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周公子南
乐夫人赞道:“好句!”
乐湛点头,心道:“此句确有气骨。”
连谢星涵也觉此句接得不错。纷挐即指两军相交,混战之状。此句表面写少年带着大军与匈奴厮杀,每战亲自纵剑斩敌,但其实不正好暗应他自己面对王扬时虽不能敌,但仍然敢于亮剑嘛!
必纵剑,一个必字,令人唏嘘。
王扬略一沉吟,看向柳憕,叹道:“无有完肌肤。”
一语双关!
尔虽纵剑来战,然到头来亦遍体鳞伤。
柳憕只觉胸口中了一箭。
不!不是一箭,是好几箭!也不是胸口,而是全身!不射成筛子,怎么叫“无有完肌肤”?过往被碾压的一幕幕场景涌上心头,柳憕心气一断,再次溃退下来。
魏况强作镇定道:“杀伤大过当!”
大过当,大致超过相当数。
这句诗也是话里有话。
表面上说少年带的大军对匈奴的杀伤人数超过自己军队的损失,但实是说,别看你王扬虽然占了上风,但在联句交战中,双方互有得失,我们这一方并没有完全被你压着打,其实是互有杀伤,只不过你能“大致过当”而已。
王扬轻轻一笑,挥手道:“胡王尽北逐!”
“好!”谢星涵带头鼓掌。座中俱是心服。
以“尽”对“大”,让王扬这么一接,“大过当”就不是“大致过当”,而是“大大地过当了”!那被北逐的胡王说得是谁,不也很明显了吗?更妙的是一个尽,还明显不是一个胡王。
魏况、柳憕两个难兄难弟张口结舌,失魂落魄,不能再置一辞。
众人都看向王扬,等他给这首诗来一个漂亮的结尾。只是这诗已经写到这个份儿上,真的能贴切地收回来吗?
王扬脱口而出:
“大军还塞日,饮马长城窟!”
座中俱是一震!
乐湛心道:只此一句便扣回主题,果然笔力雄健!如此做结,也算圆满。
正想着,王扬嗓音低沉,缓缓吟道:“饮马长城窟,同来多不复。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
此时风乍起,乱花飞,水飘零,满座惊。
同来多不复,复就是归的意思,就是说出征塞外,归来者少。加上这么一句,便多了几分苍凉的味道。
诗意深远,非独“建功立业”一语可以囊括。
更绝的是,王扬居然重复用了陈孔璋的“水寒伤马骨”句,本来这句只是作为联句用韵的首联,冠在全诗之前,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现在在结尾一加,顿时首尾相接,合而为圆!整首诗都变成了征战沙场归来、在长城下饮马时的回忆!
全诗回环往复,彷佛宿命的轮回。从初读篇首“水寒伤马骨”时的感触不深,到最后一联再次读到这一句时,那种将军百战死,征战几人回的悲壮感,心境感受,已与初读时,再不可同日而语。
只是照抄第一句,就让其变得言有尽而意无穷,点铁成金,脱胎换骨,不外如是。
众人耳边回响着王扬的诗句,看着王扬面前,满桌鲜花,被风吹乱,忘记了喝彩,也忘记了鼓掌。
飞花轻似梦,来伴少年身。
王扬,奇才也!
......
“仲寒!仲寒!等等......魏况!你站住!”
竹林内,柳憕快步追上魏况,一把拽住他的手臂,怒道:“你什么意思?事先我们说好的,岂能言而无信?!”
魏况最擅长的其实不是联句,而是联语。这是当时流行的一种文学游戏,在确定主题之后,用押韵的方式将主题表现出来。比如主题为“危语”,就是要说表现危险主题的话,东晋时顾恺之、桓玄、殷仲堪便在一起联过危语,殷仲堪说:“百岁老翁攀枯枝。”顾恺之说“井上辘轳卧婴儿。”殷仲堪有一个参军说:“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每一人都描述了个危险的情景,这就是联危语。
魏况最擅联语,于此道在国子学称为第一人,至今未有败绩,甚至还赢过竟陵王的西邸学士孔休源!
竟陵西邸,高手如云,才子如过江之鲫!任何一人单拎出来,那都是风云一时的人物!其中最有才的八人称为‘八友’,又被京中士子尊称为‘八子’。孔休源虽然不在竟陵八子之中,但既入得竟陵王府,才学之美,身价之高,不问可知。更曾经得到过王融的称赞!
所谓王融一誉,过于万金!而魏况以联语压服孔休源,只此一条,便足以在京中横行。这也是柳憕把魏况拉来的底气所在,要当众在联语上挫败王扬,好好折一折他的锐气。
岂知联诗刚完,还没等柳憕抛出玩联语的话头,魏况竟借口有事,落荒而逃!
魏况神色焦急,使劲去拨柳憕的手,试图挣脱柳憕的拉扯:“文深,我是真有事,这样,下次,下次我再来......”
“你有什么事有事!没人找你、没人送信就说有事,蒙谁呢!”
“你松手!先松手.......好好好!”魏况放弃挣扎,看向柳憕,叹道:“文深,不是我不帮你,只是我没想到此人敏速如此。其实联语和联诗有很多相似之处的,他联诗既能联到如此地步,就算我们拼联语,我只怕......只怕也只有七成胜算。”
柳憕眼睛一亮:“七成很好了!还有我在,我们一起!这赢面很大啊!快跟我回去!”
魏况表情尴尬,把柳憕的手推开,吞吞吐吐道:“其实......也不是七成......也就五成。”
柳憕一怔,随即眼中现出坚毅之色:“五成也可以!值得一搏!”
“其实吧......也不是五成......也就三成。”
柳憕大怒:“你!”
魏况脸涨得通红,不敢看柳憕眼睛:“其实三成也是多说了,此人有七步之才,就算我兄长亲至,只怕也......你如果非想报仇,不如请西邸的人助阵,我是不成了。”
柳憕一脸恨铁不成钢:“你试一试啊!只要试了就有机会!纷挐必纵剑!”
“人家都说了,无有完肌肤嘛......再说我隐语至今没败过!试输了怎么办?文深,我家比不了你家,我好不容易立起的才名,全指着这个晋身!你这个忙我真帮不了,回头我把那九卷《孔融集》还你,你另请高明吧!”
“不行!你明知我这人有两样东西不送人,一是书,一是女人,若非你当时拍着胸脯保证,我怎么可能破例?!送都送了,你现在竟说——”
“王扬!你怎么来了!”魏况惊恐地看向柳憕身后。
柳憕吓得一哆嗦,赶紧回头,只见清风飒飒,竹林潇潇,哪里有王扬的身影?
再转头一看,魏况双腿倒腾得飞快,已经跑成远处一个小人儿了......
第179章 不问
在柳憕去追魏况的时候,小溪畔,座中几人正在复盘刚才的联句。
王扬得花最多,赢得本场彩头——一座博山错金铜香炉,底座上刻着“清河”两个字,据说是西晋大才子陆云在做清河太守时的用物;一个银制香盒、银匙箸;外加一饼乐家自己做的合香(调香合之,是为合香),依据的是范晔留下的秘方。
此为汉中山靖王刘胜墓出土博山香炉,现藏于河北博物院。博山乃海中仙山,是当流行的香炉造型
(由于图片字数限制,接上图介绍:香气一起,即如缥缈仙境,下盘置热水蒸香,如海水环山之象)
所谓红袖添香,古人于弄香一道,甚是考究,以为雅事。王扬对此不太感冒,倒是看着陆云的香炉心情不错,颇有玩古之趣。
乐湛虽然是送东西的,但得了好诗,尤其还是有自己参与其中的好诗,比王扬这个得东西的还开心!怎么看王扬怎么喜欢!当即笑呵呵道:“之颜啊,我有个堂侄女,年当及笄,尚未适人,不说德容言功,那也是如花似——”
乐小胖看着老爹,目瞪口呆。
乐夫人听到“堂侄女”三个字时便道不好,见谢星涵小脸儿一沉,忙笑着打断说:“哪有你这么夸自家侄女的?也不脸红!”
乐湛笑道:“夫人,你不觉得——”
乐夫人叫道:“老蔡,诗抄完了吗?快呈上来一观,我可等不及要看了!”
乐湛还要说话,乐夫人直接吩咐把诗稿交给乐湛:“诗者以声为用,其妙在抑扬抗坠之间,不吟不足体其味。夫君吟诗有雅声,就劳烦夫君为我们吟咏一下吧!”
乐湛很愿意干这个活儿,当即正襟危坐,朗声读诗,这么一读,便沉浸其中,其余的事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一吟一咏之间,渐入妙境: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三岁学击剑,十岁射鸿鹄。
庭前车马戏,点将常上屋。不喜读经传,逼迫有阿母:
‘汝是大家子,累世皆名儒。通经传素业,平流任机枢。
东宫选僚属,荫资尔可除。今朝充洗马,明年转中书。’
‘男儿生当绝远域,万户封侯,破阵丈夫,久事笔砚何为乎?
不愿劳案牍,愿为执金吾。’
持戟五百二,舆服导从途。旨酒连金罍,妙手称摴蒱。
嘉肴极欢娱,寂寂意独殊。低吟出车诗,四座正喧呼。
忽闻羽书来,烽火传洛都:
匈奴大犯边!控弦三十万!受降城已孤!
举朝皆失色,诏发天下兵击胡!
同郡良家子,共约参武卒。走马出云中,万里草尽枯。
三战作骑将,折冲敢深入。先锋出陇西,捕首不计数。
再交合短兵,益封八百户。单于传姓名,云是将门出。
相遇不列阵,先以壮骑突。胡兵本善驰,每战总不如。
拜为大将军,诸将以兵属。十万出雁门,十万出代郡。
纷挐必纵剑,无有完肌肤!杀伤大过当,胡王尽北逐!
大军还塞日,饮马长城窟。饮马长城窟,同来多不复!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
众人感慨嗟叹,议论不已。或讨论某句句法,或自述当时接某句时的用意,所说关节虽各有不同,具体意见也有细微差别之处,但总体上都认为,此联句诗作得辞意慷慨,骨气奇高,得两汉长歌遗风。决定名之为《绿林山曲水联句》,由乐湛写序,仿石崇、王羲之故事(旧事)。
乐湛讨论得正高兴,瞥见儿子在那儿左顾右盼,一副坐不住的样子,心下不悦,问道:“高儿,你说这首联句写得如何?”
乐小胖被点了名,只能硬着头皮答道:“甚好。”
“甚好在何处?”
“额......就是......甚好。”
“说不出来你不好好听着,东张西望做什么!”
“额......孩儿有个地方不明白,想找人问。”
“哪里不明白?”
“那个......就是说这个人‘不喜读经传’,那他是咋‘低吟出车诗’的啊?是不是应该提前交待一句,就是说他虽然不喜欢读经传,但还是背过出车诗的,或者他低吟的时候手中拿着书,是照着念的,这样才合理一些......”
乐湛先是一愣,然后连连挥手道:“叉出去叉出去!”
......
饭后是小憩时间,王扬被安排进山庄南面的“对景轩”。
开东窗而眺葱岭,启西牖而瞩山泉,是为对景也。
房间早已布置妥当,并提前驱逐了蚊虫。王扬没有午睡的习惯,就随手取了书格上的《顾子新语》来读。
陈青珊也在读书,只不过读的从家里带的《幽明录》,这是刘宋时临川王刘义庆主持编写的志怪小说集,是王扬从书市上淘来的。说起来,自从王扬有家底之后便开始买书,再加上别人送的,或者托他人特意寻的,前前后后搜罗了不少。
王扬沉浸其中,如饮甘泉,一来二去,也引得陈青珊心下好奇,偶尔去瞄一瞄王扬到底在看什么,看得那么入迷。王扬口才本好,又能对症下药,兼之学养深厚,语言幽默,把手头一卷小书给陈青珊讲得既深入浅出,又浩瀚磅礴!小珊听得是津津有味,流连忘返,竟也和王扬一道看起书来!
王扬为保持陈青珊的阅读兴趣,自然不会一上来就让她读文赋五经,而是选一些趣味性比较强的杂书投喂,效果极佳。等小珊养成阅读思考的习惯后,若还有想涉猎的兴趣,再深入不迟。
此时小珊看到不解处,抬头问道:“刘曜是谁?”
王扬边看书边回答道:“是五胡之乱时的一个国主。”
“那为什么一个小童施展法术,说见到个军人,‘长大白皙,有异望,以朱丝缚其肘’,然后佛图澄就说这个是刘曜呢?”
陈青珊念到原文时,手指按着墨字,念得一顿一顿的,显得有点笨拙,但又有些可爱。
王扬目光还停在自己的书上,随口道:“因为长得像呗。”
陈青珊微微偏头,凤眸中满是困惑:“那为什么说‘以朱丝缚其肘’呢?”
王扬一怔,看向陈青珊:“你把书拿来。”
陈青珊把书摆到王扬面前,王扬仔细读了一遍,想了想道:
“古时有悬玺肘后之传统。《后汉书》言张丰好方术,有道士投其所好,说张丰当为天子,以五彩囊了块石头,系于张丰之肘,骗他说石中有玉玺。《三国志》写袁绍得一玉印,‘举向其肘’,就是说拿着这个印比量自己的手肘,曹操看到后‘笑而恶焉’,因为他怀疑袁绍有篡逆心。所谓‘朱丝’,应该就是‘绶’,玺绶的绶。小童不识绶带,故称‘朱丝’。”
陈青珊看着王扬,一脸“好厉害”的表情,呆了呆又问道:“是只有天子的玉玺才用绶带系在肘后吗?”
“不是,官印可以系。晋时王敦作乱,周顗说‘今年杀诸贼奴,当取一金印如斗大系肘’。此可证当时的官印也是可以系的。”
“哦。”
陈青珊低下头,隔了数秒,又抬头问道:“既然官印也可以系,那袁绍用玉印比肘,为什么说篡逆之心呢?”
王扬耐心解释道:“《说文解字》言‘玺,王者之印也。’玺其实是印的一种。只是为天子所用,所以名为‘玺’。而汉时只有天子的印,才能用玉。卫宏《汉旧仪》云:‘秦以来,天子独以印称玺,又独以玉,群臣莫敢用。’所以袁绍得到的玉印,以当时人的眼光看,只有天子才有资格系在肘后。”
陈青珊嘴唇一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呆立了一瞬,低下头,藏住微黯的神情,轻声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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