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皮卡丘梦蝶
嬴成蟜怒意犹在,一屁股蹦上了椅子,抱着两只臂膀瞪着白起,一副你说不清楚我要你好看的模样。
他丹凤眼大睁,极为秀气。
自小营养好,脸蛋生的圆嘟嘟、白嫩嫩的。
如所有稚童一样,生气就不自觉地撅着嘴。
白起见之,那一丝略微悲怆的心情就散了,谁能拒绝一个可爱的人类幼崽呢?
老人抓了一把白发,正要说话,视线偏向门口。
“秦子楚,回来了就进来吧,学老夫一样驻足不进,是甚来由?”
秦王子楚自外走进,摆了一副箸碗置于白起面前,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道:
“子楚方才来时,武安君言称食毕,避而不见,想来是不待见子楚。
“现在又来到这里,子楚以为武安君应该是有些话想和犬子说。
“所以就自行出去拿物件,归来时等在外面,想待武安君说完再进来,以免惹武安君不快。”
白起叹息一声,指着秦子楚对嬴成蟜说道:
“看看,看看,这就是我们秦国的王。
“前夜,老夫近十年来第一次看见你父亲,可老夫却倍感熟悉。
“他啊,简直和秦稷一模一样。
“不是形似,而是神。
“除了你大父有些骄纵,历代秦君都是如此。
“谦逊以待,说低头就低头,没有半点犹豫。
“当年秦稷约见赵王,二人在渑池相见,把酒言欢。
“宴会正酣时,秦稷说听闻赵王极为善于鼓瑟,请赵王鼓之。
“赵王兴之所至,欢喜应之,遂弹了一曲。
“我国太史令立刻记下:秦王稷二十八年,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
“到此时,秦稷占了上风,传于外则秦威大盛,而赵弱之。
“蔺相如这时候从身前案上把装酒的缶(fou三声)拿起来,走到秦稷面前。
“缶你这小娃知道吗?”
白起拿起桌案上装酒的酒壶,一边比划着一边说:
“民间多见这物,王宫不用。
“比这个酒壶宽一些,特征是长体,粗颈,鼓腹,有盖。一般用来装水或者装酒。
“喝欢喜了,老秦人爱唱歌,直接就抱着缶打拍子,这是古秦土风。”
嬴成蟜不悦。
这解释,不还是拿他当小孩子吗?
缶如何没见过?咸阳他都玩遍了。
他小脸沉着,道:
“我知道缶是甚样子,你不用继续描述。
“我还知道后来蔺相如要曾祖王父击缶,曾祖王父大怒,不允。
“蔺相如跪下请求,曾祖王父还是不允。
“蔺相如就说五步之内,他划开脖子,鲜血能溅曾祖王父一身,威胁曾祖王父性命。
“曾祖王父左右侍从拔出一尺长剑,想要斩蔺相如。
“蔺相如瞪着眼大斥一声,侍从皆萎靡,收剑还鞘。
“曾祖王父万般无奈,只得敲了一下缶。
“蔺相如立刻让赵国的史官记下:赵王何二十一年,秦王为赵王击缶。
“你到底想说甚?”
白起很意外。
一般人都喜欢记荣耀的事,不喜欢记屈辱的事。
七岁的嬴成蟜能如此准确地说出渑池之会,连细节都说的一般无二,可见是用心背过,这很不容易。
这样的娃,真是自家孙女口中的偷懒耍滑,受不了案牍之苦的竖子吗?
老人扭头去看秦王子楚,没从秦王子楚淡笑的脸上看出吃惊、赞赏等情绪。
[呸!老夫看他做甚?秦王除了秦柱那小子,哪个不能隐瞒思绪,我真是浪费时光。]
白起心中暗啐,鼓掌赞道:
“彩。
“你竟然连这都知晓,老夫倒是小看了你。
“你这娃不仅胆识过人,看书应也是不少。
“蔺相如让秦稷击缶,不仅完美为赵国扳回一局,反而使我秦国落了下风,因为”
嬴成蟜有些不耐烦,嫌弃老人说话缓慢,小嘴巴拉巴拉极快地道:
“因为瑟是实实在在的乐器,而缶这玩意不过是一个装酒、装水的物件。
“民间没有乐器,所以唱歌的时候就拍着缶,跟拍装水的盆差不多,难登大雅之堂。
“蔺相如在众目睽睽之下让曾祖王父击缶,除了他手边没有乐器以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嘲讽我秦国粗鄙无乐,秦乐就是击缶。
“武安君大人,你还要说甚呢?”
旁听的秦王子楚,放在桌案下的手抖了一下,表情险些没控制住。
次子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若不是有人有心教之,真是自己所想,那必须对秦国风貌、民情、古今之变化有所了解。
旁的不论,只说这一件事。
朝堂上他新晋提拔的那些年轻文臣,都不一定说的上来渑池之会蔺相如的用心。
[这次见这竖子,只听到这一段话,再挨上一顿骂也值了。]
秦王子楚夹了口菜,菜味不好,不影响其心微喜。
研究权术七八年的白起愕然。
[不是吧……这娃连这都懂?]
[我跟无瑕说的时候,无瑕都不懂啊,那时候无瑕得十一二了吧……]
[这娃这么懂权术……不行,我得再试试他。]
老人微微坐直了些,试探道:
“秦稷一生强势,为何这件事却没有大发雷霆,隐忍下来,你能知道这其中为甚不?”
“因为廉颇陈兵在秦赵边境,护卫赵王安危。”嬴成蟜答的极快。
白起面上点了点头,心中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秦子楚正妻是蔺相如孙女,八成是与这娃说过。]
“不错,但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他刚说完,闭口不言的某竖子就脆生生地道:
“渑池之会前一年,曾祖父王拜司马错,白起两人为将军,分兵两路攻楚。”
嬴成蟜刚说了一句话,秦王子楚眉头一皱,轻拍了一下桌案,斥责道:
“直呼武安君氏名!无长无礼,你”
白起横臂拦下秦王子楚,眼睛微微冒光,盯着某个没礼节的竖子。
“让他说!”
嬴成蟜理都没理父亲,完全将其当做了一个透明人,继续道:
“司马将军率军从陇西出发。
“经由蜀郡,补充巴、蜀之众十万,大舶船万艘,米六百万斛,浮江而下,大举攻楚,占领了楚国的黔中郡(湘西及黔东北一带)。
“白起攻赵取光狼城(今山西高平西)后,亦挥师南下,进攻楚国北境的邓城(今湖北襄樊西北)。
“渑池之会发生的时候,我军主力正在楚境作战,曾祖王父怕我军与楚交战时,赵国来攻。
“楚在我国南方,赵在我国北方,一旦赵国来攻,我军就会陷入南北同时作战的窘境,极为不利。
“渑池之会就是曾祖王父安抚、威慑赵王,不让赵王插手而安排的宴会。
“让赵王鼓瑟是震慑手段,无奈击缶是安抚手段,我就不信我秦国锐士会被蔺相如一瞪眼就吓到。“只要赵国不出兵,曾祖王父就达成了战略目标。
“这个时候,曾祖王父绝不会因为口水、意气和赵国翻脸。”
白起鼓掌称赞:
“彩。
“老夫七八年懂的权术,你七岁就懂了,你母在你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就教你了?”
老人笑眯眯地说着话,骤然屈指弹了嬴成蟜一个脑瓜崩。
“竖子方才言语故意停顿,竟敢调戏老夫!”
少年火气本已三而竭,这一弹实打实的疼痛,又把他怒火激了起来。
他自知打不过白起,跳下椅子跑到白起三米开外,捂着脑门讥讽道:
“武安君说我喜欢吹牛、夸浮。原来自己才是吹牛、夸浮的人。
“我七岁就懂的事,你垂垂老矣,学了七八年才知,这就叫学有所成吗?”
秦王子楚这次没有拦着次子,他正在自责。
他前夜发现次子天资极高,又知道次子对读书向来厌恶。
为了不浪费次子天资,特意送到白起身边学兵法,文不行那就来武的。
哪里想到次子对于权术、人心,把控的竟是如此高。
只要稍加培养,假以时日,那就是秦国未来相邦,一个真正出自王室的相邦。
让有相邦之姿的次子去学兵法,他后悔了。
[话既出口,收不回了,看这次子造化吧!]
被嘲讽的白起并不生气。
打仗时敌军邀战,骂的比这难听多了。
当然,主要还是骂的人表现为白起所喜。
换个人来嘲讽,早就被大巴掌抽老实了。
老人摸着雪白的长发,笑意盈盈地道:
“你既然这都懂,那你就该知道,你问一百遍你大父如何死的,你父也只会回答病死。
“秦王,看重秦国利益高于一切,他们或许都不能称之为人。
“需要谦卑时,他们可以对敌国臣子俯首,颜面尽失而不追究。对本国臣子弯腰,极尽恭敬。
“需要心狠时,他们可以血洗亲族,你曾祖王父就是这么做的。也可以牺牲自身,如你大父。
“现在轮到你父亲做秦王,他能留你性命已是不易,你如何期望他会为你心安而改口呢?
“你心中既然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何必还要从你父亲口中确认呢?”
嬴成蟜微微低首,沉默。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但当局的他其实不迷,白起说的他都懂。
他就是看不开,看不开骨肉相连的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