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周公子南
庾黔娄费解:“隔着这么远你能看出气氛沉不沉重?”
庾于陵一脸深沉:“意之所感,不分远近。意念动处,可在星河之外。”
庾黔娄倒吸一口气,瞬间觉得弟弟不一样了,这突然高深莫测起来了是怎么回事!!!
他也不知道弟弟说得准不准确,缓了缓说道:“放心,父亲是最看重他的。”
“你说父亲为什么要把我们遣开?”
“......可能是有正事谈吧。”
那他们看来谈得不太愉快。庾于陵越发担忧。
如果是那件事,那父亲也解决不了。庾黔娄心中默默想。
另一边,庾易正在拒绝:“你的想法很好,但我向来是不插手外事的,你没看之前郡学的事我也没管吗?”
“先生——”
王扬正准再劝,庾易打断道:“之颜,不是我不出面,只是我不事交游,闲居已久,虽然有心,却是无力......”
王扬一听便知这是推脱之辞,马上道:“先生只当帮我一个忙!以后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一定不会推辞。”
见庾易还是摇头不允,王扬站起向庾易一揖,再次请求。
庾易不愿出面,一来有他大隐于世的原因,二来觉得王扬和巴东王好像夹带不清,办常平仓的目的又似不明,三来这可是一件既费力、又搭人情、又得罪人的事,所以不想插手。但他欣赏王扬,不愿直接拂了王扬的面子,见王扬固请,便搪塞道:
“这样吧,我最近有个困扰的问题,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王扬马上道:“好,我一定尽力,先生请讲。”
庾易想了想说道:
“这个问题其实是我一个朋友遇到的。宣城郡俗以铜铺屋檐为贵,故富贵之家,多寻私铜,以竞豪奢。富者扇其风,贫者耻不逮,此风愈演愈烈,甚至到了不少士族融钱化铜、以饰屋檐的地步!若是以前还则罢了,可如今币制本坏,铜钱渐少,若再这么下去的话,可为国害!
世家骄矜,当地官府屡禁不止,若奏请天子下诏禁断,则必设刑罚。罚轻则无效,无效则损天威;罚重则抵牾衣冠,伤之人和。且若请天子专为一郡屋顶之事下诏,又似有苛细之嫌。天子也未必愿意如此。”
庾易揉了揉太阳穴,叹道:“难呐!”
王扬沉思几秒,忽然问道:“先生这位朋友是郡太守?”
“嗯......比太守高一些。”
“是州长史?”
庾易不答,问道:“怎么了?”
“他有没有权力下政令?”
庾易虽说是用这个问题堵王扬的嘴,但心中未尝没有期待。现在见王扬还是老一套无用功,心中多少有些失望。不过王扬年少,没有政务经验也属正常。再说这个难题本就棘手,期待他一下就想出来也不太现实。他能说出白天那番论商论税的话,已是卓绝不凡了。要求再高,未免强人所难。想到这儿,庾易放平心态,回答道:“他有权力下政令,但那些士族若是肯听从政令的话,那问题早就解决了。”
“不,政令不是给士族的。”
庾易一愣:“那是......”
“是给妓馆的。”
庾易不解地看着王扬:“妓馆?什么意思?”
“让您朋友下令,以后郡中妓馆,无论新旧,都必须到官府买铜,以铜铺屋檐!新建的妓馆,不用铜檐不准许开门!以后铜檐就是妓馆的标配!”
上邪!
庾易直接震惊了!!!!
这是什么神仙办法!!!!
宣城郡里妓馆才有几家?可士族有多少啊!!!
这么一搞,不出一个月,士族们还不得挣命似地往下扒铜啊!
这招确实厉害,就是有点损呐......
庾易看着王扬,眼神都变了。
困扰他和那个人这么久的问题,竟然被这个少年弹指解决!!这聪明得有点妖异了吧.....
第152章 三道难题(中)
“先生。”
“先生?”
王扬连叫两声,才让庾易缓过神来。
“我这办法行吗?”
“甚妙!甚妙啊!之颜,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庾易迫不可待地就要发问。王扬忙道:“先生,常平仓的事......”
“这个好说!你看看下面这个问题有什么办法能解决......”
庾易本来没打算问王扬第二个问题,但王扬解决问题的能力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所以把第二个难题拿出来试试水,这第二个问题比第一个要难,能有办法最好,就算解决不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王扬见庾易这么说,也只能继续听下去。
“这是......这是我另一个朋友遇到的问题。今年南广郡蒙山下发现了一座铜山,乃前汉邓通旧时铸钱处。朝廷为此特意从少府分出一整批制钱官吏和工徒,派到南广,设钱署衙司,专门负责开采铸钱。可几个月下来得钱不过千万,但耗费成本几乎与所得利润相当!
从人员开销到置办器具,再到建厂、雇工、采矿、熔铜、开砂,几乎步步是坎坷!每一步都在撒钱!还总是出现各种各样的突发问题!几个月下来,耗费不仅不减,反而渐有加大的趋势!现在铸钱的速度已经赶不上花钱的速度了,要是再这么下去的话,这钱铸得还有何意义?如今朝廷除了放弃此铜山之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庾易期待地看着王扬。
王扬想了一会儿,问道:“您朋友是郡太守?”
“嗯......比太守大一些。”
“州长史?”
“......之颜,你是又想到什么好主意了吗?”庾易见这对话与之前如出一辙,不由得期待更大。
“我这个主意需要朝廷同意,不是地方能决策的。”
“没关系!只要办法管用,我那朋友可以向朝廷请示!之颜你尽管说!”
“现在的症结是成本高,成本高的原因其实主要是行政成本高......”
见庾易不解,王扬进而解释道:
“朝廷派出那么多人到偏远地方,一来人员繁冗,二来不熟悉当地环境,三来天高皇帝远,四来管理模式估计是原样照搬京城官署,不会因地、因时、因事制宜,这么一下来,多余的花销一定不会小,效率也不会高,不然像置办器具、建厂这些都是前期投入,前期弄完了,后面的花费本应该逐渐减少才是,没有越来越费钱的道理......”
庾易听得连连点头,心道这少年也没见到章奏中的具体细节,但却说得宛如亲眼一般,并且一下就看出关键,这等体事察物的能力,可不是一般少年人能有的。
“......这是典型的活力不足。活力就是动力,就像一潭死水,没有活力,静止不动,那它只能干涸发臭。所以要引进活水,有了活水就能激发活力,局面也就能为之一变——”
“之颜说的活水来自?”
“官府之外。”
庾易神色一变:
“此事断然不可!铸币之权乃国家公器,岂能放与私人?《左传》云‘国不堪贰。’汉孝文听下自铸钱,故吴邓钱遍于天下,而后有七国之乱。钱币不专于国家,则地方做大。且私人铸造,为求谋利,必杂以铅铁,损坏币制。币制一坏,其弊更深!其害更远!前朝景和年间,盗铸之风盛行,劣钱遂多。一千钱长不到三寸,入水不沉,随手破碎,故物价踊贵,斗米至万钱,市场大乱!所以即便那铜山币场弃之不用,也不能放与私人!”
王扬解释道:“不是放与私人,而是准许私人参与进来,名之‘官督商办’。意思就是蒙山铜矿的所有权还是归朝廷,但开采和铸造环节,可以引入一家或几家共同参与。参与者可以是商人,也可以是士族。只要有足够资金,有经营能力和经验,并且愿意与官府合作,就可以让他们入场。由官府派监察人员,全程监督,纠察质检,严明科条,这样就不用怕坏币制;把铜山的所有权和铸钱的决策权握在手里,就不用担心地方做大,只要将每年铸钱的收益分出一部分给他们就行了。”
官商合营分利的模式最早起于唐代,至宋朝大兴。此时尚无这种观念,之前王扬提出建常平仓、给士族分红的想法时,其实已经有了官商合营的影子。只是常平仓不是专门做生意的机构,也不太涉及经营,更近于仓库性质。而士族也只是出粮分收益,并不参与管理,所以庾易听说时虽然惊奇王扬点子多,思路活,但并没有做深想,而现在则实实在在地被震撼到了!
“让私家参与,真的可以让矿山获利吗?”庾易不确定地问。
语气乍一听好像有些怀疑的味道。但事实上,与其说怀疑,实则更近似于请教。
“只要选对于参与者,划分好权责,就一定可以。从资源上来说,官府的优势在于拥有政策、合法性、技术和现成器具;私家则有资金、管理经验和盈收动力。只要把两者资源有效整合,盈利没有问题。尤其私家是占分红的,和办事官吏不同,他们是盈利越多,赚得越多,当然尽心尽力。
所以让私家参与,一来投入资金,避免官府独自承担亏损。二来可以转变职司赘冗、人浮于事的弊端,改进管理和经营模式,提高效率。三来有资格参与的私家,必然有一定势力,可以直接解决地头上的一些问题,减少阻力。能少花很多冤枉钱。不过在选派监察官员的时候,要慎重挑选,不仅要从人品上把控,更要从制度上防止他们与私家同流,所以放权不要单一,要制衡,衙司之间可以有矛盾甚至对立,再定期设巡查......”
庾易越听眼睛越亮,虽然有些词和说法听着古怪,但大概意思是听懂了。听到最后更是兴奋地直接站了起来,全无平日里的舒缓风范:“之颜博古通今,察远照迩,真大才也!!!”
远处,庾于陵见父亲突然站起,状似激动,心中咯噔一声,叫道:“不好!可能是谈崩了!”
庾黔娄看到父亲行为异常,心中也犯嘀咕,父亲一向稳得住,今日这是怎么了?难道王扬年轻气盛,言语间冲撞了父亲?不会吧,就算冲撞,以父亲的养气功夫,难道还至于当场发作?不过王扬的气人本事倒是不可小觑......
正思考间,庾于陵已经疾步赶去劝解。庾黔娄也只好跟在弟弟身后。
两人赶到的时候,正撞见父亲拉着王扬的手,大步走出池阁:“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问题!之颜,你要是能答出这个来,别说一个请求,十个我都答应!”
“先生明明刚才说.......”
“放心放心!这绝对是最后一个!”
然后就撞见急匆匆赶来的兄弟俩。两人见到父亲满脸喜色,走路生风,王扬一脸无奈的笑,似乎不像是吵架的样子。
“你们来的正好。阿介倒茶!去我书房里,用摆在书格最上面那个青釉点褐罐中的茶叶!水找老侯,让他取今日新打的泉水。阿贞,告诉厨房准备夜宵。”
庾易一口气吩咐完,然后转向王扬,殷切问道:“宵夜想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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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南齐书·刘悛传》:“永明八年,悛启世祖曰:南广郡界蒙山下,有城名蒙城,可二顷地,有烧炉四所,高一丈,广一丈五尺......邓通,南安人,汉文帝赐严道县铜山铸钱......且蒙山去南安二百里,案此必是通所铸......上从之,遣使入蜀铸钱,得千余万,功费多,乃止。”
市场上流通的铜钱渐少一直是困扰南朝政|府的一个大问题,齐高帝时曾有人提出大搜民间铜制品融化铸币的建议,至梁武帝时,甚至直接开始发行铁钱,故而朝廷才对永明八年里新发现的南广郡铜山寄予厚望,但原来的历史线上,却因为耗费太大,只制造了一千万钱就废弃了。川胜义雄认为“南朝因铜不足导致货币不足的局面......不能从根本上得到改观......南朝社会流通的货币总量,已经几乎没有增加的希望。”(《侯景之乱与南朝的货币经济》)
但真是这样吗?铜其实有的,比如本章写到的南广郡铜山,再比如《太平寰宇记》记“白雉山.......西南出铜铆,自晋、宋、梁、陈已来,置炉烹炼。”《铜陵县志》云:“铜精山在县东二十里,齐梁时置冶炼铜于此,遗坑尚存。”现代考古亦发现铜陵采矿冶炼遗址,从六朝到唐代开采痕迹不绝,直到唐代之后才开始衰弱。
所以很多时候,问题未必全出在资源不足身上,还有分配不力。无米之炊,固然虽巧妇亦不能为;然社中分肉,必得陈平为宰而后肉可均。治大国如烹小鲜,能者用一根黄瓜,两鸡蛋,三个西红柿,四个馒头能掂量六个菜,人人吃得精神焕发;鄙者守着一冰箱食材而无从下手,结果桌上人因争粥大打出手,甚可叹也。
第153章 三道难题(下)
屏掩映,烛煌荧。
烛光下,庾黔娄、庾于陵各执一端,一幅巨型缣布地图徐徐展开,一下就占据了房间的一大半。
王扬对地志之学颇有研究,只是略微一扫上面河流湖泊的相对位置,便赞道:“好图!”
别说王扬是第一次见,就是庾家两兄弟之前也从来没见过此图。
“这是前朝时,宋帝诏令秘府以裴秀《禹贡地域图》为基础,绘制的‘天下郡县图’。除了淮水以北、和广州以南的地形绘得比较粗略之外,江南之地包括巴蜀,都是经过仔细审定的。距离现在虽然过了二十多年,但除了少数州郡变革之外,其余之地,皆如图上所画......”
庾于陵心中涌出有很多问题想问父亲,却又不敢打扰父亲说话。他看了眼兄长,见兄长的眼神中也同样酝酿着复杂的情绪。
“之颜你看,我朝漕运主要涉及四线十八州,自巴郡至丹——”
庾易突然停下,向两个儿子道:“事涉机要,你们先出去。”
庾黔娄拱手称是。
庾于陵虽不情愿,却也只能听命退出房间。
月笼明。
庾黔娄驱退仆从,自己执着灯笼,送弟弟回房。
“阿兄,你说父亲为什么会有前朝秘府的舆图?”庾于陵沉默很久后忍不住问。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父亲不事交游,是从己未年开始的。”
“己未年......”庾于陵开始心算,然后猛然一惊:“那不是建元元年?!”
这是大齐开国的年号啊!
“也就是说父亲他......”庾于陵只觉难以置信,难道父亲是前朝遗臣?不对啊,父亲一直没有出仕,这么多年来更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对前朝的怀念啊!
庾黔娄摇摇头,走得很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以父亲的才干声望却坚持不入庙堂,心怀家国社稷,却又屡次拒绝征召,行事既有矛盾处,心中当有深沉意。”
庾于陵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父亲。默默想了一会儿,问:“那天子知道吗?”
庾黔娄没有回答。心想:若天子不知道还则罢了,知道却容父亲至今,还私交不断,讨论国事,那胸襟气度,确实了不起。
但若是优容父亲以养己名,权假耐心以挫父亲之志,那等到优容够了,没有耐心的那一天......
庾黔娄打了寒战,只觉得夜里很冷,很冷。
......
“......可这三处水道一旦进入枯水期,便不易通行。而庐江、巢湖一线,还要避开汛期,不然入江口风浪太大,多所倾覆,十船中只能到五船。所以漕船便只能在原地等待,有时甚至会等上两三个月之久!如果不等就要改换陆路,但走陆路一来太慢!”
庾易手指地图,神色凝重:
“比如从此处改陆路到历阳,用车五千乘,运十万斛粮,百余日乃得一返,时间上是水路五倍不止;二来需要的牛车民夫太多,花销太大。以淮戍言之,供二万人食,运粮者需三千人。每至一处,大起丁役,劳动郡县,百姓怨望,难免消极怠工,有时还耽误农时。民间戏言‘斗钱运斗米’,虽属夸张之辞,但也差不了多少。
不说其他,就光说运粮者每日吃的粮食,都不是小数目。比如官司运钱塘仓之储,五费其三,乃能达淮南,耗弊之大,可以想见。即便如此,漕运多误其时,或三月需粮而五月至,或停船路上,不知归期。朝廷为此,以岁终考课责督漕众吏,其末者,槛车送廷尉府治罪。可收效甚微。”
庾易一大通说下来,语气沉重了几分:“漕运乃国事中尤切要者!迟废如此,不唯大损财用,更且误国坏事。之颜,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来,哪怕只能改进一处细微的地方,那也是功在社稷之事!”
王扬看着地图,陷入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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