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周公子南
不过即便希望再渺茫,对王扬的搜救也一直没有停止,比如刘昭、宗测四处奔走,请托关系;乐湛夫妇的多方联络,打探消息;乐小胖和庾于陵结伴去了永宁郡;谢星涵则倾其人脉财力,广布耳目,甚至一度主导了从虎头路到汾阳峡之间的军巡方向;又密雇了两支黑商队,潜入蛮境内暗访......
宴席上,人们提起王扬,都是连连叹息。
“唉,才极招厄,遇奇难久。向使碌碌庸庸,或得终老牖下。颜回短命,贾谊早夭,盖天妒隽物,自古而然。”
“是啊,王扬自己说过‘世道不怜才,佳人常误身。此是天地不仁。既赋灵秀,却使堕尘俗世。’如今再品此言,方知是语谶。既然天地不仁,世道不怜,那尘俗世岂能留久?晋时潘岳作诗说:‘投分寄石友(石崇),白首同所归。’后与石崇并斩于市,可谓‘白首同所归’也。
之前我与王扬同登南楼,见其为王孝伯作诔,是字带霜霰,笔挟风雷,气骨遒劲能屈铁!然下语哀郁太过,见之觉悲雄透纸,萧瑟满目。当时我便觉得王扬青春年少,本当如新桐初引,清露未晞,莹莹然以映朝阳也。怎却如寒松负雪,作此凌霜之态?
现在想来,乃此子胸中丘壑太深,眼中世相太透,史事读多,则心中难免有悲凉意,此之谓聪彻早哀,洞明先伤,才虽足佩,然恐非永年之兆。”
“不错不错,正是如此。王扬《莫愁新乐》云‘当年拼却醉颜红’,《绿林山曲水联句》中又有‘同来多不复’之句,《王孝伯诔》言:‘ 鹤氅委尘兮,遗卷留香’、‘清流断绝兮,浊浪汤汤’,如今观之,皆诗谶也......”
......
学堂内,一老儒手执书卷,正给弟子们讲学,讲到一处忽然停住,久久不言。众生问其故,答曰:“我方才所论有误。若王君在,此处当有驳诘,今寂无回响,再无人指谬矣......罢了,罢了。”
老儒把书一扔,罢课出门。
......
书斋里,一学子奋笔疾书,请朝廷剿灭蛮部,为衣冠复仇。写到“琅琊贵子,绝学葬入蛮烟里;江左英才,孤魂归向楚云间”一句时悬笔恍惚......
他曾经写过一篇颇有名气的长文,名为《绸(筹)粮释论》,那时为生者辩诬,斗志昂扬,可谓一战成名;如今替死者伸冤,血气激发,不眠不休,恨不得亲眼见大军杀尽蛮部!
可现在想想,便是杀尽了又能怎样?
纵屠万人,不赎一魄;血染蛮荒,终难招魂。
斯人已去,夫复何言......
墨滴无声地落在纸上,晕开一片灰暗的湿痕。
.....
大宅内,一书生正闭目诵《王师尚书学笔录》,至某处遗忘,开书检视,记完后忽然蔑见案上小鼎,上刻“寿考天地,百祥臻侍”八字。他呆视半晌,突然拿起折扇,愤然一击!
鼎坠于地。
烛火爆了个灯花,映得鼎上“寿考”二字,扭如哭相。
......
酒楼上,一个中年人手持酒杯,正与好友侃侃而谈:
“王扬当时说的时候我没驳他,为什么?因为我觉得他立说不易,不忍折他羽翼。但论学结束之后,我问了他一句话,就一句话——敢不敢和我论《尚书·禹贡篇》!当时就把他震住了!那个脸色呦,都不敢搭话。
不是我乱说啊!他是一句话都没敢说!向我打了个手势,便匆匆逃走!在场很多人看见了。
为什么不敢答?就是因为他知道,他整个立论的漏洞,就在《禹贡篇》上!所以根本不敢和我论!不过我也不贬低他,该说不说,王扬这个人,学问还是相当不错的,训诂学这一块有独到之处,和我在伯仲之间吧。义理上就差得有些多了。
这个人想当然的东西太多,他自己也知道,所以不敢接我的话。其实如果是一般的问题,他随便论一论,扬扬名,我都不会指出来。但这个问题不一样,说《古文尚书》是伪书,开玩笑,他人是伪的《古文尚书》都不可能是伪的!非毁圣贤典谟,天能饶他?所以才有了这次祸事,也算‘死得其所’——”
砰!
门被踹开。
宗测站在门口,扫视全屋。
屋中一共三人,立即呵斥,宗测冷笑数声:
“使斯人殁,令此辈存,天道宁论!”
三人正要开骂,宗测也不多说,上去就打!
刘昭的两个弟子听着隔壁噼里哐啷,恨不得立即过去助拳,可他们素来知道老师规矩,见老师一脸冰霜,都不敢动。
刘昭缓缓道:
“我门下弟子是不可以打架的,不过,我可以。”
在两个弟子愕然的目光中,刘昭挽袖起身,利落地抄起一张食案便冲了出去......
.......
王府内,
一个皇子正摩挲掌中铜币,神色晦暗。
一个侍女正缩在被中,偷偷啜泣。
......
“哈哈哈哈哈!”
“死得好!死得好!”
“死得太好了!”
王泰大笑拍手,只觉长久以来,积在心中的憋闷感,终于一扫而空!
笑够之后突然又哭嚎了起来。
“哎呦我的五叔呦!
你死得惨呦!
天杀的蛮子呦!
无情的苍天呦!
......”
王泰捶胸顿足,干打雷不下雨。
一旁戴眼罩的男子听不下去了,说道:“大人节哀。”
王泰怒声:“节哀节哀!说得轻巧!敢情不是你五叔死了!”
男子不动声色道:“小人五叔早死了。”
“哦,那咱俩真是同病相怜。告诉后厨,一会儿多加几道菜,以寄咱俩的哀思。”随即叹了口气:“‘七廉九锐,不如五巧’,嘿,再巧也巧不过命啊......”
男子问道:“可以实施计划了吗?”
王泰摇摇头,手拍着腿面,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道:
“还差一步,最后一步......”
第266章 只是当时未觉秋
安成戍往南五里,林木渐疏,山道渐宽,道口立着一家客栈(当时叫“客舍”),是方圆十里之内,唯一一家客栈。
此时客栈掌柜正站在山道口,手掌绞在一起,面色焦灼,不时引颈远眺。
没一会儿,三骑卷尘而至。为首的骑者是一个浓髯大汉,膀大腰圆,身着鲜亮武袍;身后两骑都穿军中便服,腰间配刀。
掌柜赶忙迎上,眼角堆起讨好的笑纹,为大汉牵马:
“将军您可算来了!人都到了,巴巴得等着您呢!”
“驴个秧的!到底多大生意?你说吧!咱看看!还他秧的非让咱亲自来!咋的,还能上百万啊?”
将军大模大样地下了马,说的虽然是见不得光的生意,但他嗓门很大,根本不做避讳。
掌柜信誓旦旦道:“这回绝对是大生意!具体多少小的也不知道,他们不跟我谈,只跟将军谈。”
“驴个秧的,外地人就是事儿多!”
将军骂骂咧咧,大步向店里走,也不用掌柜引路,径直走到二楼一个雅间前,推门便入,掌柜小跑跟在后面,在屋外帮将军关了门。
屋内三人都不过三十岁,一人在坐,两人侍立,坐的那人见将军进屋,站起拱手,请将军入座:“将军请!”
将军扫了一眼,歪着头,大手指头一指屏风后:
“后面有人!本将能感觉到!别躲了!赶紧出来!驴个秧的本将都亲自来了,还不露面?拿驾儿啊?”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笑着从屏风后走出,全身上下都是一身富商打扮,唯独手上拿着一柄羽扇,看起来有些违和。
将军打量了男子几眼,坐下道:“你才是主事的吧?”
“将军好眼力。来,给将军倒茶。”
之前侍立的两人应声去取茶具。
将军挥挥手掌:
“别来这套,赶紧说正事儿!我这天天挺忙的,没功夫弄七弄八的——”
男子手中羽扇轻摇,不疾不徐道:
“将军莫急。这是正宗的武阳茶,刚从蜀商手中买的,一两千钱,难得的新鲜。将军不妨一起品鉴一下,不耽误谈正事的。”
将军吃了一惊:“驴个秧秧踹,这是喝香料啊!那我得尝尝,看啥驴茶值这个价!”
说到这儿突然侧目:“你不是绸缎商吗?该不会是什么大姓吧?”
男子整裳拱手:“枝江王二,拜会将军。”
将军没听过什么枝江王家,估计连寒门都算不上,不过看这架势,应该也是当地大族吧?所以倨傲的神色收敛了一些,朝男子抱了抱拳,算是回礼。
等茶具摆上之后,将军催促道:“到底多大生意,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男子问道:“多大的生意,将军都能罩得住吗?”
将军见对方似乎对他的能力存疑,哼了一声道:
“这你放心!从安成岭一直到老鸦口都是我罩的。安成戍这片就没我摆不平的事!只要我点头,保你们顺顺当当过关!但什么时间出货,带几个人,走什么路线,都得听我的!入蛮之后你们要是有门路,那你们就自己卖;要是没有,我可以帮你们找,不过这个价钱另算,十抽二。另外永宁蛮的线最近断了,暂时找不了......对了,超两百万的生意我不接啊!不是罩不住,而是动静大,容易出事儿......”
说到这儿将军看向男子,纳闷儿道:“到底多大的生意啊?”
男子微微一笑:“和将军脑袋一样大的生意。”
将军一愣之间,过来倒茶的两人骤然发难!
一人闪电般扣住他的右腕,反手一拧;另一人则猛地按住他的后颈,狠狠将他上半身压在桌面上!
“驴个秧的杂碎!敢来摸虎屁!知道本将是谁吗?!”
将军怒吼挣扎,可那两人手法极狠,一个膝盖顶住他的腰眼,另一个匕首已抵在他咽喉处!
男子悠然啜茶:“将军是安成戍戍将樊大旅,我知道的。”
樊将军额头青筋暴起,铜铃般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
“知道还不放开!本将一句话就能把你们剁碎了喂驴!!!”
男子放下茶盏,抬起眼眸:“将军知道我是谁吗?”
樊将军喘着粗气,鼻孔张得老大:“你不是王二吗?”
男子不紧不慢摇着羽扇:“王二是化名,真名是王揖。”
“王一?王一咋的!本将管你一二的!等爷的兵来了——”
“琅琊王揖。”男子羽扇一停。
樊将军声音卡在喉咙里,整个人呆住,活像只被雷劈了的野猪。
“你你你你您您不不是死死了吗?”樊将军舌头打了结。
王揖一笑:“运气好,没死成。所以就来拜访将军了。”
“拜拜拜拜拜访末将?”
樊将军已经不敢挣扎了,可两腿抖似筛糠,连带着整张桌子都跟着颤动起来。
“是啊,难道樊将军不知道我来荆州做什么吗?”王揖语气惊异。
“出出使?”
“还有呢?”
“查查查案......”樊将军冷汗越来越多。
“对喽,我既要出使,又要查问蛮人潜入荆州腹地,劫走柳家公子一案。可我从来没说过,我要先出使,后查案呀!”
樊将军咬牙提起一口气,突然激动起来:
“可......可这案子早都结了啊!是我部将张横麾下的一个队主喝酒误事,他都已经认罪了!我就是做做小生意,和我完全没关系啊!”
“你做做小生意,然后让你部下认罪;有人做做大生意,然后让你把戍兵调开。调开戍兵本来是为了和永宁蛮做生意,可没想到有别的蛮部趁虚而入——”
“没没没没没......”
樊将军急忙否认!大脑袋连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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