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錦夜微涼
百家爭鳴,方能思想活躍,技藝精進,強國富民。
陛下眼界胸襟,超邁前古,非尋常守成之君可比。
倒是謝某以往,拘泥於經典章句,自詡清流,反而落了窠臼,是謝某著相了。”
說罷,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既是自嘲,亦是明志。
司空長風臉上的笑意漸漸收斂。他沉默了片刻,揮袖在兩人之間佈下一層淡淡的內力屏障,隔絕了內外聲響,這才正色看向謝宣,語氣凝重:
“謝兄,我多年未曾踏入天啟,對那位陛下的瞭解,多半來自江湖傳聞與朝廷明發的政令文書。
你自陛下登基之初,便應召入京,執掌太學,擔任祭酒,常在御前行走,對陛下的瞭解,定然遠非我等江湖草莽可比。
長風今日斗膽,有一問相詢,望謝兄能以摯友之誼,坦障喔妗�
他直視謝宣的眼睛,一字一句問道:
“這位陛下,這位執掌天下權柄、心思深如淵海、手段雷霆萬鈞的年輕帝王,在你看來,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隔間內瞬間安靜下來。
樓下隱約傳來的絲竹歡聲,彷彿被一層無形的膜隔開,變得遙遠而模糊。
只有燭火偶爾爆開的細微噼啪聲,清晰可聞。
謝宣沒有立刻回答。他緩緩放下酒杯,目光投向窗外無垠的夜空,又彷彿透過夜空,看到了那座巍峨皇城,看到了御座之上那個孤獨而強大的身影。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輕輕划動,彷彿在書寫什麼複雜難言的字句。
沉默良久,久到司空長風幾乎要再次開口時,謝宣才緩緩收回目光,看向杯中殘酒,聲音低沉而緩慢,彷彿每個字都需要斟酌千鈞之力:
“他是一個……無法用言語去形容的人。”
司空長風眉頭微蹙:“這算什麼結論?”
謝宣輕輕搖頭,眼神變得悠遠而複雜,彷彿在回溯一段驚心動魄又匪夷所思的歷史:
“我的意思是……他是一個,自古不曾出現過,往後……恐怕也絕不會再出現的人。”
司空長風眼中閃過震驚:“你……對他竟有如此高的評價?”
“不,這不是我的評價。”
謝宣再次搖頭,語氣帶著一種近乎預言般的篤定與疏離,“這應當,也必將是……後世那些皓首窮經、試圖理解這個時代的史官們,在翻閱了浩如煙海的卷宗,看盡了波瀾壯闊的史詩之後,絞盡腦汁,最終只能無可奈何、卻又不得不寫下的……蓋棺定論。”
司空長風默然片刻,低沉道:“歷史,終究是勝利者書寫的。”
“那麼,謝兄,以你看來,皇帝,和他所締造的這個龐大帝國,能夠永存嗎?”
謝宣怔住,沉吟良久,緩緩搖頭:“我不知道。”
“為什麼不知道?”司空長風追問,目光如炬。
謝宣苦笑:“因為皇帝陛下……他終究只是一個人。
一個血肉之軀,會疲憊,會衰老,終有一日……會死去。
可他如今在做的事情,他心中所構想的那個帝國藍圖……
卻彷彿已經,超越了‘人’的範疇。
他在挑戰時間的法則,在試圖鑄造一種看似永恆的東西。”
謝宣眼中閃爍著理性的光芒與深深的困惑:
“所以說,我不知道。”
“帝國的輝煌,軍隊的強悍,制度的精密,文化的繁榮……
這一切的一切,如今都彷彿因為他一個人而存在,而咿D,而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活力。
是的,只有他能做到。他以無與倫比的意志和智慧,將散沙凝聚成鋼鐵。”
他的語氣陡然一轉,變得低沉而飄忽,彷彿觸及了某個不可測的深淵:
“但是,一個人……終究會衰老,會死去。
這是天道,是鐵律。”
“可是——”
謝宣的眼神變得無比銳利,直視司空長風,問出了一個彷彿悖論般的問題:
“你認為,我們的這位皇帝陛下……他會屈服於此嗎?”
“他那樣的人,會甘心向名為‘時間’、名為‘死亡’的天道,俯首稱臣嗎?”
謝宣緩緩靠向椅背,望向虛空,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
“所以,誰也不知道。”
“誰也不知道,當締造者老去或逝去的那一天來臨!
這個因他一人之力而攀至前所未有巔峰的帝國,是會找到新的方式延續輝煌!
還是會……如同被抽去基石的大廈,轟然崩塌。”
······
“好一個司空千落,倒是個好女兒!”
“這謝宣的說法也太奇怪了!”
第105章 你想闖天啟?
天幕之下,少白時空。
月色如霜,映照著幾位江湖絕頂人物凝重的面容。
百里東君望著天幕上司空長風為護女兒周全,不惜倉促安排婚事、欲將千落遠嫁大理以避禍端的畫面,眉宇間盡是無奈與沉重。
他舉著酒壺的手頓在半空,終是化作一聲苦澀的嘆息,對身旁鬚髮皆白、仙風道骨的師傅李長生道:
“師傅,您看……後世那位天啟皇帝,當真將人心、將局勢,都當成了棋盤上的玩物,把天下英雄視作他貓爪下的老鼠,肆意撥弄。
長風在外經營多年的訊息網路,竟被羅網暗中拔除得如此乾淨徹底,如今他困守雪月城,耳目閉塞,一舉一動,怕是早在對方預料之中。
這局棋,還未真正落子,長風似乎已失先手。”
李長生雪白的長眉下,目光深邃如古井,靜靜注視著天幕上司空長風與謝宣在百花會隔間內那番關於皇帝與帝國命叩某林貙φ劇�
他緩緩捋須,搖了搖頭,聲音帶著看透世情的滄桑與一絲冷峻的理智:
“眼下這般困局,司空長風若想破局,保全雪月城上下,最直接或許也是最無奈的法子……便是效仿宣兒。
放下江湖宗主的傲氣與猶疑,坦然向天啟那位陛下宣誓效忠,將雪月城的力量與影響力,明明白白地納入帝國體系之內。
如此,或可稍解其忌憚,換取一線生機與喘息之機。”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凝重:“否則,待那衛青平定大理,攜得勝之師回返,兵鋒北指;
再加上那位神秘莫測、連敗道門高手的曉夢大師若也前來……
文武雙鉗合擊之下,雪月城縱有三位城主坐鎮,怕也……難逃傾覆之危,百年基業,或將毀於一旦。”
“倒也未必全無轉機。”
一旁抱臂而立的葉鼎之忽然開口,他目光灼灼地盯著天幕上司空千落那段從哭泣抗拒到昂首挺胸、與父親低語定計的轉變,嘴角勾起一抹帶著欣賞的笑意,“你們看那位司空大小姐,倒真是個有膽魄、有擔當的奇女子。
危難臨頭,不似尋常閨閣弱質只知哭訴逃避,反而能迅速冷靜,看清局勢要害,更有勇氣挺身擔當。
這份心志氣魄,絕不輸於世間任何好男兒。
有女如此,或許……正是雪月城破局的一線變數。”
眾人聞言,皆若有所思地點頭。
司空千落的表現,確實出乎意料,為壓抑的局勢帶來了一絲微弱的亮色與不確定性。
就在這時,眾人身後,竹影婆娑的幽徑深處,忽然傳來一聲極輕、卻飽含著無盡感慨與複雜情緒的長嘆:
“唉……沒想到,當年漂泊江湖,寄人籬下時身不由己;
如今僥倖成了雪月城主,自以為能主宰一方風雲,到頭來……卻還是這般,處處受制,步步艱難,依舊是身不由己。”
這聲音溫和中帶著熟悉的磁性,卻充滿了罕見的疲憊與自嘲。
百里東君聞聲,身軀猛地一震,霍然回頭。
只見月光下,一道身著青衫、手持銀槍的身影正緩緩走來。
他面容清矍,眉宇間雖有揮之不去的憂色,但眼神依舊清亮,氣息沉穩——不是司空長風,又是誰?
“長風?!”
百里東君又驚又喜,連忙快步迎上,上下打量著他,語氣帶著關切與急切,“你怎麼來了?你身上那奇毒……都清了?還有,你何時出關的?”
“東君,好久不見。”
司空長風對老友露出一個溫和卻難掩憔悴的笑容,點了點頭,“毒早已拔除乾淨,閉關這些時日,不過是調理內息,鞏固境界罷了。
聽聞天幕又顯異象,事關……後世雪月城,心中實在難安,便提前出關趕來了。”
百里東君心中瞭然,引著司空長風來到李長生面前。
李長生那雙彷彿能洞悉世事的眼眸落在司空長風臉上,細細端詳片刻,忽而捋須一笑,語氣帶著長輩的調侃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惜:
“小長風啊,若沒有天幕上那位橫空出世的皇帝,以你之能,心思縝密,佈局深遠,在這江湖廟堂之間周旋,倒也真算得上是‘算盡天下’的玲瓏人物了。
可惜,時也,命也。”
司空長風聞言,臉上苦澀之意更濃,他搖了搖頭,聲音低沉:
“前輩謬讚了。如今看來,不過是坐井觀天,夜郎自大罷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總覺得憑藉些機巧心思、江湖手腕,便能在這紛亂世間為雪月城值靡幌卜之地,為自己在乎的人撐起一片天。
如今透過這天幕,親眼得見後世那等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真正權術,才恍然驚覺……”
他頓了頓,望向虛空,彷彿在與另一個時空的自己對話,語氣中充滿了深刻的挫敗與清醒:
“我等這點江湖草莽的算計、門派之間的傾軋權衡,在那等執掌乾坤、以天下為棋盤的帝王心術面前,恐怕……真的不過是稚子嬉戲,孩童過家家般的玩意兒。
格局、手段、魄力、資源……相差何止雲泥。”
說罷,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天幕。
此刻,畫面正定格在司空千落抹去眼淚、眼神重歸明亮堅定的特寫上。
看著女兒那與自己神似的眉眼中透出的倔強與決絕,司空長風的眼神變得無比複雜,交織著心疼、驕傲、擔憂與深深的無力。
他沉默良久,終是化作一聲輕不可聞的呢喃,隨風飄散在寂靜的月色裡:
“千落……我的傻丫頭……後世那般兇險的局,爹爹沒能護好你……這一世的你,定要……平平安安啊。”
【天幕光影流轉,隔間內的空氣彷彿凝成了琥珀。
司空長風望著面前神色淡然的謝宣,緩緩吐出一口鬱結於心頭的濁氣,嘆道:“謝兄能拋開文人士大夫的清高與門戶之見,真心認可天啟那位陛下的文治武功,足見其確有超越時代的雄才大略,非尋常守成之君可比。
只是……”
他話鋒微頓,眼中掠過一絲沉重的無奈:
“這雪月城……並非我司空長風貪戀權勢,眷念這城主之位。
實是當年師尊師孃所託,將這傳承百餘年的基業、連同城中上下數萬人的生計安危,一併交予我與兩位師兄手中。
這份責任,這份囑託……我們三人,實在……放不下啊。”
謝宣輕輕晃動手中晶瑩的酒杯,目光落在盪漾的酒液上,語氣平淡卻自有分量:“皇帝陛下何須旁人來‘認可’?
他的功業,他的意志,早已銘刻山河,惠澤萬民。我不過是就事論事,陳述眼見之實罷了。”
他抬起眼,目光變得銳利了幾分,直視司空長風:
“長風兄為報師恩,守護雪月城百年基業,此乃重情重義,令人敬佩。
可你是否想過,時至今日,雪月城早已非單純一派宗門。
有你們三位‘仙’字級的人物坐鎮,它已是天下武林人心目中的一座‘燈塔’,一個‘象徵’。”
謝宣的聲音低沉下去,字字如錘:
“只要雪月城一日不明確向天啟城表示臣服,只要你們三位城主一日不正式‘俯首’,在天下人——無論是心懷異志的江湖豪強,還是對朝廷新政仍有疑慮的觀望者——眼中,它便代表著帝國疆域之內,仍有敢於、且有實力與天啟中樞‘叫板’的獨立勢力存在。
這,無關你們本心是否真想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