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姓琅琊 第65章

作者:东周公子南

柳憕无比快意地看着王扬,嘴角上扬。

王扬神色平静,放下酒杯站起,走到戴志高面前,戴志高不明所以,向王扬看去。

王扬突然抬手,一个耳光呼了过去!

啪!

戴志高直接被打懵了!

柳憕叫道:“王兄,王爷面前如何——”

“你闭嘴!”王扬暴喝一声,指向柳憕。

柳憕见王扬眼神狠戾,一副好像要拼命的样子,还真有点怕他当众扑上来厮打,心想此人死到临头,万一孤注一掷,和我拼命,侍卫们抓人再抓得不及时,自己伤了身体又丢了颜面,那可犯不上。

他不再回应王扬,而是向巴东王拱手道:“王爷——”

巴东王摆摆手,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一幕。

柳憕也不知道巴东王摆手是什么意思,是要自己别说话?还是说他另有处置?

戴志高捂着脸,怯懦道:“你......你敢打人?”

“我打的就是你!”

王扬居高临下地俯视戴志高,满脸鄙夷与不屑:

“我琅琊王氏,百代华胄,凭你个微末贱姓,敢污我声名,犯我家讳?!”

“我先祖的名讳是你配叫的吗?”

“我家的谱系宗传,是你配说的?”

“蠢货一个,连最基本的问题都没搞懂,还学别人研究谱牒?画虎不成反类犬!”

戴志高被王扬劈头盖脸地一顿输出,脸涨得通红,嘴唇也哆嗦起来。

今天的情况一再出乎他的意料!

先是王爷不让他把事先背好的论点说完。

再是王扬被揭穿后不仅没有俯首认罪,反而当众对他责骂羞辱!

他来之前本来认定王扬身份作假,可见了王扬气势汹汹的模样竟有些不自信起来,尤其听到王扬说他“最基本的问题都没搞懂”,自己到底没搞懂什么?

柳憕见戴志高的怂样,气不打一处来,他推断王扬在虚张声势,只要咬住关键问题不放就能让他无处遁形,当即说道:“王兄一味避实就虚,是不是——”

“柳兄啊柳兄!”王扬斜睨柳憕,一脸费解与叹息,“你到底是从哪找来这么个坐井说天的蠢材?连《义兴支谱》都没看过,就敢在这儿信口雌黄?你向来聪慧,这次怎么就犯了糊涂,上了这种人的当?”

第113章 会稽往事

“义......义兴支谱?”戴志高闻所未闻,不过从名字上推断,这应该是琅琊王氏移居义兴的支系所记的族谱。

且不说这种书如何偏门,如果真是家族内部私记的谱牒,那他想看也看不到啊!

他要有去王家看私谱的本事,那还费什么事,直接去建康,管琅琊王氏的宗长们要全宗的总谱,然后按图索骥去查支谱,那就什么都清楚了。还用着自己苦哈哈地搜寻史料、考证推究吗?

王扬本来就是编的。他也不知道在义兴的王家人修没修什么支谱,反正一口咬定有这么个东西就对了,隔这么远,又是王家内部的家谱,就算想查也不容易吧。若真能把义兴所有王家查个遍,大不了我到时候说这是我家自己修的谱或者是前朝的一卷古谱......

不对,要是真能把义兴所有王家都查个遍,那似乎也就用不着用家谱来确定我真假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把这个谎圆得煞有介事!

王扬俯视戴志高,开口问道:“你知道我先祖王右军第二子是谁吗?”

他微微仰头,眼神中满是轻蔑与傲慢。

戴志高在王扬的气势压迫下,显得愈发局促不安,声音也没了之前的底气:“是......王凝——”

“嗯?”王扬眸光一寒。

戴志高不敢再直呼王扬先人名讳,改称王凝之的字道:“是王叔平。”

“他生有几子?”王扬声音威严。

“这......”

戴志高不能答。

他虽然研究谱牒之学,但却不是琅琊王氏一门的专家,尽管之前为了查核王扬身份,特意做过考证,但据他所知,王凝之和他的几个儿子在孙恩之乱中被杀,既然被杀了就没有后代,那自然不在他查考的范畴内。

可这番心思旁人却不知道。他的支支吾吾落在旁人眼中,不免被怀疑专业水准。

王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屑道:“这都答不出?你研究的什么谱牒?”

戴志高擦汗,犹豫道:“好像有一女,嫁与颍川庾氏。”

王扬冷笑:“我问你儿子,你跟我说女儿。罢了,我直接告诉你,生有四子。”

戴志高恍惚间记起零散的信息,马上道:“对,好像是四子。”

他本意是为了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所知,却不知在他人看来,反倒印证了王扬说法的可靠性。

王扬继续做低戴志高的身份:“既然你想起来了,那我再问你,四子是哪四子?”

天知道是哪四子!

戴志高双手不自觉地捏着衣角,磕磕绊绊道:

“孙......孙恩之乱,攻破会稽城,王......王叔平大人和几.....和四个儿子都为贼兵所害......”

王扬再次冷笑:“果然是不学无术之徒!你听好了!王公叔平生有四子,长子讳上蕴下之,次子讳上平下之,三子讳上亨下之,四子讳上恩下之,亦是我家先祖......”

王扬为避讳不连读祖名,众人虽听得晕晕乎乎,却越发觉得王扬琅琊王氏的身份不像做伪。

而戴志高额头上则渗出细密的汗珠,与王扬的自信满满形成鲜明对比。

“晋隆安三年十一月甲寅,孙恩破城,叔平公与长子蕴之公、次子平之公、三子亨之公俱殉国!唯我先祖狩猎出城,避过一劫,两日后为贼兵所擒。时晋廷派北府军平叛,孙恩掳男女二十余万口退入海岛,先祖亦在其中。”

王扬语气沉痛,叹了口气,缓缓续道:

“孙恩死后,叛军以卢循为首,卢循喜弈棋,常与先祖对弈,先祖周旋其中,虽不得释,亦不见杀。后桓玄乱起,晋廷无暇南顾,故封卢循为广州刺史。卢循欲得先祖为助,先祖坚辞不受,并借此机劝导卢循归善。”

王扬昂着头,俨然一副以祖辈为荣的表情:

“先祖在贼中久,庇护者众!!前广州刺史吴隐之、文献公(王导)曾孙王诞被释,先祖有力焉!!及宋武帝平卢循,先祖始得北返。时义熙七年春,距会稽城破以来,一十二年矣!”

王扬看向戴志高,语气微带怜悯:

“先祖伤感于会稽旧事,迁于义兴,世代定居。虽与朝士书问不通,但知之者不少!族谱户籍,丹青史传,皆有印证!你不过搜罗了几卷旧谱,居然敢大言不惭地梳理起我琅琊王氏的谱系来!当真是以管窥天,无知无畏啊!”

王扬这个故事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故事雏形成于第一次来荆州城的路上。当时被薛队主、王文书所逼,去寿康巷拜访名义上的同宗王泰。

王泰是正宗的琅琊王氏,对王氏宗系不可能不了解,如果说不出个经得住推敲的血脉传承,恐怕露馅就在眨眼之间。

所以王扬决定从历史的缝隙中入手,好在六朝史中他最熟的就是晋朝,所以以孙恩之乱中王凝之一家的遭遇为突破口。既然是兵乱离丧嘛,那生生死死,误传谣传什么的,就很容易做文章,如果出了什么差头,也有余地找借口转还。

当时故事编得还较为粗糙,后来在刘昭的藏书室里逐渐完善,最终形成了今天这个版本。

这个版本妙就妙在七分真三分假,王扬看似说了很多,但大部分都是真实的历史。其中孙恩破城、王凝之及其子身死、孙恩掳掠人口入海、卢循继叛、获封广州刺史、释放吴隐之、王诞、刘裕平卢循甚至卢循喜欢下棋都是有史料可查的。

王扬改动的只是王凝之最后一个儿子的命运,由身死变为被俘,然后就扩展出一篇“王恩之逃生记”。

他把自己假的家族史融于这些大的真实历史节点之中,就像为小沙粒包了一层厚厚的糖果外衣,不细细咀嚼,掰开揉碎,任谁都不会知道这是沙粒。

再加上王扬讲得情真意切,言之凿凿,时间点、地名、人名、事件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说起什么“族谱户籍”,更是底气十足!这让在座的士大夫们,尤其是对那段历史有些许了解的人,在用自己所知的几处历史细节与王扬所述的内容一对,印证之下,自然更觉真实可信,甚至还生出几分唏嘘之意。

此时戴志高面如土色,全身如散架一般,他试图端正姿势,重新跪好,找回那一丝残存的尊严,可他的身体却根本不听使唤。

柳憕见形势不妙,也顾不得之前兄长“不能亲自出手”的告诫,直接站起说道:“王爷,王兄身份虽然可靠,但毕竟有人提出了质疑。我建议核查州府关于王兄挂籍的留档,也算还王兄一个公道。”

王扬心中猛地一沉。

————————

注:①有学者据司家山出土之“谢温墓志”,言王凝之还有一子名为“王简之”,其实未必。“谢温墓志”汗漫不清,多有阙文。“父讳简之”前缺七字,不可为证。《泰康王氏宗谱》中明确记载王凝之四子,没有简之之名。

②《晋书·王羲之传附王凝之传》:“孙恩之攻会稽,僚佐请为之备。凝之不从,方入靖室请祷,出语诸将佐曰:‘吾已请大道,许鬼兵相助,贼自破矣。’既不设备,遂为孙所害。”

《晋书·列女传》:“及遭孙恩之难,举厝自若,既闻夫(王凝之)及诸子已为贼所害,方命婢肩舆抽刃出门。”

《晋书·孙恩传》:“乃虏男女二十余万口,一时逃入海。惧官军之蹑,乃缘道多弃宝物子女。”

《晋书·卢循传》:“卢循字于先......善草隶、弈棋之艺......时朝廷新诛桓氏,中外多虞,乃权假循征虏将军、广州刺史、平越中郎将。”

《南史·王诞传》:“时广州刺史吴隐之亦为循所拘留,诞又曰:‘将军今留吴公,公私非计。孙伯符岂不欲留华子鱼,但以一境不容二君耳。’于是诞及隐之俱得还。”

《读史方舆纪要·广东一》:“晋义熙七年,刘裕与卢循相持于豫章,而遣别将孙处等由海道径捣广州,倾其巢穴,循以败亡。”

王扬所做类似于《非常嫌疑犯》中凯文·史派西编造的谎言骗局,只不过史派西根据的是警探办公室中的物件以及墙上的贴纸信息,而王扬则根据的是散落于各书各处的史料。

高明的骗局之所以能蛊惑人心,往往在于人们很容易被它百分之九十九的绝对真实所蒙蔽,却忽略那隐藏在真实背后的百分之一的虚假。

第114章 核籍

王扬自问也算有急智,可现在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刘昭办户籍找的是宗测之子宗睿,宗睿是南郡丞,身份不够参加今日宴会,职权也仅限郡一级,对于州部上的事则插不上手。所以当时并没有按规定上报州府。

瞒报州部本来不算什么事,最多是程序上的疏漏,可如果和假冒身份、伪造户籍联系到一起,那事就大了。

王扬根本没有义兴原籍,所以义兴根本没有公函来,那郡上的挂籍就是伪造,一旦从州里查到瞒报,再往下深究,那这雷就算爆了。

饶是王扬心理素质过硬,此刻也不由得心悸如鼓。

巴东王问柳憕道:“你既然说他身份可靠,又为什么要查州里的留档呢?”

在座哪一个看不出今天这场指证是柳憕策划的?

虽然柳憕说话还保持表面上的客气,但其实和公开怀疑王扬身份也没多大差别。

就这么个明摆着的事,偏生巴东王还要多一此问。

王扬总觉得这不着调的王爷在故意挑事,唯恐天下不乱。

柳憕反应也算很快:“我一个人说可靠不够,在场这么多人,总该为王兄正名。”

巴东王扫视四座:“你们还有认为王扬身份不可靠的吗?”

没人说话。

根本没人表态。

一来问得太过突兀。二来都和自己利益无关,谁乐意去得罪这个人?三来这种公开场合,又没证据就去怀疑人家琅琊王氏的身份,不仅掉价,还有些冒险。

巴东王笑道:“你看,没人认为王扬身份有问题,那还查什么?”

柳憕一急,只听巴东王悠然续道:“不过如果你认为王扬身份有问题,就有查的理由了。”

“我......”柳憕有些为难,他之前虽然阴阳怪气,但毕竟亲口说了认为王扬身份可靠,现在突然反口,实在有损颜面。但想到谢星涵,想到兄长落败,想到王扬那可恶的模样,豁出去道:“我认为此事重大!王爷不可轻信言辞,当以实证为重!”

“那你到底认为可不可靠?”巴东王不依不饶地追问。

柳憕脸一红,咬牙道:“不可靠。”

“好!”巴东王一拍桌案,仿佛逼柳憕说了实话很高兴似的,又藏着一丝坏笑问王扬道:“王扬啊!你说,我查不查?”

王扬一笑:“我不在意,王爷做主就好。”

“本王做主?本王做主就是本王把这个决定权交给你。”

交你妹!

最狗的就是你!

王扬明知巴东王在玩斗鸡,什么把决定权交给自己?自己如果真说不查那不就证明自己是假的了?

王扬笑道:“要不查一下也行,可以安某些人的心。”他略一停顿,“不过也不能白查,毕竟有损我的声誉,如果查出来没问题,那提出调查的人是不是该给我给个交待?”

巴东王喜上眉梢,看向柳憕:“你看,人家向你要交待呢,你准备给个什么交待?”

柳憕道:“核籍检户,乃朝廷规章,这要什么交待?”

王扬脸一冷,朗声道:

“我琅琊王氏的户籍,是你想核就核的吗?!

本朝律,诬告者反坐其罪!

柳兄如认定我假冒士族,则可请王爷复核户籍,若有问题,我受罪责!

若查证不实,你当反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