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姓琅琊 第67章

作者:东周公子南

这种情况有点类似于“朋克”和“重金属”,虽然同属于摇滚乐,具体风格却不相同。

由于江浙吴地是南朝的政治文化中心,所以“吴声”很早便进入上流社会,形象逐渐雅化。相比之下,“西曲”的民间色彩仍然很重,在特定场合甚至被认为登不上大雅之堂。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这个王府宴席、士大夫云集的场合,歌女们选择唱吴声,一来是为了不降格调,二来为了讨好巴东王,因为巴东王是建康人,想来更喜欢吴声。谁成想王爷突然间要听西曲!

好在一些经典曲目平时都有排练,第一个出场的歌女立即用荆楚方言启声唱道:“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

歌声苍凉悠扬,仿佛从遥远之地传来的呼唤,诉说着古老的故事。

乐人们开始奏乐,乐声如寒风吹过荒野,卷起满地枯黄。

“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

“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

“断——不——流——”

这几位歌女唱功相当之好,萧瑟忧伤的歌声在大殿中回荡,仿佛打城的潮水,一波一波地冲击着在场宾客的心灵。哀婉的旋律,能让人好像看到一位孤独的女子,在山头痴痴地守望。

王扬突然想到《史记·留侯世家》中刘邦对正在哭泣的戚夫人说的一句话:“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

或许,荆楚音乐从骨子里就带有一种深沉的忧伤感吧。

歌罢,巴东王问:“这曲子叫什么名?”

歌女欠身答道:“回王爷,此曲名为《莫愁乐》。”

“歌词是谁写的。”

歌女回答不出来。乐湛说道:

“这是民间歌谣,没有留下作者姓名。相传楚地有女子名莫愁,貌极美,善歌,与邻家少年定情。少年为求前程远行,约定功成后迎娶莫愁,却不料行后莫愁家人犯罪,莫愁亦遭流放,没入楚馆,为歌妓,红极一时。”

乐湛叹了口气,颇为感慨:

“这莫愁虽身在歌舞场,然为情郎守身,矢志不渝,苦觅情郎无果,唱声常哀怨。十年后,情郎于馆中认出莫愁,为其赎身,两人返乡定居,一生恩爱,遂成荆楚佳话。”

“啊?还有后续?那这歌词怎么这么简单?”巴东王问。

“自古流传的就这几句,唱的是莫愁和情郎分别的场面。”

巴东王有些扫兴:“重头戏就在妓馆相遇,没相遇没意思。”

突然有人应声道:“要相遇有什么难的?王爷新御荆州,何用旧唱辞?”

巴东王循声一看,只见柳憕醉眼朦胧,一脸酒红,神态张狂之中又隐带失意之色。

巴东王喜道:“素闻四郎善诗,有捷才,举笔便成,无所改定。今日为本王作新辞可好?”

“可以,但我要他和我一起写!”柳憕醉醺醺地一指王扬。

王扬皱眉。

“阿深!你醉了!”柳惔试图拦住柳憕。

柳憕挣脱了兄长的阻拦,摇摇晃晃站起,大声道:“王扬!你敢和我赌诗吗?”

准确来说,这赌的是“歌诗”。

“歌诗”是古诗的一种,用以合乐演唱,像汉代的乐府诗,唐代的“新乐府”,还有刚才歌女们演唱的“子夜歌”和“莫愁乐”,都属于歌诗的范畴。

尽管此时歌诗在地位上尚与正统诗体有一定距离,但这是在宋词兴起之前,民间最流行的乐辞形式。可以理解为现在流行音乐的歌词。虽然多数情况下,歌词并不进入到严肃文学的视域中,但如果写得特别好,也会受到主流文学批评的推崇。比如鲍勃·迪伦。

这也是不管柳憕还是以往那些文人士大夫,大多不会排斥写作歌诗的原因之一。

柳憕的身体时而倾斜一下,似乎随时都可能摔倒,发红的双眼紧紧盯住王扬。

“王爷,舍弟醉了,多有冒犯,我先带他回去——”

“诶!柳四郎这是真性情!再说王柳家两大才子赌诗,也是风雅之事,何来冒犯!”巴东王说完又向柳憕道:“不过四郎,你这话问得不太好,王扬堂堂琅琊王氏,名家之后,哪有不敢的道理?”

王扬也不用巴东王拱火,柳憕当众挑衅,再加上之前查户口的事,梁子早结,今天这么多人在场,不教他做人的话,还以为我是软柿子!当即问道:“怎么赌?”

柳憕高声道:“你我各写一诗分高下,你若输了,就向我三叩首,明明白白地承认你输了!”

众人都有些吃惊,赌诗胜负是常有之事,但士大夫最重颜面,输者磕头则是闻所未闻!若王扬真的输了,这头一磕,今后还如何立足?!

谢星涵素知柳憕诗才敏捷,有援笔立成之能,担心王扬一时受激不过,中正柳憕下怀,开口相阻道:“两位俱是大家子,何必效那——”

话还没说完,就听王扬说:“可以。你要是输了,我也不让你磕头,你的牛车给我,你柳憕今后不准再乘牛车!”

四座都是一惊!

心道这王扬也够狠!

乘牛车可以是士大夫的体面,不准再乘牛车,岂不是排出士流!这是何等的羞辱?!如果真的不坐牛车的话,那以后怎么出行?难不成真像那些寒族小姓一样乘马车?

王扬对于羞不羞辱倒不太在意,主要是搞辆车是正经的,也不能每次外出都用郡学的车啊!

可如果直接赌车就显得有点low了,毕竟是士族子弟,被人发现自己是奔着人家车去的,那也太掉价了,所以就附加了一条“不许柳憕再乘牛车”。

在其他人眼中,这条赌约自然是主要目的。

但只有王扬自己才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巴东王兴奋道:“大了大了!这回玩大了啊!果然是世家公子,要玩就玩大的!”

孔长瑜看着自家主公高兴的那个样儿,有点想捂脸。

柳憕虽然醉酒,但还未完全失去理智,他前几天亲耳听到王扬自承不会写诗,所以打定主意王扬不敢赌。现在见王扬居然毫无惧意地应下来,心中不免有些犹疑。

王扬见柳憕神色僵住,笑道:“怕输就赶紧坐下吧,别站这儿丢人现眼。”

柳憕自负诗速才捷,怎肯示弱:“王扬!今日你的头算是磕定了!”

谢星涵本来极为王扬担心,听王扬这么说,又仔细观察王扬的表情,突然觉得他笑得似乎有些......阴险???

第117章 赌诗

“好!赌约已成!”

仿佛怕有人反悔般,巴东王马上拍案敲定细节。

“你二人各写一诗,诗题就叫《莫愁新乐》,本王与州府三位上纲,还有孔先生,一共品评优劣。”

长史、司马、别驾、治中从事合称“四上纲”。如今长史刘寅缺席,余下的三位便是荆州自巴东王以下官位最高的三人。

选他们做裁判没有任何问题。

可孔长瑜论官位不过是低微的王府舍人。管家一样的人物,根本不入士流。竟被选来和三位纲纪上佐并列,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可巴东王向来荒唐,做出这样的举动众人也不稀奇。

巴东王叫道:“来人!置桌案!上纸笔!”

......

纸如鹅雪,墨似鸦浓。

大殿中两张乌木长案,王扬、柳憕一左一右,挥毫落纸。

两人健笔淋漓,奋而疾书,皆无丝毫的迟疑停顿。

四座寂静无声,所有人皆屏息凝神,目光紧紧地盯在两人身上。

即便没有看纸上内容,但从两人下笔速度便能看出,这两人的诗都是心中想好了的。不然如何能率然挥洒?不过从落笔动作来看,柳憕的笔速远超王扬!

先不说诗写得如何,光是这份“倚马可待”之才,便很难得。

柳惔有些担心。

虽然他知道,这种即时快诗,是弟弟拿手的好戏。可看王扬这副模样,显然也不怯场。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依仗。

柳憕字快,乘着醉意,字体更是龙飞凤舞,啪得一声把笔一撂,傲然道:“诗成。”

脸颊因为酒精和兴奋的关系而泛着红晕,为他平添了几分张狂。

在他看来,此战必胜!

不仅是他对自己诗才的自信,更因为他在高楼上曾亲耳听到王扬追车时承认“不会写诗”!

当然,柳憕也不会就此便轻率地认为王扬完全不通诗。不过以王扬的年纪,和他在经学、玄学上的功夫推算,此人大概是没多少时间花在作诗上的。

像王融那种百艺俱通、过目成诵的天才,天下能有几人?他王扬差得还远呢!

更重要的是现在比的当场作诗。

速度很关键。

如果要比慢思求精,字斟句酌,柳憕还真未必这么有信心。

但如果比的口能如心,一挥而就,那王扬岂是自己对手?

巴东王惊喜道:“这么快!孔先生,你为大家念一下吧。”

孔长瑜拿过纸张,先快速地扫了一眼,点了点头,念道:“

翠眉初弄舞,玉骨乍成妆。

都识莫愁女,年今未嫁郎。

一唱吐秀口,丹唇启微张。

二舞舒广袖,飘风回雪扬。

三奏别离曲,弹指出清商。

四念天涯远,哽咽弦难张。

镜波微映泪,花片细浮香。

不堪明月照,谁倚北风凉?

暮色短,相思长,金波夜流光!

十年君不见,可曾断君肠?”

孔长瑜念罢,治中从事殷昙粲道:“世传陈思王有所造作,若成诵在心,借书于手,而无思虑停滞,今柳四公子援笔立成,比之陈思也不遑多让啊!”

司马席恭穆也赞叹说:“早闻柳家四郎有敏速之才,下笔成章,文不加点,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谘议参军江愈跟着捧场:“十年君不见,可曾断君肠!不写己之肠断而问君肠如何,立思新巧。有古乐府之风。”

就连巴东王也颇为满意,当场吩咐歌女们按此诗谱成新曲,等下次宴会之时表演。

王扬一心二用,边写边听柳憕诗章。王扬闲暇时自己也写诗词,自认是“赋一词二而诗三”,也就是说,他认为自己赋写得是最好的,词第二,诗最末。柳憕这首诗,如果给自己一定时间,也能写出来。但要像这般不假思索地当场作出,写成即定,质量上还要超过柳憕这首,能不能做到,他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柳憕诗写得确实快,也很切题,又是柳国公之子,有这么个契机,谁不称赞?一时间殿中都是交口称誉之声。

乐湛虽觉得柳憕之诗颇有可观之处,但他更期待王扬的诗作,期待他能再写出“落拓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这样的句子。

此时王扬还没有把诗写好。

之所以慢了柳憕这么多,不是因为诗句想得慢,而是由于字写得慢。

他虽然练过很久的书法,可写起毛笔字来,始终无法像柳憕一样行云流水。再加上这段时间里,他已经知道自己的书法在这个时代只能算“非常之一般”,如今这么多人在场,怎么着也得把笔力发挥得更劲健些,起码别让人觉得太给祖上丢脸。

柳憕得了新诗,志得意满,自以为稳操胜券,见王扬还没写完,还以为他才思不敏,冷笑道:“王兄可真是字斟句酌啊。”

柳惔抓住机会道:“一迟一速,胜负已分。王公子现在既然不能卒篇,写得再好也不能作数。”

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很强的预感,绝对不能让王扬写完!

其实柳惔一直对王扬颇为欣赏,实不愿继续交恶下去。只是赌约定如此羞辱,弟弟一向心高气傲,一旦失败,可如何承受得住啊!

谢星涵道:“才有迟速之别,文分快慢之妙。曹植七步成诗,杨雄百日作赋,只要文辞高妙,何妨兼美?”

柳憕听到谢星涵为王扬说话,得意之情一时俱失。

柳惔不想这么针锋相对,但为了保护弟弟,风度什么的也顾不得了:“若是闲暇弄笔,确实不妨。但这是赌赛,若是他写上一天,再拿来和舍弟即席之作相比,何来公平之说?”

谢星涵正要反驳,只听王扬边写边吟道:“彩袖殷勤捧玉钟——”

全场顿时安静。

柳憕摇头:“起笔便见俗艳。”

“当年拼却醉颜红。”王扬抬肘,笔势翩翩,那墨香仿佛都随着他的吟诵声而四溢开来。

谢星涵星眸乍现异彩。

柳憕片刻失声,随即冷笑:“也不过如此。”

“舞低杨柳楼心月——”王扬声调一转。

柳憕脸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