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皮卡丘梦蝶
从那以后,他就落下这个病根。
越到紧要关头,越是难以将心中所想尽数诉之,说不出话来。
此时,王龁很清楚自己要努力分辩,再说不出话今天很可能命丧于此。
秦王柱的尸体就躺在梓宫中,太子手段已经展现的淋漓尽致,没有人会以为当今太子不敢杀人。
他越来越急。
但他越着急,越说不出来。
越说不出来,越着急。
这形成了一个闭环。
[嗐!死则死矣!]
内耗严重的他破罐子破摔,双拳抱起,朗声说道:
“龁也一样!”
重重叩首,额头贴地不起,与老搭档一样架势。
区别就是,他头砸地的“咚”声,比老搭档要响,似乎这样就能表现出他的决心比老搭档还大。
秦子楚嘴角抽动几下,按照刚才四人说话顺序,看向老将麃公。
脾气暴躁的老将麃公一梗脖子。
“老臣可没想刺王杀驾!老臣就是想保下公子成蟜,太子……君误会我了!
“老臣为秦国打了一辈子仗,就这么一点小小要求,没别的意思。
“老秦人不擅饶舌,老臣说完了。”
重重叩首,伏地不起,磕头声音比王龁还要大。
不等太子目光看来,四人中唯一没有官职的庶民王陵苦笑着道:
“未及奉诏,强为面君,这确实是庶民的疏忽。
“这个大罪,庶民认。
“要枭首要五牛分尸,庶民都认。
“可刺王杀架,庶民不敢有,也不能有。
“君之威名贯穿朝野,庶民身在市井都知道,君乃上天赐予我秦国的大王。
“若有人要对君不利,那就是对我秦国不利!
“我王陵虽是庶民,却是第一个不同意!
“凡秦人,皆当群起而攻之!”
王陵说完,憋了口气,铆(mao三声)足劲,想着磕破额头也要磕出一个比麃公磕头声音还大的头。
秦子楚双手先到了。
他站在王陵面前,扶着王陵双肩,温声道:
“王公不在上卿之位,仍谋上卿之政,如许多年,辛苦了。
“当年战不利,不该全怪王公,多是昭襄先王决策有误,王公受委屈了。”
这句话说到了王陵的心坎里。
老人虽然嘴上口口声声说打败仗就该心甘情愿受罚,可内心里未尝没有一点别的想法。
邯郸之战开战之前,武安君白起就说打不赢啊,是秦昭襄王和范雎偏要打,点到了他王陵的脑袋上。
那武安君抗战在前,他王陵别无选择,只能打。
敢不打,就是武将集体抗诏,给秦昭襄王难堪,那他王陵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以秦昭襄王的脾气禀性,武安君或许不会死,但他王陵一定会死。
王陵记得,当年范雎当相邦的时候,总把一句话挂在嘴边。
“你们武将只管带兵打仗,不用管朝政决策。
“出谋划策、统筹全局是我范雎和其他大臣的事。
“你们只管听从诏命,坚决执行王令就好。”
王陵就不爱听。
“放他母的臭狗屁!武将不参政,让你们文官商量出一个攻打邯郸的狗屁!”
接到王令的时候,他一个人私下大骂特骂了半个时辰之久。
攻打邯郸,这就是一场必败的战斗!
打,就是带着数十万秦国男儿入黄泉,兵败后极有可能身死。
不打,立刻就是死。
如何选?
怎么选!
他王陵懂武安君的悲凉,又有谁懂他王陵的无奈呢?
太子懂。
一把年纪,在野多年的老将痛哭流涕,将这许多年憋闷在心中的委屈尽数哭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王陵早就觉得王上该让位了!
兴秦国者,唯有太子子楚,他王陵没看错!
一直在旁观看这场大戏的少常侍嬴白会心一笑,为太子担忧的心放了下去,深深为太子手段叹服。
以点破面啊。
只是一句话,就将王陵这位唯一的在野老将,从四公这个小团体中分离出来。
没有人会有一模一样的遭遇,这天底下就没有感同身受的事。
蒙骜、王龁、麃公知道王陵有些冤,但不管他们多么同情王陵,都无法体会到王陵心中的酸涩无奈。
多少个日夜。
梦到四十万秦国好儿郎,横七竖八地躺在邯郸,鲜血和泥土混在一起,身首异处,流泪惊醒而无法继续入眠,只能借酒浇愁,咬着牙痛苦的人。
是王陵。
也只有王陵。
有意先收服王陵的秦子楚,先擦去王陵的泪,再将剩下三位老人一一扶起,面带微笑。
“寡人和四公开了个玩笑罢了。
“未及奉诏,强为面君,刺王杀驾。
“呵呵,夸浮,夸浮了啊。”
他摇着头,摆着手,踱着步,呵呵笑着,似是真心觉得这三个词很是好笑。
白色孝服随他行走而飘荡,带起的微风吹到了四位老将心中,稍稍吹散他们的惶恐。
“哪有如此大的罪。”秦子楚慢慢停下脚步,眼神在四位老将脸上打转,笑容渐渐敛去,上下嘴皮轻轻那么一碰:“四公不过是,逼,宫,而已。”
四位老将突遭惊吓,齐声说着“老臣不敢”,又是跪了下去。
秦子楚捂着额头,叹了口气,一脸无奈。
“四公,都是昭襄先王时的老臣了,劳苦功高。
“不要动不动就跪啊跪的,我秦国没有跪拜礼,让他人知晓还以为是寡人不尊老。
“寡人年幼,受不住啊。”
四位老将和武安君几乎是同一时期出道。
有武安君的例子在先,再愚钝的秦国武将也知道该懂点政治。
他们在战场和朝堂摸爬滚打数十年,能活到现在,自然能听懂太子话语中的敲打之意。
不要仗着你们资历老,功劳多,就来对我指手画脚!
四位老将心思不一。
蒙骜觉得太子行事酷似昭襄先王,倍加小心。
王龁思考这次前来是不是有欠考虑,很是后悔。
麃公认为自己就是劳苦功高,今日行事纵是有错,也无关痛痒。
王陵则想着太子刚刚为他平反,他似乎有望再度入朝为官,焕发第二春,这个时候太子说什么都是对的。
秦子楚只给了他们思考时间,没有给他们反应时间。
略微一停顿,换个气口,笑着说道:
“还好四公是在静泉宫找到孤,而不是在信宫前殿。
“否则如此行事,让他人见到,孤就不得不给四公治罪了。”
此话一出,四位老将心中一凛的同时,也松了口气。
至少这一次,他们躲过去了。
秦子楚再一次将四位老将一一扶起,一边扶,一边看着四位老将的眼睛,真诚说道:
“四公为那逆子的事,以身犯险,子楚万分感激。
“子楚在此发誓,不会要了那逆子性命。
“那逆子所犯事虽大,但只要能让四公安心,再大的罪也能赦之。
“子楚希望四公日后能以国事为重,而不是着眼于一人之得失。
“今日之事,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四公都是我大秦肱骨,子楚一向视四公为亲人,是子楚之大父,而非臣子。
“四公要为子楚分忧,不要为子楚添堵啊。”
说到此处,已是扶起了蒙骜、王龁、麃公三人。
秦子楚将手放在最后一个老将王陵的手中。
“王公垂垂老矣,尚能饭否?”
王陵大喜,预感到这是自己回归朝堂的契机,激动得大声答复道:
“一日吃四餐,一餐肉十斤!”
“既如此,子楚愿拜王公为上卿。”
“多谢太子!”
亲自送四位老将出门。
静泉宫宫门关上的那一刻,秦子楚身躯摇晃欲倒。
抓着门柄,头颅砸在门框上,缓了好久,捱(ai二声)过去那晕眩之感。
抬头,少常侍嬴白一脸担忧,等候在身边。
太子笑笑,以示自己没事,伸出一只手臂。
少常侍嬴白垫上小臂,分担大部分太子体重,托着太子走路。
一边走,秦子楚一边道:
“昨日那一巴掌,打疼你了吧?”
少常侍嬴白摇摇头。
“太子教训的对,内臣不该插嘴。”
“要是有怨言,就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这私下无人,你骂我两句,或者也打我一巴掌,解解气,没人问你罪。”
嬴白猛低头,声音中满是惊慌,隐含激动。
“请太子万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内臣听得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