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周公子南
此时南楼上,笔墨纸砚皆具。
王揖、王扬、孔长瑜以及荆州三位上佐(四上纲中长史缺位,故而只到三位)别驾乐湛(副|省)、治中从事殷昙粲(省|委常|委)、司马席恭穆(省|军|区副|司令)等人登楼送目,远眺江山,谈及桓玄在此楼上为王恭作诔之事,皆唏嘘不已。
王揖高诵桓玄所作诔文,乐湛赋悼诗:
“北府旌旗折,江东涕泪多。未清君侧恶,先凋玉树柯。
月冷荒营柝,风悲故国戈。千秋胥庙外,犹作怒涛歌。”
众人听到最后四句时,皆称赞不已。
当然,这首诗是他提前写好的,并且最后四句是夫人帮忙续的。不过夫人写的和自己写的一样!并且夫人说了,要是没有他前四句的“气韵苍凉”,她也写不出后四句,所以说到底,还是自己诗才不凡。乐湛甚觉满意!
席恭穆也是事先写好的,用楚些体作《招魂》:
“魂兮归来!京口不可驻些。朱旗裂矣,犀甲蠹些!
佞人既鸱,直臣糜些。石城雾锁,瘗忠骨些!
魂兮归来!长塘不可栖些。昔持王节,今委涂泥些!
王国宝首,已为齑些。孰讼尔冤?天听卑些!
魂兮归来!大桁不可游些。勤王师老,刃卷霜些!
六军星散,鬼夜哭些!广陵散绝,谁与俦些?!
乱曰:
兰以芳焚,膏以明煎。公之云亡,晋鼎其迁。
后有吊客,凭栏赋篇。投袂掩涕,风飒飒兮雨涟涟!”
众人读罢,各有悲戚色,俱为嗟叹。王揖道:“末句音调转折有裂帛声,吟者宜察之。”众人皆凝神咏味,点头称是。王扬亦深以为然。
殷昙粲当场作四言哀辞:
“哀哉王公,世载其英。凤羽龙章,河岳降精。
志存社稷,祸起戎旌。玉碎倪塘,珠沉洞庭。
辕门鼓息,风号荒茔。沙场埋骨,霜露飘零。
松柏骨朽,金石留铭。昔埋碧血,今照汗青。”
众人也给面子的赞了几句,不过连殷昙粲自己都承认,不如乐湛写得好,主要是没有什么警句。自云:“若散兵无将,失了生气(生机之气)。”
席恭穆道:“‘昔埋碧血’一句也算有将,不过裨将而已,当不得大将。”
乐湛又读了一遍,叹道:“通篇都不错,只是这最后四句没提起来,可惜了。”
王揖轻摇羽扇:
“我侄在此,要生气大将,何难之有?之颜,能改此四句乎?”
众人皆目王扬,眼神期待。
王扬也不推脱,径直提笔,略一沉吟,写下四句:
“血沃东南,春草不青。至今江水,夜夜听兵。”
众人一读之下,彩声四起!
席恭穆感慨:
“有了这四句,相当于韩信做了大将,多少句都统摄住了。”
乐湛啧啧说:
“之颜做哀语已极哀,难在又能有品格。听兵一语,悲中见骨,不输‘高台多悲风’、‘思君如流水’!”
在场的除了随从外皆士族高门,孔长瑜一直没有什么说话的机会,此时看准时机,也开口赞道:“春草得楚辞遗韵。最后两句更是字字带血而不堕凄婉,有古慷慨之音。”
殷昙粲感叹道:
“昔桓温命袁宏作《北征赋》,赋成,时贤共看,王东亭言:‘恨少一句。得‘写’字足韵当佳。’袁宏即于坐揽笔益云:‘感不绝于余心,溯流风而独写。’桓温谓:‘当今不得不以此事推袁’。我以为今日之事,过于当时!故我谓当今不得不以此事推王。”
他转向王揖,拱手为礼:
“江左衣冠,王谢称首。琅琊门楣特高,向为华族之表,今日文采风流,俱在散骑家矣!”
王揖回礼,言辞虽小谦,然脸上甚有得色,看向王扬,压不住嘴角:
“之颜啊,今日压卷之作,非你莫属。不知你准备写什么?”
以王扬此时的心境,以登楼而眺,远山江烟相对之景,他最想写的其实是词,拍栏杆裂,咏大江雪,说庾信江南赋血,叹桓温柳老隋堤月。
但不需说他想咏的不少典故此时还没出现,更重要的是,词这种文体现在还不能被接受,自己在家写着玩行,到了这种场合就不能拿出来了。至于七言诗也不行,此时七言体尚未光大,写歌诗歌行,写乐府流调没问题,作为凭吊悼亡,就不庄重了。
王恭这个人王扬还是敬重的,虽然有私心,虽然有缺点,虽然既不善为政,也不善用兵,但胜在一个痴字,喜读《左传》“奉王命讨不庭”句,称兵犯阙,至死犹言社稷本心。简率潇洒,死无余财,一句“丈人不悉恭,恭作人无长物”确实有点帅。至于仪表濯濯如春月柳,披鹤氅裘涉雪而行,如神仙焉,和王恭的英豪肝胆比起来,就没那么重要了。
王扬凝神想了想道:“我试为诔。”
众人闻此,俱觉诧异,因为今日凭吊,本就是桓玄作诔引起的。此诔已得传诵,足见其佳。有此诔在上,再作诔,除非能盖过古人,否则岂不是屋下架屋?难免受讥。这就是在场的士大夫都没有选择诔这个文体的原因。
但王扬想做,倒非有超过古人的信心,原因只是他想而已。
王扬深吸一口,提起笔,写道:
“维晋祚之将颠兮,丧厥榱梁;
哀忠贞之殒命兮,晓日无光。
昔佩玉而鸣銮兮,今委骨于沙场;
志未酬而身殒兮,恨悠悠而谁详?
其辞曰:
昊天不惠兮,降此百殃;
夺我元戎兮,裂我冠裳!
清流断绝兮,浊浪汤汤!
谁为击楫兮?谁为持纲?
(空行)
忆总元戎兮,六师鹰扬。
旌旗蔽空兮,剑戟生霜。
志清君侧兮,气吞八荒。
腹心生变兮,壮士摧伤!
(空行)
建康秋深兮,木叶纷黄;
姑孰夜雨兮,寒月如霜。
鹤氅委尘兮,遗卷留香;
孤星不坠兮,犹照残枪!
乱曰:
江山寂寂兮意未央,霜鹤茕茕兮唳苍茫。
大荒落落兮沉雄芒,英魄耿耿兮赴国殇!”
此时几声鹤鸣,江风骤起,吹动众人衣袍猎猎作响,似有呜咽之声,自天际而来......
——————
注:王恭受刑前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我暗于信人,所以致此,原其本心,岂不忠于社稷?”我轻信于人,所以到了今天的这个地步,但推究我的本心,难道不是为了家国社稷?最后一句是:“但令百代之下知有王恭耳。”
今读本章者,皆知王公矣。
Ps.我写完诔文才发现,键盘上的一个键被我按碎了......
好困,停一天,也就是大后天更下一章。
第244章 话题
正西风瑟瑟上危楼,江烟满汀洲。
想残垣故垒,泥沉战骨;荒祠颓壁,霜老吴钩。
犹说当年勤王事,貔貅万甲卷寒流。
谁料倪塘血?
染透千秋。
少年一诔吊今古,
使别驾停杯,司马坠佩,满座簪缨无言久。
但醉把、金觞叩首!
大风漫卷梨花雪(风吹纸飞),似王郎剑气曾经吼!
凭栏处、有云藏孤影,泪藏清眸。
......
王揖举杯向天:“子曰‘祭如在’,今虽不见王公遗冢,然江山犹是旧江山。来吧,今日以京口酒,敬王孝伯。”
众皆肃然,把盏齐道:“敬王孝伯。”
随即倾酒于地,酒渗砖石,如泪痕蜿蜒。
王揖放下酒杯,叹道:
“太原王氏自王孝伯死后,就走下坡路了。”
乐湛也跟着叹了一声:
“是啊,太原王两次家难,一次是王恭之难,王国宝、王恭两支凋零几尽,另一次是宋武帝杀王愉及其子孙十余人,可怜百代卿族,就此衰矣......”
殷昙粲接口道:
“现在太原王氏中显达者,还得属王玄谟那一支。但他们那一支以军功起家,属于祁县一脉,不是嫡支。”
殷昙粲说完,一时间没人再说话,似乎都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了。
王扬背着手,望着远处江中沙洲,悠悠地冒出一句:
“嫡支的话......王琰算吧。”
王揖看了王扬一眼。
殷昙粲颔首应道:
“对,王琰是王国宝之后,属于王泽那一脉的宗支,正宗的太原王。王国宝被杀之后,全家流放交州。王琰前些年回京,动静不小,说起来,正宗的太原王也没剩几个了。诶?他好像也住乌衣巷吧?”
文化学者保罗·福塞尔曾经引用琼森的诗句来说明语言对于身份的标识作用:“语言最能表现一个人。一张口,我就能了解你。”
所谓“听言识身份”,一听的是语言风格,二听的就是话题。
不同圈子有不同圈子习惯谈论的话题。驴圈常交流装备攻略,军迷圈喜欢说武器战局,伪文青圈把加缪福柯挂在嘴边,学术圈则免不了谈一谈期刊会议。至于此时的士族高门,可聊的话题当然很多,风花雪月,仕宦行旅,诗文歌赋,经史佛道......当然,还有一个避不开的话题,那便是族姓门第。
而聊到族姓门第,就必然说到一些遗闻逸事、时谈八卦,像孔长瑜也知道不少内幕,但不开口,因为他本就不是士族圈里的人,在这个话题上硬要参与,不过是自取其辱,譬若一群有游艇的人在一起聊游艇,旁边一个人虽然也知道一些关于游艇的有趣信息,但还是不要强行分享得好。
可若真正的士族子弟也像孔长瑜这样说不上话,那就有些奇怪了。就好比文艺圈的人在一起吃饭,谈到谁谁谁,若一概懵比,连话都接不上,未免会显得格格不入。这也是王扬在日常聊天中,极注意“情报搜集”的原因之一。
不过这个王琰他还真不是在聊天中听说的,而是王琰写过一本书,叫《冥祥记》,在中古志怪文学中占有一席之地,后来全本虽然散佚,但为鲁迅先生所钩辑,收在《古小说钩沉》中,王扬穿越之前便读过,所以话题才能接得丝滑。
这边被王扬“救起”的话题还在继续:
“......毕竟是太原王氏,门第在,所以能做太子舍人,只是家底太薄,听说曾因家贫乞小郡......”
席恭穆突然插话说:
“其实太原王氏的嫡系正枝,也有贵盛的。”
众人疑惑地看向席恭穆。
席恭穆神秘一笑,向北指了指。
众人都是一副了然的神情。
殷昙粲有些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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