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雨季
……好痛,好热……好痛,好热……好热、好热好热好热……
好讨厌、真的好讨厌……求求你们,不要再折磨我了……
“……”
巴御前步履蹒跚的拖行在一片火海之中,感受着肌肤被不断炙烤、溃烂的痛楚,宛若行尸走肉般的漫无目的的徘徊着。
她知道这不是现实,而是已经囚困了自己一生的梦境。
周遭遍布着士兵们凄惨的尸体,从那熟悉的旗帜和装扮能够看得出来,这些士兵是分属源家和木曾家的……并且木曾家士兵的尸体要远远多过源家。
熊熊的火海笼罩了熟悉的山城,木屋被炙烤发出的噼啪声宛若死者的尖叫,充斥鼻腔的铁与肉块被烤焦的气味令人作呕,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的身临其境。
虽然巴御前一生中参与过为数不少的战斗,也亲眼目睹、亲手制造过惨烈的战场,但这里的凄惨之貌远超她曾经体会过的一切,说是阿鼻地狱也不为过。
行尸走肉的巴御前徒劳的想往城内的主阵前进。
但无论她怎么拖行着溃烂的双腿、忍受着被炙烤的痛楚,石制台阶的长度都不见丝毫缩短。
“……我的罪,到底要偿还到什么时候才好?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够去到你们那边呢……”
已经连眼泪都流不出,干哑的嗓音也像是井底的冤魂。自己此刻的样子肯定已经凄惨又可怖,完全是个阴魂不散的怨灵了吧。
好想要解脱……但是却不被允许,自己的心还没有原谅这一切。
在本应陪同夫君和兄弟一起战死的那天,自己听从了他们的劝说离开了死地,隐姓埋名苟活于世了。
“在战场厮杀是男人的职责,为此付出代价的是男人就够了。你没有任何罪孽,继续活下去吧”
……男人们都是笨蛋。每一个都是,带着一脸慈爱的表情,擅自为女人做主,坚持自己觉得是为女人好的行为,完全不理会被抛下的人要承受如何的重担。
我已经累了啊……已经真的、真的……无论我跪拜多久,背诵几次佛经,也没能得到半点救赎。菩萨没有原谅我,你们也没有原谅我……我也,没有原谅我。
“啊啊……兼平、哥……”
在巴御前徒劳的前行之中,周遭也变换着无数的尸体……然后一直到一个无比熟悉的脸出现在面前。
染血的黑发杂乱披散着,因为连能够剖腹的空暇都没有,为不受俘虏之辱而自刃的巴御前那性情刚烈的兄长……为木曾义仲效忠到最后一刻的大将,今井兼平的头颅就在这里。
被砍下的头颅毫无尊严可言的斜靠在阶梯上,断处的鲜血不可思议的蔓延到巴御前的脚边。那双早就失去性命的双眼却依然鲜活无比,始终直直的瞪视着巴御前。
就像在问责、就像在叱骂……那严厉的眼神让巴御前不知所措,就算明知道这是幻觉、绝对不是真的,依然无法忍耐的掩面哭泣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但是、但是……我也不想走的啊!我也是想和你们死在一起啊!抛下我……抛下巴的不是你们吗!!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不放过巴……!巴已经、巴已经……再也承受不住了啊……”
到底是道歉还是赔罪还是抱怨还是责骂,巴御前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自己到底是对兄长感到愧疚,还是对他感到怨恨……亦或者两者都有,即便当事人都无法分清。
逝者已矣。死人并不会束缚生者,生者所感受到的一切不安都是庸人自扰。巴所无法忍受的愧疚、歇斯底里的埋怨,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东西。
但有的人是能够想得开,有的人就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出来的。
巴御前就是后者。即便后半生已经一直在世人遗忘的角落中为家人祈祷了,已经极尽所能的惩罚自己了,但她最终还是没能原谅自己,也没能原谅家人。
自己没能和兄弟丈夫死在一起的愧疚,与他们为什么要自说自话让自己活下来的怨恨,这两者早已纠缠不清。一切的感情最终都越积越深,化作沉重又粘稠的黑泥无处宣泄。
巴御前恨着源家,恨着家人,也恨着自己。即便平时所表现出的温柔高雅的大和抚子也是她本人,但其内在至始至终都藏着这漆黑疯狂的情绪,随时随地都可能迁怒着所见的一切。
如果能干脆化作复仇鬼的话,大概会更加轻松吧。不需要思考任何伦理纲常,仅仅是毫无道理的宣泄这股怨恨就好,如果作为Berserker被召唤出来的话,巴御前一定会更加轻松。
……而且,在这之后,肯定连他也会来责备自己。
在这已经束缚巴御前一生的噩梦中,最后的最后总是会有自己的丈夫木曾义仲出现。
有时是以凄惨的尸体的状态,有时是以武备整齐的将军的状态,有时是以平日的装束的姿态……但无一例外,他一定会杀了自己。
用刀、用枪、用弓,亦或者徒手遏住自己的喉咙,折断自己的脖子。总是会用【巴御前所希望的】方式,将自己杀死。
到那时候就可以稍微解脱一下了。虽然到下一次入眠的时候肯定还会做这种梦,但最起码这一次能够从噩梦中解脱了。
期待着自己的死、期待着自己能得到惩罚。深藏在心中从不为外人知的病态,早已恶化到深入骨髓的程度。
因此,巴继续忍受着灵魂被炙烤的痛楚。跨过同伴、跨过兄长的尸体,去寻找能够惩罚自己的人。
然后,在听到铠甲摩擦的金属声的时候,巴御前终于松了口气。
在这个炼狱之中依然活着的东西,想必是来杀自己的人吧。巴御前满怀期待的抬起被烟熏的剧痛的双眼,望向台阶的上方……
“——————”
然后,在看清那居高临下睥睨着自己的铠甲武士之后,巴御前在那瞬息瞳孔收缩,因为笼罩全身的强烈恐惧感而窒息了。
高挑又纤细的身材让华丽的大铠显得非常不搭调,脚下踩着高的惊人的木跷,却依然能在战场之中如履平地、身似飞燕。濡润的黑发绑成长长的一束垂在脑后,宛若燕尾。
在第一次在战场上目睹到‘他’的英姿的时候,巴御前就觉得‘他’真是好美的人……好美,又好恐怖。
而现在,那双让巴御前无比恐惧的细长双目,正一如既往不带感情的睥睨着她,丝毫没有把她看在眼里。
其名为源义经。源家最强的武士,战场的鬼神。
曾经在尚未敌对的时候,巴御前就害怕他害怕到不行。即便只是被那双薄刃似的眉目轻轻一瞥,她都会无法抑制的颤抖,就像感受到了什么深刻在血脉中的本能恐惧似的。
那眼睛不是看着人的眼神。那个人面对所有人,都是在审视该用什么角度、什么力度能够砍下头颅。他眼中所见的必然时时刻刻都是尸山血海,是个名副其实的怪物。
“……!”
但是,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也因为看清了他手中拿着的东西而缓解了一些。
在源义经的左手上提着的东西,那长长的黑发所连接着,毫无疑问是人的脑袋。
而且连看都不用看。自己强烈鼓动的心跳、将血液送遍全身的冲动就已经表明了,那是自己的丈夫,木曾义仲的头颅。
“【……对,复仇吧,那正是应当憎恨的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伴随着自己的,充满说服力的嗓音在耳边诉说着。
“【你的仇恨是正当的。理所当然应该憎恨,理所当然应该复仇。就算别的一切都说你是恶,我们也会接纳你、赞同你。美丽的巴,与我一同回归母亲的怀抱吧。】”
……如果就这么同意他的话,自己一定能够得到救赎吧。
能够发泄自己所有耻于见人的阴暗面,把自己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都发泄出来,也能够无一例外包容自己、接纳自己的母亲一般的存在。她一定能理解自己的怨恨,然后一定会无条件的爱着自己、宠溺自己吧。
这种无条件的溺爱是多么的具有诱惑力。巴就快忍受不住哭泣的冲动,想要像个孩子一样扑进母亲的怀抱里了。
“——源、义经……!”
但是,还是眼前的憎恨要更重要一点。
自己无处发泄的怨恨具现化,唯一一个能够名正言顺、正大光明迁怒过去的目标,那个恐怖的鬼神武士就在自己的面前。
并且‘他’也是,一如既往带着那双月光似清冷的视线看着自己,等着自己向‘他’寻仇。
巴不觉得自己能够杀了他。事实上,即便是被复仇心盈满的此刻,对他的恐惧感也深刻在巴御前的血脉里,就连指尖的颤抖都还无法抑制。
但这样就行了。如果能够在复仇的过程中被杀的话,那也是一种幸福……自己终于能够得到解脱,能够了结那充满悔恨的人生了。
“源义经————————!!”
呼喊着仇敌的名字,至始至终都活在过去、被自己所束缚着的巴,将自己的全部都托付给了本能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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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时间稍微倒回一点。
在罗真和酒吞童子她们合流之后,罗真已经了解了事情的全貌。
巴御前至始至终受困于自己生前的经历。因为自己没能随着丈夫和兄弟一起战死的怨念,在她漫长的后半生中不断累积,最后越来越钻牛角尖,即便成为了从者之后也没能释怀,反倒变成了巨大的地雷。
这就是她将自己的性命看的轻如鸿毛的本质。她时刻都在寻找自己能够战死的战场,并把死亡看作是一种解脱。
但是理所当然的,不放过她的并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
巴御前那无处发泄的怨恨,如果不加以控制的话就会朝着周围的所有人事物迁怒。但她在感情丰富容易钻牛角尖的同时,本人的理性又非常完整,因此会压抑着这种丰富的感情,在心中不断的凌迟着自己。
在那温文尔雅的大和抚子的表象之下,巴御前有着一颗无比自虐的心。
而如果是一般的状况下的话,她应该都能够成功克制住自己这种悲观又自虐的情绪吧。但是,牛若丸的存在就成了点燃地雷的火星了。
理智完整的巴御前当然也知道自己的怨恨是种没道理的迁怒。但是唯独面对有名有姓、有着具体形象的仇人,她的仇恨终于能够有一个爆发出来的正当性,可以正大光明的寻仇了。
人总是容易记住有名有姓的敌人。比起憎恨无名的士兵、广义的家族、势力、国家,“源赖朝”、“源义经”这源氏兄弟的名字要好记多了。
当然,如果是在人理的存亡这种大是大非的面前,巴御前的理性也能够克制住自己。事实也是,一直到和蝎人基塔布利尔的同归于尽之前,巴御前一直克制着没有找牛若丸寻仇。
——但是,就是那个蝎人对她做了什么。
基塔布利尔毫无疑问是已经死了。但是在和巴御前同归于尽之前,他们两人说过什么、交流过什么,这些事情巴御前对罗真也是三缄其口,从来没有透露过。
而事实是,现在他的残留思念依然影响着巴御前,并试图让她把无处发泄的复仇心宣泄出来,成为他们这些憎恨人类的魔兽的同伴。
是因为巴御前的心态本身很契合呢,还是单纯碰巧找上了她呢……总之蝎人的做法非常的巧妙而且合适。受到他残留思念的影响,巴御前原本就钻牛角尖的心态彻底崩溃了。
但是在被点爆了这个炸弹之后,酒吞就用自己的宝具控制了巴御前,让她陷入了另一种层面的暴走。
酒吞的神便鬼毒酒能轻易的将有着鬼血的巴灌醉。那从身到心都处于烂醉的状态,能让她的理性彻底宕机,把一直隐藏着的本性发泄出来——简单来说就是让她发酒疯。
就算说是残留思念,那本质也是魔力的一种。只要一次次让她战斗到极限,把魔力耗光的话就能把那烦人的蝎人弄死了吧——酒吞的想法非常的简单粗暴,一如既往符合鬼的本质。
这个方法不能说是错,但是也太过危险了。特别是对负责和巴御前战斗、引导她复仇心的牛若丸来说,她们两人都是在走钢丝,稍有不慎就会真的杀或被杀的。
而且,就算通过这种方式最后解除了蝎人阴魂不散的干扰,事后巴御前和牛若丸肯定还是无法共存吧。
罗真不想用这种半吊子的方式解决问题。巴那自虐的郁结和遗憾,他也想之后再慢慢化解。现在有秦良玉和安娜这些和她关系很好的朋友在,而不像她生前那样孤苦伶仃。只要有时间的话,她终究是能够原谅自己的才对……
“——主殿,请让牛若丸去吧。”
“唔姆……你也是第一次这么坚持啊,牛若丸。”
罗真有些头疼的捂着嘴,看着在自己面前单膝跪地、深深低下头的牛若丸。
牛若丸在刚刚恢复魔力醒过来后,听说了罗真已经来了的消息,就马上这么郑重其事的请求他了。
牛若丸所求的不是别的,而是让她继续和巴御前战斗这件事。
就算明知道罗真并不赞同这个方法,一直以来都自豪的以忠犬自居的牛若丸也第一次这么执着的想要违背罗真的意愿。
在他的注视下,牛若丸濡润的黑色长发从纤细的肩膀滑落到地面,英气的声音郑重的继续说道:“这是我应该了解的事情。主殿的宠爱和关心,牛若丸都感激涕零,无论如何回报都不及万分之一。但是唯独对巴御前,恳请主殿能给我与她了断的机会。”
“……你不承诺我肯定不会受伤吗,牛若。”
“是,因为我不能欺骗主殿。牛若说不定会死,也无法保证绝对不会伤到巴御前。如果危及到主殿的安全,牛若一定会砍了她。但即便如此,牛若还是僭越的恳请主殿、请给我这个机会。”
“……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我也不可能会拒绝嘛。”
罗真笑着叹了口气,看着惊喜抬起头的牛若丸那闪闪发光的眼睛,有种被闪到的感觉。
女孩子有什么无论如何都想做的事情的时候,身为好男人就只能支持她了。举着“为了你好”的大旗而替别人做决定,这也是罗真的美学中不能容忍的事情之一。
——但是,那不代表自己就只是看着了。见牛若丸兴奋的做起准备,罗真也起身做起热身运动:“那么就去和酒吞说一下吧。既然你醒了的话那巴御前应该也快醒了吧,就去好好打一场发泄一下吧。”
“是!那么主殿,请您就和良玉她们一起守望我的战斗吧。牛若丸发誓,绝对会打一场不辱主殿名号的决呜~~!”
罗真先生一根手指抵在了牛若丸的嘴唇上。
少女晶莹温热又有点湿润的双唇有着绝赞的触感。而且因为是突然袭击,牛若丸那瞪大眼睛颤了一下、慢了一拍才开始害羞起来的反应也超可爱的,让罗真先生有了种初中生恋爱的感觉,真棒。
“不是“我的战斗”,是“我们的战斗”。既然要上就我们一起上,我也有要做个了断的对手。”
“——诶?诶诶诶~!?主殿也要战斗吗!?……但、但是,我是和巴御前,主殿要和谁做了断……?”
“和情敌啊。彼此都是追求同一个美女的对手,那就没有不打一场的道理。”
罗真先生意气风发的捶了下拳头,难得的鼓足干劲了。
第51章:寡妇攻略守则!
“源义经————————!!”
“……”
在见到已经被酒吞引到盆地中的巴御前后,那原本因为深度烂醉而意识模糊、眼神呆滞的她,就像入神了似的一眼就看到了牛若丸,表情瞬间变得激烈无比。
对此牛若丸也早有准备。在无言的冲下山坡的同时,举起爱刀的牛若高声呼喊出名号:“吾乃源氏之子,师从鞍马山大天狗之牛若丸!别名·遮那王!我牛若丸接受一切挑战、尽管来便是!”
要说是战场决斗又不太适合,完全是在宣泄自己仇恨的巴御前完全化作了赤火的恶鬼,像是魔力不要钱似的不断挥洒着火焰,在数息间就将真个盆地变成了火海。
在如雪般纯白的长发与白衣之中,唯独猩红的双眼与尖锐的鬼角有着血般的赤红。
薙刀、太刀、长弓,被誉为一骑当千的巾帼武艺,即便在理性完全蒸发的当下也完美的发挥着,每分每秒都在为了将仇敌逼入死地而战。
那毫无保留的凄厉战法,加上丝毫不在乎自身、只求拼尽一切也要斩杀对手的狂气,让旁观之人都非常容易受到感染,感受到她那深厚的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