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江瑟瑟
“走!去法租界!”陈望安当机立断,一手抱起女儿,一手拉起妻子,汇入了弄堂里向外奔涌的人流。
街上已经乱成一锅粥。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扶老携幼,推着独轮车,挑着担子,所有人的方向都只有一个——西边,那边有外国人的租界,那里一定安全。
爆炸声似乎更近了。甚至能听到子弹划过空气的嗖嗖声。
突然,一阵极其尖锐的呼啸从头顶掠过!
“趴下!”陈望安只来得及嘶吼一声,猛地将妻女按倒在路边的墙根下。
“轰!!”
巨大的爆炸声在几十米外响起,地面猛烈一颤!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碎石、木屑和难以名状的腥气扑面而来。惨叫声、哭嚎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混乱人声。
陈望安抬起头,耳朵里嗡嗡作响,视野模糊。他看到刚才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弹坑,残肢断臂和破碎的行李散落四周,硝烟弥漫。
“走!快走!”他拉起几乎瘫软的妻子和吓呆的女儿,跟着幸存的人群,踩着瓦砾和不幸者的躯体,深一脚浅一脚地疯狂向西奔跑。
通往租界的每条道路都塞满了绝望的人潮。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铁栅栏门早已紧闭,铁丝网后面,戴着钢盔的英法士兵、万国商团团员以及安南巡捕如临大敌,枪口指着外面黑压压的人群。
第一八二章:截然不同的命运
“开门!放我们进去!”
“求求你们!让孩子进去吧!”
人们拥挤在栅栏外,哭喊、哀求、咒骂。但回应他们的只有冰冷的枪口和冷漠的眼神。
日军炮弹开始零星地落在租界边缘地带,引起更大的恐慌。流弹不时飞来,击中拥挤的人群,引发新的惨叫和践踏。
陈望安护着妻女,躲在一家紧闭的银楼门廊下,喘着粗气。女儿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妻子面无人色,紧紧抓着他的胳膊。
通往安全区的路被彻底堵死了,外国人不想承担收留他们的风险,况且,租界也养活不了那么多人。
北面和东面的枪炮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三八式步枪特有的清脆射击声,正成片成片地响起,并且快速地向南推进!
“鬼子……鬼子打过来了!”人群中爆发出绝望的呐喊。
恐慌达到了顶点。人群像无头苍蝇一样四散奔逃,却又无处可去。
陈望安看到一队穿着土黄色军服的日军士兵出现在街口,平端着步枪,枪口冒着青烟。他们冷漠地踢开挡路的尸体,三人一组,沿着街道两侧快速推进,遇到任何活动的身影,抬手便是一枪。
没有警告,没有区别。
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踉跄着跑过街心。
“啪!”
清脆的枪响。妇人应声倒地,怀中的婴儿摔在地上,发出微弱的啼哭。
另一名日军士兵走上前,刺刀向下一戳,啼哭声戛然而止。
陈望安猛地捂住捂女儿的嘴,另一只手紧紧抱住妻子,将她俩死死按在门廊的阴影里,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更多的日军部队开进城区,坦克和装甲车碾过狼藉的街道,机枪对着任何可能藏人的窗口和巷口扫射。纵火队开始行动,用喷火器或是简单的火把,点燃沿街的店铺和民居。
浓烟冲天而起,火光映照着日军士兵毫无表情的脸,和地上层层叠叠的尸体。
哭喊声、枪声、爆炸声、燃烧的噼啪声……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乐章。
陈望安不知道在那里蜷缩了多久,直到天色渐渐暗沉,枪声似乎稍微稀疏了一些,转向了城市的更西部。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街道上弥漫着硝烟和血肉烧焦的恶臭。火光处处。
他拉着几乎虚脱的妻女,沿着墙根的阴影,麻木地向自己家的方向挪动,现在上海肯定是被封锁了,不安全的家是唯一可去的地方。
熟悉的弄堂口,米铺阿福的尸体趴在那里,身下一滩暗红。自家的木门被砸开,里面被翻得底朝天,值钱的东西早已不见踪影。好在,屋里没有人。
把妻女安顿在里间床下,用杂物勉强挡住。陈望安声音嘶哑地嘱咐一句:“别出声,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出来。孩儿他娘,照顾好孩子……”
妻子紧紧抓着陈望安的手,不断流泪。
夜幕彻底降临。城区的火光却更加明亮,将夜空染成一种诡异的橘红色。
枪声并未停歇,只是变得零散。夹杂其间的,是偶尔爆发的惨叫声,和日军士兵粗野的吼叫与狂笑。
陈望安握着一把从厨房摸来的菜刀,蹲在堂屋的门后,透过门缝死死盯着外面被火光照亮的弄堂。
他看到一队日军押着十几个街坊走过,大多是男人。他们被反绑着双手,踉跄前行。走在最后的是隔壁裁缝铺的老王,他稍微慢了一步,枪托立刻狠狠砸在他的后脑。老王扑倒在地,一名日军士兵走上前,毫不犹豫地用刺刀捅了下去。
队伍没有停顿,继续向前,消失在拐角。
陈望安的指甲掐进了掌心,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疼痛。
夜更深了。弄堂里终于暂时安静下来。
突然,隔壁传来女人惊恐的尖叫和挣扎声,夹杂着日语猥亵的狂笑和瓷器破碎的声音。是裁缝铺老王家的方向。尖叫声持续了片刻,然后像被掐断一样,戛然而止。
野兽般的喘息和含糊的日语的响了起来。
陈望安闭上眼睛,浑身颤抖,菜刀几乎脱手。不知怎么的,儿时学过的一句诗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现在,陈望安终于知道,那些被抛弃的人为什么哭,以及,这样的泪水到底有多咸……
与此同时北平 西城区 白塔寺附近
许运良推开“济生堂”的店门,门上挂的铜铃响得有些刺耳。药铺里那股熟悉的甘草、黄连混合着尘土的沉闷气味,今天确实怎么听怎么不对劲。他是这儿的学徒,师父前几天慌慌张张关了铺面,带着家小奔城外亲戚家去了,临走前塞给他一把钥匙,让他看着点铺子。
街上比往常静得多,却不是安宁,而是一种绷紧了的死寂。杂七杂八的谣言像秋天的阴风,早就灌满了北平城的大街小巷——说是日本人要败了,红军就要打过来了。可另一种更模糊、更骇人的说法也在私底下流传,说小鬼子撤走前没安好心,在城里撒了脏东西。
几个街坊缩着脖子快步走过,全都用袖子捂着口鼻。许运良看到对门卖豆汁儿的李大爷没出摊,他那辆总停在街角的独轮车不见了。
晌午刚过,第一声尖锐的哭嚎打破了这片死寂。是从隔壁胡同传来的。接着,哭喊声、惊恐的叫声像泼出去的水,迅速蔓延开来。
许运良扒着门缝往外看。只见几个人踉跄着跑过街面,脸色煞白,有人扶着墙剧烈地呕吐,吐出来的东西稀得像水。一个妇人瘫坐在当街,怀里抱着个半大的孩子,孩子脑袋耷拉着,脸色青灰,嘴角挂着白沫,身子已经软了。
“瘟……瘟病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人群中的恐慌瞬间炸开。
人们像没头苍蝇一样从屋里涌出来,又不知道能往哪里逃。有人想往城外跑,跑到城门口,却发现门早就被守城的兵——不知是溃散的伪军还是趁乱摸进来的地痞给堵了,要钱才放行。更多的人只能缩回自家院子,拼命插上门闩,指望那薄薄的木板能挡住一些东西。
许运良缩回药铺里,心口怦怦直跳。他认得那种吐泻的样子,像极了古书上说的“虎狼痢”,是很能要命的东西……
下午,街面上的人更少了。偶尔有穿着军装的人跑过,神色仓皇,不像以前见过的任何一支队伍。他们也不停留,很快消失在胡同深处。
没人出来管事。原先的警察不见了,保长家的门也锁得死死的。这座几百万人的大城,好像突然被抽掉了主心骨,扔在那里,任其自生自灭。
黄昏时,许运良听到隔壁院传来持续不断的呻吟。他认得那家,住着个拉洋车的赵大哥,家里还有个老娘和媳妇。犹豫了半天,许运良终究还是从师父的药柜里抓了几把黄芩、黄连,用纸包了,又从后院翻墙过去。
赵家屋里弥漫着一股酸臭的气味。赵大哥蜷在炕上,脸色蜡黄,身下的褥子一片污秽。他老娘在边上抹泪,媳妇正端着个破盆给他擦洗。
“槐安……兄弟……”赵大哥看到他,虚弱地抬起手,“水……给口干净水……”
许运良把药递过去,哑着嗓子说:“熬了喝试试。”他知道这大概没什么用。
赵家媳妇舀了水缸里最后一点存水,慢慢给自己的男人灌了下去……
夜里,哭嚎声和呻吟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此起彼伏,就没断过。
许运良不敢点灯,蜷在药铺柜台后面。他听见街上传来零星的枪声,还有粗野的吆喝,不像中国话。有女人的尖叫短促地响起,又很快消失。
想起师父藏在地板下的小半袋米和几块银元,许运良摸黑撬开木板,把东西掏出来,紧紧抱在怀里。
第二天,天亮得晚。阴云低压,天色昏沉。
许运良再次扒门缝看出去。街面上躺着两个人,一动不动,苍蝇已经在他们身上打转。隔壁赵家的哭声没了,死一样的寂静。
他试着推开门,一股浓烈的臭气扑面而来,呛得他连连后退。他看到远处胡同口,几个人用破席子卷着一具尸体,抬着往城外方向走,脚步虚浮,走得摇摇晃晃。
一个穿着破烂长衫的老者踉跄着跑过,嘴里念念叨叨:“没王法了……没王法了……水井……水井不能喝了……”
许运良退回屋里,死死关上门。他走到后院,看着那口平时吃水的小井,心里一阵发寒。
他想起药柜最底下,师父还藏了一小坛烈酒。他翻出来,拍开泥封,仰头灌了一大口。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烧到胃里,稍微驱散了一点那彻骨的寒意。
这城,已经被扔下了。没人管了。剩下的,只能靠自己熬。熬得过,也许能活。熬不过,就像街上那些人一样,遭一遍活罪,然后蹬腿……
空气里那股难以形容的臭味越来越浓,许运良不敢睡,耳朵竖着,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异常的动静。
后半夜,迷迷糊糊中,许运良听到了一种不同于往日的新声音。不是枪炮声,也不是哭喊声,而是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汽车的动静,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是夏天的闷雷一样……
天快亮的时候,那种声音再次出现,并且越来越清晰。是汽车声!很多汽车!绝不是城里偶尔见过的日本小汽车或者三轮摩托能发出的动静!
伴随着汽车声,还有一种……整齐划一的、沉重的脚步声?
许运良的心脏猛地跳了起来。他爬到门边,小心翼翼地再次扒开那条缝。
天色灰蒙蒙的,能见度依然不高。街道上依旧空旷,躺着几具无人收拾的尸体。
但是,声音确实是从东边传来的,越来越近!
突然,几个灰色的身影出现在街口。他们穿着一种从未见过的、带着土黄色斑块的军装,戴着同样颜色的圆顶军帽,手里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但那枪的样式,许运良从未见过,比三八式更短,更粗。这些人的行动迅捷而警惕,三人一组,交替掩护,快速穿过街道,占据街角、巷口等关键位置。
不是日本人!也不是他见过的任何一支中国军队!
紧接着,更大的动静传来。一辆覆盖着同样斑驳色块、形状低矮坚实的钢铁车辆缓缓驶过街口,它的炮塔缓缓转动,粗长的炮管指向各个方向。后面跟着更多的士兵,成两路纵队,步伐沉稳而迅速。他们的装备整齐划一,脸上戴着奇怪的白色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
许运良看到,一个士兵在路过一具尸体时,稍微停顿了一下,快速检查了一下,然后对后面打了个手势。立刻有两名戴着红色十字袖章、背着奇特背包的士兵跑上前,他们戴着更严实的口罩和手套,迅速将那具尸体用一种厚厚的黑色袋子包裹起来,抬到路边集中放置。
队伍没有停留,继续向西开进。更多的部队和车辆跟着通过。许运良还看到一些卡车,上面坐着士兵,也有一些卡车上装着蒙着帆布的物资。
这时,他听到了说话声,是中国话!中国话!
“一班控制前面路口!二班向左翼巷子搜索!注意可疑物品和尸体,不要直接接触!”
“卫生员!这边发现一个还有气的!快!”
“三排长!带人去那边水井设立警戒标志!通知后面防疫队过来检测!”
许运良愣住了。这是……中国的军队?哪来的?打扮这么奇怪?他们不怕死吗?还敢碰那些尸体?
他看到几个士兵开始沿着街道喷洒一种有着刺鼻气味的药水。另一些士兵则开始用力敲击沿街住户的门板,用带着口音的官话大喊:
“老乡!我们是中国工农红军!北平解放了!我们是来救人的!家里有病人的不要怕,待在屋里,不要喝生水,不要乱吃东西!我们的医疗队马上就到!”
红军?许运良听过这个名字,是传说中在北方和日本人打仗很厉害的那支队伍?他们不是应该在山东吗?怎么突然就到了北平?还进了城?
巨大的疑问和一丝绝处逢生的希望,在许运良心中猛地升起。他看到那队士兵开始尝试推开一些住户的门,有些门从里面被顶死了,传来惊恐的哭喊声。那些士兵没有强行破门,而是继续大声喊话安抚。
一支小分队停在了隔壁赵大哥家的门口。带头的军官听了听里面的动静,然后示意了一下。一名士兵上前,用枪托小心地砸开了门锁。
门被推开,军官和两名戴着口罩、手套和防护镜的卫生员谨慎地走了进去。许运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过了一会儿,军官走了出来,对后面摇了摇头。两名卫生员用担架抬出了用白布完全覆盖的……三具遗体。赵大哥一家,都没了。
许运良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难过。
那名军官似乎注意到了“济生堂”门板后的目光,转头看了过来。许运良下意识地想缩回头,却已经晚了。
军官对旁边说了句什么,然后带着一名卫生员,朝着“济生堂”走了过来。
脚步声在寂静的街上格外清晰,停在了门外。
“里面的老乡,”军官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我们是红军。城里现在闹瘟疫,很危险。你情况怎么样?需要帮助吗?”
许运良的手指还抠在门缝上,隔着薄薄的门板,能清晰听到外面那个自称“红军”的军官平稳的呼吸声。
“里面的老乡,我们是红军。城里现在闹瘟疫,很危险。你情况怎么样?需要帮助吗?”
声音再次响起,许运良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
红军?他听过街头巷尾的传言,说是一支在北边和日本人死磕的队伍,打得凶,也传得神。可他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北平?还进了这死气沉沉的西城?外面那些躺倒的人,那要命的瘟病……
对士兵的恐惧和一丝绝处逢生的希冀在许运良的脑子里打架。许运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黑黢黢的药铺深处,那半袋米和几块银元还在柜台底下藏着,那是他活命唯一的身家……。
门外的军官似乎极有耐心,没有催促,也没有试图强行破门。片刻沉默后,军官的声音再次传来:“老乡,你要是怕,就在屋里待着,别出来。我们的人会在街上洒药水消毒。记住,千万别喝生水,屋里有水缸的也尽量别用,等我们通知。吃的东西也要煮熟。如果身上发热、呕吐、身上起疙瘩,就想办法在窗口挂块布条,白的红的都行,我们看到了会过来。”
许运良听着,牙一咬,手摸到门闩,嘎吱一声,拉开了。
晨光混着灰尘涌进来,照亮门外两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前面的军官确实戴着口罩。对面的人扫过许运良苍白的脸,又快速审视了一下昏暗的铺面。他身后那个兵,背着个奇怪的方箱子,上面还有个红色的十字。
“老乡,别怕。”军官的声音透过口罩有些发闷,“我们是红军。城里现在不太平,病了很多人。你没事吧?屋里还有别人吗?”
许运良喉咙发干,摇了摇头,又赶紧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就……就我一个。伙计。师父一家前些天走了。”说到这里,许运良顿了顿,鼓起勇气开口问了一句,“你们……真是打鬼子的红军?”
“是。”军官的回答简短明确,“鬼子跑了,但现在留下了更脏的东西。我们就是来清理这些脏东西,然后救人的。”
说完这句话,军官侧过头,对身后的卫生员开口,“检查一下整个小兄弟的身体情况。”
卫生员上前一步,动作利落。他没进屋,就着门外的光,快速打量了一下许运良的脸色、眼神,声音放缓和了些:“兄弟,这两天有没有发烧?拉肚子?身上没劲?或者咳嗖之类的?”
许运良摇头:“还……还没有。”
“好。”卫生员似乎稍微松了口气,从那个方箱子里取出一个粗糙的棉布口罩递过来,“戴上这个。没烧开的水绝对不能喝,东西也要煮透了才能吃……”
许运良接过口罩,笨拙地往耳朵上挂。冰凉的棉布贴在脸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消毒药水味,却莫名让他慌跳的心稳了一点。
这时,街道那头传来引擎的轰鸣声。一辆覆盖着斑驳黄绿漆色的卡车停了下来,车帮上同样刷着醒目的红十字。后面跟着更多戴白口罩、穿同样军装的士兵,开始从车上卸下东西:不是武器,而是成捆的石灰袋、几个大木桶、还有折叠的担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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