绕出来,左手授看白色的胡须,右手三指轻轻搭在靖王手腕上,陈迹屏气凝息,生怕耽误了把脉。

  片刻后,姚老头轻描淡写道:“王爷并非被人所害,而是先前的风寒本就没痊愈就出了城,如今只是旧疾发作。”

  陈迹忽然松了口气,起码刘家还没有到丧心病狂的地步。

  姚老头背著双手往后院走去,镇定的安排道:“陈迹,将王爷背进正屋里;畲登科,将屋内炉子烧起来,让王爷暖和些;刘曲星,取我银针来。世子、郡主将门关好,莫让外人闯进来了—--王府的人也不行。”

  正屋内,姚老头最终只留下陈迹一人帮忙,他将靖王轻轻放在姚老头的床榻上,解去铠甲。

  姚老头坐在炉火边上,慢条斯理的将银针一枚枚烧个遍,才将银针施在靖王身上,眨眼间,靖王胸口便扎满了银针。

  陈迹轻声问道:“师父,靖王果真是风寒疾病?”

  姚老头警他一眼,一边继续施针一边反问:“你也是学过风寒病理的,

  你说呢?”

  陈迹不答。

  待到所有银针全部施完,靖王忽然又咳出一口鲜血。

  陈迹惊疑:“师父?”

  靖王缓缓睁眼,笑著看向姚老头,虚弱道:“又是您救了我啊。”

  姚老头起身去木盆架旁,洗了洗双手,一边用白帕子擦手,一边笑道:“王爷以后还是别瞒著所有人出去了,我是医师,又不是法师,没有那划掉生死簿的本事。”

  靖王笑了笑,似是早已习惯了姚老头的刻薄。他转头看向陈迹:“少年郎,劳烦帮我喊云溪进来,我有些事情要交代他。另外,帮忙守著门,千万莫让任何人进来。”

  陈迹嗯了一声,掀了门帘出去。

  院子里,白鲤抱著鲸刀,站在杏树下抿著嘴唇,世子焦急的来去,

  畲登科、刘曲星、梁猫儿等人蹲在一旁,束手无策。

  见陈迹出来,世子立刻凑上前来:“陈迹,我父亲怎么样了?”

  陈迹低声道:“世子,王爷唤你进去。”

  世子钻进正屋,门帘晃动间,只听医馆大门外一阵拍门声响起。

  静妃在门外凝声道:“开门!”

  陈迹平静道:“猫儿大哥,抵住门,先不要让任何人进到医馆来。”

  梁猫儿应了一声朝外走去,还没走到门口,静妃已领著十余名健仆,气势汹汹推门而入。

  陈迹从白鲤那里取过鲸刀,在正屋门外拄刀而立:“静妃夫人,王爷交代过,他正与世子说话,谁也不能进去。”

  静妃直勾勾凝视著他:“是王爷亲口说的,还是你假传旨意?让开!”

  陈迹微微拧转刀柄,锋利的刀刃面向静妃等人:“办不到。”

  静妃一步步向前走去,丝毫未将陈迹和鲸刀放在眼中:“少年郎莫要自误,你不过是个医馆学徒,对宗室动刀横竖都是死罪,现在让开,我可既往不咎。”

  陈迹一动不动。

  正当此时,他身后门帘被人掀开。

  陈迹回头看去,世子眼眶通红著走出来,手背抹了抹眼泪看向静妃:“姨娘,父亲唤您进去。”

  安静的小院里,陈迹拎著鲸刀侧开身子,静妃倔傲仰头,与他擦肩而过。

  陈迹看见世子泪流不止的拉著白鲤离开医馆,他又回头看向那间沉默的正屋—····靖王到底与世子说了什么?

第160章 天还没塌

  太平医馆的院子里没有灯火,只有初升的月光。

  陈迹头上的汗水在寒冷空气里蒸腾出白色的雾气,静妃带来的健仆神情肃穆,像是随时都会扑杀上来。

  他们冷漠注视著陈迹,陈迹也冷漠注视著他们,奈登科、刘曲星蹲在厨房门口无所适从,梁狗几儿出门喝花酒不知所踪,

  梁猫儿却没管其他人,他从厨房端来一碗饭递给陈迹,憨厚道:“还没吃饭呢吧,赶紧垫两口。”

  陈迹看著碗里的白米饭和码好的腊肉片:“给我留的?”

  梁猫儿笑了笑,将一双竹筷子放在碗上:“师父他老人家中午便说你会回来,让给你留著。”

  陈迹稍稍松了口气:“谢谢猫儿大哥。”

  他端著碗,一边慢慢扒拉著碗里的饭,一边靠在正屋门外的窗户旁,偷偷听著屋里的声音。

  屋里隐约传来静妃压抑著的啜泣声,靖王的说话声与咳嗽声。

  渐渐地,靖王与静妃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又昏睡过去。

  许久之后,陈迹听见白纸窗里,静妃柔弱啜泣道:“姚太医,你跟我说实话,王爷这病情到底如何?”

  姚老头随口说道:“静妃夫人,王爷只需静养些时日便能痊愈,不用多虑。”

  屋中啜泣声渐渐收住,陈迹转头,他透过白纸窗看向煤油灯照出的屋里的影子。

  静妃似乎递给姚老头什么东西,而后开口问道:“姚太医,你与我说实话,王爷到底怎么样?”

  姚老头迟疑片刻:“王爷身子本就单薄,先前风寒就没好利索,如今更是为世子、郡主耗了精气神。照脉象来看,快则一个月,慢则三个月,要开始准备后事了。”

  陈迹瞳孔微缩,他下意识看向院内其他人,确定没人听见屋内的对话,

  这才放下心来。

  靖王要走了?

  难道说,对方坚持要微服出巡,其实也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想趁著自己还能走动时,再陪著子女出去看一眼。

  若是平日,靖王去世之后自然由世子接替王位,可如今刘家谋反在即,

  世子哪里应付得了这种事?

  静妃惊疑不定:“一个月—————-岂不是连岁日都熬不到?”

  姚老头轻声道:“若是能将老君山道庭药官门径炼制的‘生羽丹’请来,或许还能拖个三年。”

  陈迹不解,什么丹药如此尊贵,竟要师父用一个‘请”字。

  静妃疑惑道:“我只知生羽丹是道庭的镇山之物,却不知此物如此神奇。”

  姚老头解释道:“那是药官门径一生丹鼎心血,如今世间只有两枚。一枚被黄山道庭奉给了当今圣上,另一枚在老君山道庭手里,供奉在玉皇顶采日月精气。一枚生羽丹绵延三年阳寿,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即便是得了天大的病,也可在三年里如常人般生活。”

  静妃作势便要出门:“我去为王爷求药。”

  姚老头在她身后补了一句:“生羽丹能延年益寿只是附带的药效,它真正的作用是帮行官渡劫。老君山道首岑云子若要渡人劫、突破神道境,非用此物不可。”

  静妃为难:“如此重要之物,道庭能给?”

  “那得看夫人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了,”姚老头随后淡然道:“不过,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该来的会来,该走的会走,倒也不必强求逆天改命。”

  静妃沉默许久,拎起裙锯向外走去:“既然王爷执意留在医馆,我便不再多嘴了,劳烦姚太医好好照看他。至于生羽丹之事—-—--我想想办法。”

  说罢,静妃红著眼眶掀开门帘出来,耳垂上的翠绿坠子一阵摇晃,

  她神情冷漠的了陈迹一眼,这才在春容扶下往外走去。

  陈迹发现,对方来时发髻上插著的一支翡翠簪子不见了。他端著饭碗开门帘走进屋内,正看见师父举著一盏煤油灯,将那支簪子收进柜子中。

  他看了靖王一眼,对姚老头的背影问道:“师父,连您都救不了王爷?”

  姚老头笑一声:“我又不是神仙。”

  陈迹一阵惋惜。

  姚老头合上柜子,回身看他一眼:“伤心了?”

  陈迹摇摇头:“没有。我与靖王不熟,只觉得他人还不错,如今才四十五岁便英年早逝,有些可惜。”

  “真让人难过啊,我还以为咱们已经很熟了呢。”

  陈迹豁然转头,却见昏暗的屋子内,靖王忽然睁开双眼、坐起身来,自己上手将胸前的银针一根根拔下来。

  陈迹:“..

  被演了啊。

  靖王对他笑了笑,看向他手中陶碗里吃了一半的饭菜:“给我,饿死了。”

  陈迹默不作声的将碗筷递出去,靖王也不嫌弃这是他用过的碗筷,哗啦啦几口将饭菜扒完,吃得津津有味。

  “腊肉有点咸了,”靖王将吃空的碗递给陈迹,陈迹低头一看,碗里竟是一粒米都没剩。

  他纳闷:“您先前都吐血了,这会儿怎么像没事人似的。”

  靖王笑道:“咱们也不太熟,干嘛告诉你?”

  陈迹:“..

  靖王起身合拢衣服,笑著拍了拍他肩膀:“还好坠马时你接住了我,不然我可就摔惨了。少年郎你说实话,背著我回医馆的路上,有没有担心我死了以后,没人付你那每年两千五百两银子的分红?”

  陈迹老老实实答道:“非常担心,不然也不至于跑这么快。”

  靖王轻声一笑:“你倒是诚实。”

  说罢,他转身拉开屋里床榻,显露出床下一条深深的地道来,地道中有两尺宽的阶梯,不知通向何处。

  陈迹看了看姚老头,又看了看靖王。

  原来这医馆里,一直藏著一条通往外界的地道。而靖王之所以要演戏装死,还非要留在太平医馆里医治,正是要在刘家即将谋反的前夕,借医馆地道金蝉脱壳。

  而这一切,师父是早就知道的。

  陈迹疑惑:“王爷打算去哪里,还回来吗?您若就这么走了,世子与郡主怎么办?”

  靖王乐了:“我只是出去见一个人,一会儿便回来了。怎么,你还当我要逃出去浪迹天涯?这天下虽大,却无我藏身之地。”

  陈迹恍然,靖王这是要出去与人密谋些什么,来应对刘家。

  可这洛城里,还有谁值得一位藩王如此煞费苦心的金蝉脱壳?

  密谍司?

  亦或是伊川县城里私会过的那位大人物?

  陈迹又问:“王爷,这天大的秘密,您为何不避著我?”

  靖王意味深长道:“因为你早晚都要知道。”

  陈迹陷入沉思。

  此时,靖王从姚老头手里接过油渣灯,拎起衣摆一步步走下阶梯,即将没入地道前,他回头看向陈迹笑道:“少年郎,守住门口,莫要让人闯进来了。还有,明天早饭我想吃一碗粟米粥,一碟腐乳,再蒸俩馒头,腐乳要‘和记’的,明天早上劳烦去帮我买一下。”

  陈迹挑挑眉毛:“您确定现在是说这事的时候吗?”

  靖王乐呵呵走进地道,声音从地道里轻飘飘传来:“天还没塌下来呢,

  总得吃饱饭对不对。”

  屋内重新归于寂静。

  陈迹看向姚老头,只见对方不慌不忙拿出火寸条,又点燃了一盏油渣灯。

  姚老头抬了抬眼皮,神情寡淡道:“盯著我作甚?”

  陈迹追问:“师父您三年前来洛城,到底是为了什么?”

  姚老头随口说道:“管起我来了?这太平医馆还没轮到你当家做主呢,

  少问点屁话。有些事情该你知道的会告诉你,不该你知道的不要问。”

  陈迹深深吸了口气:“您是不是病虎?”

  小小的正屋内安静了,直到油渣灯芯轻轻的啪一声炸响,姚老头才慢慢说道:“我若是病虎,第一件事便是揭发你这景朝贼子。”

  陈迹紧张的看了一眼地道:“您可别乱说,如今知道我身份的人死的死、走的走,我已经不是景朝谍探了!”

  姚老头冷笑一声:“你真当脱离景朝军情司如此简单?总有一天,会有知道你身份的人重新回到宁朝这片土地。到时候你该如何自处,再次大开杀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