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姓琅琊 第25章

作者:东周公子南

也正因为父亲不做官,所以皇上才愿意和父亲谈些闲话。而父亲也可以跳出私利朝局,说些真正有利于国计民生的事,但前提是,绝对不能涉及皇子国亲,更不能牵连到党争中去!

你信不信,若是永明三年那一次,父亲真的应诏去做太子舍人,皇上绝对不会再和父亲有私信往来。”

庾于陵苦涩道:“那按兄长这么说,我们郡学是一定会被裁撤的了?”

庾黔娄仰头看向天空,负手说道:“我近来反复读史汉(史记和汉书),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什么东西是一定的,变数永远存在,只是不知道在哪而已。”

庾于陵神情黯然,喃喃道:“我们郡学的变数在哪呢......”

......

“......编简误,无确证,以文理揣之,此所谓‘理校之法’也。最高妙者是此法,最危险者亦是此法。或今人不解古人意,以不误为误,则纠纷愈甚!故我以为训诂之误,其害甚于编简之误也......”

王扬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说道:“完了。”

刘昭停笔,看向王扬,瞪大眼睛:“完了?”

“是,完稿了。”王扬打着哈气道。

“哪里就完稿了?!你还没细说训诂之误,怎么就写完了?!”

“此书是讲《尚书》,又不是讲训诂学,再多写于体例不合。”王扬搪塞道。

“什么体例不合!”刘昭有些激动,“行文至此,就该继续论训诂之误!哪有说话一半的!”

“那您就再加一句:详容另叙。”

刘昭:???

“训诂之学博大繁杂,不能草率地附在《指瑕》之后。得另撰新书。”

王扬知道,想劝刘昭就得这样劝。

刘昭听后果然点头:“有道理。”

见刘昭终于被安抚住了,王扬便要回屋睡觉,岂知刘昭换了新纸,说道:“那接着来吧。”

来什么啊!!!

王扬马上解释说训诂学精粹深奥,要在汉儒之外,另出机抒,得用心钻研琢磨,不能轻易下笔。

刘昭这才想起王扬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自己也太心急了一些。

再说就算是鸿儒硕学,也断没有随口成书的道理。他说《尚书》说得这么顺,这背后不知道是多少年的寒暑之功。哪还能再说什么训诂学呢?

并且他极为赞同王扬这种谨慎的学问态度,便允许王扬随意取阅他的藏书,至于《指瑕》书稿整理一事,都由自己全权负责。

这一夜王扬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还不满四个小时。

其实他今天不用写书,和阿五约定的也是中午去接,原本不用起这么早的。但王扬要早些起来读书。

对,读书。

王扬是很喜欢读书,但也不至于在刚熬夜之后就强迫自己起早读书。

他这么做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迫切需要读书!尤其是在经过昨天杜三爷和童逻主的事件之后。

穿越后应该先读什么书?

每个人的答案或许都不相同。

但在王扬看来,应该先读的是律法。

第44章 学问千秋事,岂以辩论定?

如果不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那举动无据,行为无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踩了坑,最后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南齐律法的基础是“泰始律”。所谓“泰始律”,就是在西晋泰始四年(267年)颁布的律法,此后一直为后代所沿用。从去年开始,朝廷便在重新修订律条,只不过王扬现在还不知道而已。

王扬更不知道的是,在他埋头律法的时候,不远处的房间内正在进行一场交谈,而这场交谈很快就会波及王扬.....

......

“什么!”刘昭又惊又怒,“学问千秋之事,岂能以辩论而定?这又不是清谈!我这去见王爷!”

谢星涵怅然道:“没用的,王爷主意已定,据说公文已经写好,今天下午就会发出。再说儒学辩论,早有依据,汉章帝时,诸儒会白虎观,讲《五经》同异。王爷将辩论地定在白虎道场,显然有追拟先贤的意思。”

刘昭愤然:“当年白虎之会,汉章帝亲自裁决胜负,众人钦服。那是章帝本身没有偏袒!所以论学也论得畅快!可如今王爷明摆着偏向王馆学,胜负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谢星涵凝眉:“再偏袒也要服众,既是公开辩论,来的人一定很多,只要真能在学理驳倒柳惔,想来王爷也不会公然舞弊。”

“今古文两派相争已久,想在学理驳倒几乎不可能!若是在学识上压服柳惔,说不定还有点希望。只是以柳惔之才辩,学问之精深,连已故的文宪公王俭都对他赞赏不已,言‘柳氏二龙,可谓一日千里’。我实在没有把握胜他。其实如果是考校学问功底,我也不惧。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舌辨争雄,并且还在裁决不公的情况下......”

刘昭叹了口气:“除非取得压倒性的优势,把他驳得哑口无言,但以柳惔的才华,这几乎不可......”他说到一半,眼睛一亮,脱口叫道:“怎么不可能?!”。

“世伯有办法了?”谢星涵惊喜道。

刘昭双目放光:“我有一个人选,现在就在郡学之中,只要他肯出马,胜算不小!”

谢星涵赶忙问:“是谁?”

“王扬。你见过,就是前天下午......”

谢星涵一听王扬两个字,就像只炸了毛的小白猫,差点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他还没走?!他在哪!”

刘昭见一向沉静如水的谢星涵突然激动,不明所以:“世侄女,你这是......”

谢星涵意识到自己失态,平缓胛骨,竖直柳腰,又恢复了往日里最标准的优雅坐姿,语气坚定地说:“此人不可用!”

“为什么?”刘昭愕然。

“他......他轻浮无学!”谢星涵恨恨道。

“这从何说起啊?若是说他轻浮无学,那全天下有几个人算是有真才实学的?世侄女,你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会?”

谢星涵一想起王扬就恨得牙痒痒,

当初她读那首诗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前四句“落拓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东山总为苍生起,赢得风流宰相名。”看起来是在说谢安放弃了东山拥妓的悠闲生活,毅然出山,拯救苍生黎民。没有什么问题。

可这若是他自己写的一首怀古那就罢了,但这诗是送给谢星涵的!上来就说女子纤腰如何,出言轻佻,似有影射之嫌。

当时谢星涵便有些生气,觉得此人用词孟浪,本想抓住他教训一番,可又被他施计逃走。

后来在郡学相遇,碍着刘昭的面子,这才暂时没有发作。可谁知才短短一两日的功夫,此诗竟莫名其妙地流传开来,甚至有歌女为之谱曲!

而那些登徒子弟,轻薄少年,更是争相吟诵。根本不管原诗咏谢安的主题,胡乱联系理解,还言之凿凿,非说这诗的第二句就是照着她谢星涵写的!

居然还有人给她起了个“谢楚腰”的外号!

更有甚者,还是穿凿附会,说这两句讲的是谢星涵和这写诗之人的缠绵爱怜!还有详细解说!

第一句“落拓江湖”是写诗人放荡不羁。

第二句写谢星涵楚腰纤细,身段轻盈,所谓“掌中轻”表面上用典故,其实是写实,就是亲手摸过的意思,若非“亲手体验”,怎能有如此深刻的感知!

谢星涵第一次听时都要被气炸了,心中又羞又愤,恨透了王扬,但这种事又不好对刘昭明言,只能含糊其词,说她觉得王扬言过其实,又过于年轻,学识眼界,怎能和柳惔相比?

刘昭取出书稿,递给谢星涵:“这是他口述我笔录的。还没整理完。”

谢星涵读着纸上的文字,黑亮的眼眸越睁越大。

刘昭道:“别的不说,就《尚书》而言,此人可开宗立派!

有时候我想,当今之世,玄佛当道,儒学不振。

去年王俭、刘瓛两大家又同时去世,难道真的是天丧斯文,时命屯蹇?

可如今见到了他,我又觉得儒学复兴有望,此子将来或可成一代宗师,名留千古!

而我和柳惔,恐怕百年之后,便不会有人记得了。”

刘昭叹了一声,神色暗淡,可突然间又高兴起来:

“我参与编写《尚书今古文指瑕》,只要《指瑕》在,我的名字就在!再说我又和之颜做了朋友,朝夕相处切磋,学问自然日进,所以将被历史泯灭的是他柳惔而不是我哈哈哈哈!”

谢星涵大感震惊。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刘伯伯对那登徒子的评价竟会达到如此之高的地步!

如果此人真有如此学识,那用他击败柳惔,岂不是正好解决了郡学危机?

想到此处,谢星涵立即抛却个人成见,开始思考派王扬出战的可行性。

“世伯,如果他真能获胜,那固然好。可问题是他以什么身份出战呢?”

刘昭笑容瞬间停止,喃喃自语道:“是啊,他以什么身份出战呢?”

......

王扬读齐律正读得入神,忽然有侍者来报,说刘昭请他叙话。

王扬心道一定是书稿的事,谁知一进屋便对上一个宁静少女审视的目光,不由得一怔。

星眸熠熠,腰身纤美,淡雅衣裳,娇颜如玉,不是谢四娘子是谁?

她怎么在这儿?

不是来找茬的吧!

刘昭道:“之颜,你们之前你见过,当时没有详细介绍,这位便是陈郡谢氏,中书令谢大人之女,家中排行第四,所以人称谢四娘子。”

王扬不动声色,揖手为礼道:“谢四娘子。”

谢星涵站了起来,欠身做了个无可挑剔的回礼姿势:“王公子。”

“两位都是青年才俊,以后多多交流,请坐。”

刘昭待两人坐定后,问王扬道:“之颜,你户籍在何处啊?”

谢星涵一双星眸凝视王扬,仿佛有股穿透力。

来了来了,

王扬心中,顿时警兆大作!

第45章 谢娘子请自重!

难道她怀疑我身份了?

今天来查我了!!!

替人写首咏史诗吹一下谢安,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冒充士族,这可是重罪啊!

户籍落在何处,这怎么答?

如果乱编,只需要核实一下便能确认真假。

甚至这妹子可能是有备而来!

东晋以来,王谢并称,时有通婚,她对琅琊王氏的了解,说不定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多!

但如果一声不吭,又明显是心虚。

怎么办?

他需要快速做出应对!

王扬向窗外望去,颓然地叹了口气:

“东海之滨,祚土琅琊。勾践行霸之地,始皇刻石之所。千年乡梓,一朝沦丧。举头见日,不见琅琊。”

琅琊在今天山东境内,历史悠久,底蕴厚重,可如今已被北魏占据。王扬抚今追昔,神色悲恸。双眼被阳光一刺,微微眯起,大有怆然泪下之意。

刘昭被眼前一幕深深触动,甚为感慨:

“想不到,之颜的乡土情怀竟如此之重。如今侨姓子弟,大多安居江左,早不复北顾矣!想我涅阳刘氏亦是百年前从南阳迁居此处,可现在全族上下包括我在内,都以荆土士族自居,可真是数典忘祖了。”

谢星涵则没有被丝毫带偏,清清冷冷地说道:

“王公子祖籍琅琊,我们已知晓。方才问的是户籍,而非祖籍。王公子户籍在何处?是建康吗?琅琊王氏大多都世居建康,各族支脉我虽然不能都认全,但多少有些了解。公子是哪一脉的?住建康何处?乌衣巷?马粪巷?难不成是丹徒临沂的?”

我靠!

家国之悲你都不动容?

你陈郡谢氏也是侨姓啊!

妹子你没有心吗?!

眼见谢星涵咄咄相逼,声声询问,王扬心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别怪我了......

王扬正色说道:“谢娘子,你才貌双全,在下确实非常欣赏。可婚姻大事,历来由父母媒妁相主。你若真想了解我家世,也该托人相问,哪有这么直言相询的?”

谢星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