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姓琅琊 第46章

作者:东周公子南

中|国大势,东汉以前在东西,东汉以后在南北。

自三国以来,南北对峙的格局屡屡出现。总结南北攻守之道的论著也不罕于史。王扬方才所论,便是综合了历来南北相拒的历史经验与数位军事地理大家如李焘、顾祖禹等人的见解,自是千古不易之论。就连淮海大战时,国军集重兵于徐蚌,也是本着“守江必守淮”的战略原则。

可问题在于王扬于六朝之中,最不熟悉的便是南齐历史。以致于误以为当时已丢了淮河。

柳憕笑道:“王兄连最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居然能夸夸其谈,我实在是佩服王兄啊!”

颜幼成也乐了,王扬在他心中越来越高大的形象开始迅速崩塌。

就连庾黔娄也不由得摇头,心想此人见解看似不俗,但连本朝守境在哪都搞不清楚,还谈什么攻守之道?

只有庾易面沉似水,等待王扬继续说下去。

在庾易看来,相比于王扬高屋建瓴的论断,这点错误可谓白璧微瑕。

不过他倒是有些好奇,一个连这种常识都没有的人,是怎么能有如此识见的?

王扬有些尴尬。

南朝一代不如一代,刘宋失淮北、淮西,南齐不如刘宋,肯定不能收回失地,如果还能守淮,那就意味着......

他想到此处,不慌不忙道:

“仅守淮南叫什么守淮?

不能守黄河,则守淮北;不能守淮北则守淮西;淮西亦不能守,不得已乃守淮南!

今我朝仅能守淮南,谈何守淮?

淮北之镇,莫重于彭城;淮西之镇,莫重于悬瓠。

控彭城则可从泗水入淮,控悬瓠则可从汝水入淮。

宋失悬瓠,淮西九郡俱陷!失彭城,淮北四州尽失!

若要守淮,先当取此二城,以为固淮之根本!”

柳憕、颜幼成、谢星涵、庾黔娄尽皆呆住!

陈青珊望着王扬的背影,凤眸睁得老大。

庾易以手据案,下意识便要站起,又及时回神,稳住身形。

庾黔娄拱手,郑重说道:“王公子文武全器,识见卓绝,敢问家传何业?师承何处?”

王扬呵呵笑道:“纸上谈兵,纸上谈兵而已!切莫当真!”

“王兄,接着说啊!其二其三是什么?”颜幼成着急问道。

“哪有什么其二其三,都是随便一说,浅薄得很。今日宴饮极欢,聊得也差不多了,该散了!”

王扬不想继续说了,今天风头也出得够多了,并且也累了,还是早点回去,赶紧把最后两卷《齐律》读完。

颜幼成立马不干了:“别啊王兄,正说到兴头上,怎么能散呢?!”

庾黔娄道:“现在时辰还早,王公子何必着急?府中进了几样新鲜瓜果,正好解酒,我马上叫人送来!”

谢星涵也连声催促:“你别吊人胃口,快说后面两条!”

庾易静静等待,虽无饮酒之意,可手指却来回摩挲着酒杯。

王扬只是推脱,谢星涵故技重施,便要以生意之事胁迫。

王扬直接打断道:“事不过三。可再一再二,不能再三。”

谢星涵见王扬严肃的表情,敏锐地察觉到如果自己再以此事威胁,他可能真的就连生意也不做了,便没有继续。

开玩笑与放肆都是分时机的,聪明人总能在时机不对的时候,及时停止。

谢星涵便是如此。

柳憕虽讨厌王扬,却也想知道以南抗北的另外两个要点是什么,但他可不愿意出言相请,见王扬推脱不说,心中越发生厌。

庾易忽然说道:

“桓温尝云:‘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自王衍尚浮虚,山河沦丧,五胡乱华,清谈误国之论,不绝于耳。

然推清谈之始,原非止说玄理,亦有言国事者!

魏晋之际,说‘才性之辨’意在论选才,言‘圣人体无’实有意于君臣。

故而仅以三玄之学为清谈,实在失之狭隘。

所以我以为,方才所论南北形势,亦是清谈!

今日以清谈始,以清谈终,甚快!

王公子若能卒论,我当以此玉相酬!”

庾易解下腰间的青色玉佩,向王扬出示。

“此玉名为‘沧溟’,是我随身之物,王公子若不嫌弃,我便赠给公子!”

沧溟玉状如朱雀,温润无纹,其色淡素,似透非透。

此玉一出,颜幼成便叫道:“好玉!真是好玉啊!”

柳憕见一直淡然的庾易,也表现对王扬论断的兴趣,神色更沉。

庾黔娄心中一惊,他知道王扬所论精妙,却万没想到会得父亲如此看重!

谢星涵向王扬低声道:“这是古玉,色谓‘澄潭水苍’,有价无市,快答应。”

王扬看着那块青玉和庾易一反常态的样子,心中一动,便道:

“那晚辈就斗胆狂言了。其二,守江必固荆襄。

荆襄者,长江之脊背也。东援三吴,西控巴蜀,得之则可全东西之势......”

夜半阑珊,灯火通明,满堂之上,四座寂静,只有王扬一人之声。

“荆州制建康之上流,襄阳制荆州之上流。故武侯隆中之对,甚重荆襄!向北则连汉水、淯水以争形势。关羽自襄阳攻樊城,曹操失措,以襄阳之地,北接宛洛,可自此以溃中原腹心,虽魏武之善用兵,亦有不能抗者......”

......

“山东、荆襄,犹江南两翼!据山东可固淮泗上游,据荆襄可固长江上游。两翼张,则江南之势张!譬如徐达北伐——”

“谁北伐???”

王扬一时失言,竟把元明之际的例子都举了出来,马上改口道:

“呃......徐......许是将来有一天,欲达北伐之全功。可从淮水出,先取山东,再略河洛......”

————————

注:①傅斯年《夷夏东西说》开篇便说东汉以后常分南北,三代及三代以前,分东西。不管结论正确与否,此等见识,甚见气魄。有的东西看着或许觉得简单,但就这一层窗户纸,可能上千年都没被有捅破。所谓人人意中有,人人口中无,就是指这种情况。

我们现在说地籍经常说你是南方人,我是北方人,以南北为要点作区分,但不是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两汉时说“山东出相,山西出将。”函谷关、崤山至重,所以介绍地籍,常说关东关西,山东山西,东汉末年开始就逐渐演变成南北。东西魏的后三国时代,延伸至隋唐,都还存有这种东西划分之余风。

②清谈与政治党争之关系,可参陈寅恪先生《书世说新语文学类钟会撰四本论始毕条后》与唐长孺先生《魏晋才性论的政治意义》。

第79章 士当以器识为先

宴罢人散,明月侵廊。

庾易负手立于窗前,王扬酒宴上的话,句句回响在耳畔:

“巴蜀据长江上游,下临吴楚,其势足以夺长江之险。无建康,则江南无头;无巴蜀,则江南断臂。故秦先并蜀,然后吞楚。晋欲灭吴,亦先灭蜀。以蜀为长江上游,顺流东下,可分江南形势也。”

......

“欲固江南者,必争于蜀;欲窥中原者,亦须据蜀。祖逖北伐,无巴蜀之援而终不能成。桓温取蜀,故能入洛。刘裕收蜀,乃克长安。荆、蜀俱全,首尾相连,方能合东西之势,以抗北朝。此孔明汲汲以倡吴、蜀联合之故也!”

......

“退守江左,襄阳不如建康;进图中原,建康不如襄阳。经营荆襄,调动三吴之财,蓄养巴蜀之力,外以淮水为屏,如是,江南方足自守,经营大业,莫过于此!自守有余,乃可兴北伐。时机不至,徒逞热血以倾大军,误国坏事,莫此为甚!”

......

“父亲。”庾黔娄送客回来,打断了庾易的思绪。

“王扬说什么?”庾易当头问道。

庾黔娄没想到父亲会专门问起王扬,迟疑了一下,答道:“他打听小弟的事,话里话外为小弟求情,想让小弟回郡学......”

“你现在去撤掉竹舍外的人手,告诉阿介,他可以回郡学了。”

庾黔娄很是吃惊:“父亲,您不担心小弟又搅到......”

“去吧。把今晚的情形,尤其王扬的话,完完整整地告诉你小弟。还有,明日你去仔细查一下王扬的户籍,记住,不可声张。”

庾黔娄愣了一下,随即弯腰拱手道:“是。”

庾黔娄退出房间后,庾易又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在书案前坐下,凝神提笔,开始写信。

信的第一句是:“沧溟幽人谨拜宣龙居士.......”

......

“父亲!”

“进来。”

庾于陵走了进来,步履轻盈,面带喜色,又叫了一声:“父亲!”

“有话就说。”庾易停笔,盖住信纸,看向小儿子。

庾于陵兴奋说道:“父亲!我早就说过吧,王兄学识精深,绝对不是一般人!只是我没想到,他连玄学都这么厉害,更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韬略!我看就是和王融比也未必能差多少......”

“你见过王融吗?”庾易面无表情。

“这个......没见过,但儿子想......”

“没见过就敢妄言轩轾?”庾易声音严肃,“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你这次回郡学后,少说多听,以身边人为师。不要只学在‘故纸堆’里寻章摘句的功夫,还要学身边人的眼界器识。器识者,器局识见也。士当以器识为先,否则书读得再多,不过是‘两脚书橱’而已。”

庾于陵躬身行礼道:“是。”然后偷偷看了眼父亲,小声道:“您说的‘身边人’,指的是不是王扬?”

庾易重新执笔,低头继续写信,口中若有若无的“嗯”了一声。

庾于陵忍笑道:“可您昨天不是刚说完让我以后不要见他吗......”

“滚。”

“儿子告退!”

庾于陵见好就收,赶紧溜走。

......

“你盯着我干什么?”

牛车内,略有醉意的王扬被陈青珊盯得有些不自在。

“你到底是什么人?”陈青珊问。

王扬看着陈青珊清冷如玉的脸,笑道:“我是你主人啊。”

嗡!

剑音铮鸣!

长剑倒着滑出剑鞘,剑柄剑身从王扬耳旁快速掠过,撞到车厢壁上,打出梆的一声闷响,把王扬吓了一跳。

“你干嘛!你是我护卫,我是你主人,有问题吗?!”

总不能南北朝时“主人”一词就已经“污名化”了吧?!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所以王扬理直气壮地向陈青珊发出质问。

陈青珊清清冷冷地收回剑:“没问题,但你笑得太轻浮。”

轻浮就轻浮,反正你别再问我是谁就行。

“你懂兵略?”陈青珊忽然问道。

“纸上谈兵,叫什么懂兵略?对了,你是将门之女,你才叫懂吧。”

陈青珊摇头:“我爹教过我一些,不过我爹知道的是疆场之上,两军冲杀,你在酒宴上说的是两国相争,形机之势,这个我爹也说不出来。”

“还是你爹厉害。你爹是能真正带兵上阵的武将,我这是文人谈兵,上了战场说不定就是赵括、马谡。”

“士族一般都看不起武将。”

南朝士族可以掌兵,可以为帅,但对于真正上阵,冲锋厮杀的武将,却很少看得起。而在同等品级之中,文官也比武官更加荣耀。

所以南朝士族做武官,常有兼领之例。即于一个清贵的文官官职之外,兼领武职,也叫“帖领”。这还指的是高级军职。至于低级将佐之位,则更不屑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