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皮卡丘梦蝶
他捏的棺木“咯吱咯吱”作响,将这些年憋闷在心中的怨气,对着父亲尸体尽数发出。
“我知道,你就是看不上我!你从小就看不上我!
“无论我表现得有多出色,因为我生母低贱,所以你都视而不见,你就是看不惯我为太子!”
“所以呢?”嬴成蟜的言语很轻松。
这份轻描淡写立刻点燃了秦子楚的愤怒,扭头望来的秦子楚眼睛红彤彤,像是下一秒就要杀人。
嬴成蟜仰着小脸,正面对上,笑颜如清泉。
“所以你带兵入了咸阳城,包围了咸阳宫。
“父亲,到这里是什么行为,你该知道的。
“这是逼宫。”
他猛一指站在父亲身后的少常侍嬴白。
“你让这个女人,去太医署拿了十枚阳起丸!
“阳起丸是做什么的,效用有多大,你也是知道的。
“其实你什么都知道!”
秦子楚目中血色褪去。
他好像没踩稳,脚步向后退了一步,瘦高的身子左右倾斜。
他抓紧棺木,视线看向地上红毯,又看向墙壁烛火,四处游移不定。
儿子的声音还在向他耳朵里钻。
“你以为杀了那些美人,买通太医署中的太医,就能掩盖你的罪过了?
“掩盖住了吗?”
嬴成蟜还有疼痛的手臂猛的一甩,在身前横划了一道大弧线,怒吼声险些掀开静泉宫的顶。
“我能知道,其他人也会知道!
“你能管他们在你面前说什么,你能管他们背后说什么吗!你能管他们在肚子里说什么吗!
“人人都会说你弑父上位!你的仁孝都是装出来的!你给大父安个谥号‘孝’是掩耳盗铃!(注1)
“这是你想看见的,还是你根本就没想到!”
秦子楚“噔噔噔”连连后退,孝服猎猎飘荡,如要离体而去。
他连退五六步,身子前后摇晃,风一吹似乎就会倒。
他左小臂竖起,制止了伸手搀扶的少常侍嬴白,声音喑哑,其内似有乞求。
“别说了,别说了……”
“呵呵,我为什么不说。”嬴成蟜走进一步,下颌骨上下移动:“父亲是怕了吗?怕甚呢?大父?活着的大父都不怕,死了的大父怕甚?”
秦子楚脖子扭转,眼睛瞪得如同牛眼那么大,紧盯着次子,满是威胁之意。
刚才他只是微微扫视,文臣、武将、外戚、宗亲就都噤了声。
嬴成蟜在其威胁眼神里,又进一步。
“父亲,你不要怕啊。
“你要知道,你已经不是太子了。”
他头上几乎不动,下巴带动脑袋来回摇晃,笑的露出一口小白牙。
“你是王,秦王!这个天下最大的王啊!”
嬴成蟜自两侧双臂张开,再进一步,看着秦子楚的眼睛大声喊。
秦子楚呼吸短而急,不知不觉又退一步。
“站住!你给我站住!”
“这是父亲下发的第一条王命吗?我是秦国公子,得尊王命,唯。”嬴成蟜拱手行礼,微微欠身,道:“我王,什么感觉,可是你想要的?”
少常侍嬴白咬破嘴唇,鲜血入口,有些腥,有些甜。
“公子,你”
“贱人。”嬴成蟜转首望去。
阴森而充满杀意的目光,唤醒了嬴白脑海中最深处的恐惧。
她杀中常侍那天,中常侍落井的那一刻,就是这样的眼神。
对上公子成蟜双眼的她,一时间被骇的说不出话。
直到她偏移视线,看到公子成蟜全身小小一只,心里明白对自己造不成任何威胁,才恢复常态。
“公”
她才说了一个字,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巴掌,直接摔倒在地。
半张脸麻木,好像不是自己的。
太子指着委顿在地的嬴白怒吼:
“我们父子叙话,哪有你说话的份!”
公子成蟜冷冷地瞥了一眼少常侍,抬头面前太子的时候,已是换上笑脸。
“王上又在做戏了吗?可惜,本公子不是吕不韦,不吃王上这套。王上若是真心看重我,何不杀了这个贱人呢?”
秦子楚略微低头,正视次子。
这一巴掌甩出去,抽倒了嬴白,也抽回了他的魂。
“杀了她,能挽回你吗?能让你变成从前模样吗?”
“王上能让本公子的大父活过来吗?”嬴成蟜丹凤眼斜挑:“王上想要挽回我,是不想要背负杀子之名吗?”
七岁稚童指着墙壁。
“今日我要是一头撞死在这静泉宫,王上你就完成了弑父、杀子两大壮举。
“王上,你欢喜吗?”
秦子楚腰背缓缓挺直,胸膛微微鼓起。
这位刚灭了一国,敢于冒险,将自己当做两回奇货的男人凝视着次子,冷冷道:
“你知不知道,你如此做,能得到什么。”
“我当然知道,死嘛。”嬴成蟜越笑越开心:“又不是第一次了,一回生,二回熟。王上想要如何杀我?枭首、凌迟、五牛分尸、炮烙……这些我都知道。临死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王上。”
少年收敛笑容,微微眯起双眼。
“王上登基以后,弑父篡位,杀子堵口的消息传出。
“朝野沸腾,列国攻伐,秦国将亡。
“究竟是我的错。
“或是大父的错。
“还是王上的错!”
秦子楚再也遏制不住心中愤怒,抬腿横扫,一脚踢在次子肚子上。
嬴成蟜被踢飞到秦王柱的棺木上,弹到地上,趴在地上,挣扎起身。
痛苦,让他听到大父去世,一直都没流出眼泪的双眼泛上泪花,让他的心情越发畅快。
他感觉到有人在拽自己的手,猛的缩回。
扬着小脸,看着伸出手,距离极近的太子,笑。
“大父活着的时候,王上敢这么打我吗?”
秦子楚矮下的身霎时定格,要再将次子拉起的手悬在半空。
嬴成蟜肚子翻江倒海的痛,感到口中一片腥甜。
手臂颤抖着,拿袖子一抹。
白色孝袖上,一抹鲜红极为亮眼。
他见了,继续笑。
他双臂颤抖,两腿用力,艰难地想要爬起来。
一边爬,一边笑,一边说:
“王上说大父想要换掉你,换了吗?
“王上知道我与大父几次说该亲政了,大父都说你还需要锻炼锻炼吗?”
双手驻地,两腿跪在地上,喘着粗气,笑的唇齿之间都是红色。
“王上。
“我不学习,你对我很失望。
“你杀了大父,你的父亲,会对你失望吗?”
秦子楚的话语如同从喉咙间的缝隙挤出,干瘪刺耳。
“闭!嘴!”
嬴成蟜手撑着地,身子重心后移。头上流汗,嘴里有血,缓缓蹲下。
仰着头,下巴上满是血迹,笑道:
“你会是一个好王,会带着秦国走向更远。
“但就算你统一了天下,太史令西史秉书也不会记载你是大父传位,顺利继承。”
嬴成蟜两腿颤抖,一点一点站起身。
秦子楚弯下的腰缓缓直立,就像是被次子顶起来。
嬴成蟜擦了一下下巴,舔着鲜血。
“秦孝文王之死,太史令不会如你所愿写上病死两个字。
“而是暴毙,存疑。
“或者,太子秦子楚弑其父,弑其君!”
秦子楚猛吸一口呼吸,站直身体。
闭上双眼,睁开的同时长出一口气,大喝道:
“嬴成蟜!”
腿打着哆嗦,因腹中疼痛,而站立不稳的少年大张血口。
“请王上称公子成蟜!”
两人都大口喘气,盯看半晌。
蟜蟜蟜蟜~!
空旷的静泉宫中,“蟜”字回响不停,音浪自四面八方冲向秦子楚。
秦子楚抬起一只颤抖不停的手臂,指着次子,歪低着头,声线粗重。
“成蟜,你到底想做甚?!”
嬴成蟜望着眼前抖动指尖,想到了响尾蛇的尾尖。
一张口,血又从嘴角留下。
“王上想要做甚?”
秦子楚望着次子仇恨眼神,浑身无力,强撑着站立不倒,手臂垂下而不自知。
嬴成蟜扒着棺木,最后看了一眼气色极佳的大父。
再看到大父嘴角那抹微笑,他不再那么心痛。
[大父是听到我为他发声,为他出头而笑。]
他鞋底落地,双腿打着颤,身子摇晃好像随时都能摔在地上,向宫门外踽踽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