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的餐桌 第92章

作者:孑与2

  “我怎么听说,他冲出来的时候被突厥人射得跟刺猬一般,若是没有铠甲护身,早完蛋了。”

  “胡说八道,猛将兄骁勇无敌,不可能有这种事,必定是以讹传讹,休要听信流言。”

  “咦,说起流言,我这里倒是有一个跟猛将兄有关的流言,他们说新罗王子之所以纠缠猛将兄,是被猛将兄的王霸之气给折服了,想要充当入幕之宾……你看这新罗王子油头粉面,我见犹怜的……唉,猛将兄实在是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面对这样的尤物如何动得起拳头?”

  云初转过头瞅瞅这位流言兄,决定等时间宽裕了,就用拳头改改这位流言兄喜欢说流言的性子。

  金光王子这三个月的唐人话学得很快,尤其是在怒喝“云初”两个字的时候,早就字正腔圆,不带半点的胡音。

  “云初,这是——骠骑将军特进行左威卫大将军使持节,大都督鸡林州诸军事,鸡林州刺史上柱国乐浪郡公,新罗王座下侍中崔宣礼,你可敢与之一战?”

  云初看着面前雄壮如山的崔宣礼道:“你是使者?”

  崔宣礼用口音很重的唐人话回应道:“正是。”

  “你的公务处理完毕了吗?”

  崔宣礼似乎明白云初为何要这样问,就点头道:“已经完成,你可以倾尽全力来作战了。”

  云初笑道:“我用长枪,你用什么?”

  崔宣礼瞅着云初道:“我用矛。”

  “上过战场,是吧?”

  “月城之战平毗曇叛军,某家斩首二十七级。”

  云初笑道:“步战?”

  崔宣礼摇头道:“不,马战!”

  “你新罗国地域偏僻,恐怕没有什么好马,马战对你来说不公平。”

  崔宣礼道:“好的战马皆出自苦寒之地,如果一匹马不能耐得住饥寒,冰雪,仅仅是外表好看,又有什么用处呢?”

  云初接过金光给他准备的长枪,抖动一下,发现这家伙没在长枪上做文章,就单臂夹着长枪,打一声唿哨,就听不远处的马棚,传来一声马的咆哮声,转眼间,一匹雄壮至极的枣红色战马,就来到云初身边,不断地用嘴拱着他,希望他快些到它背上,它已经嗅到了战斗的味道。

  崔宣礼羡慕地瞅着枣红马,对云初拱手道:“这便是大宛天马吗?”

  云初笑道:“这是我从天山得到的,听说渤海之滨物产丰富,也有良马产出,不知是也不是?”

  崔宣礼大笑道:“俗所贵者,曰太白山之菟,南海之昆布,栅城之豉,扶余之鹿,鄚颉之豕,率宾之马,显州之布,龙州之紬,位城之铁,卢城之稻,湄沱湖之鲫。果有丸都之李,乐游之梨,无不让人垂涎三尺。

  只是这些好东西都在渤海长城之后,云医正想要,恐怕不容易。

  不过,某家此次前来,倒是带来了率宾之马,可以作为此战彩头如何?”

  云初摇头道:“可以拿我的人头当彩头,不能拿枣红马当彩头,因为我本就不是它的主人,而是他的兄弟,这世上自己赌战,岂有拿兄弟当赌注的?”

  崔宣礼大笑道:“原来唐人重马不重人。”

  说着话,就有新罗随从也牵来了一匹马,这匹马很不错,浑身乌黑,皮毛跟缎子一般闪闪发亮,长长的鬃毛被绾成了一排髻,走起路来趾高气扬的,加上身形高大,一看就是一匹好马。

  就在云初准备上马的时候,枣红马突然蹿了出去,径直跑到那匹黑色的率宾马身边,在人家身上胡乱嗅。

  就在嗅到屁股上的时候,枣红马昻嘶一声,就张开大嘴,狠狠地咬在率宾马的后腿上,咬住之后就不肯松嘴,还用力地向后扯,率宾马惨叫不止,被拖拽地连连后退。

  眼看自家的宝马后腿不保,崔宣礼就举着长矛就要殴打枣红马。

  云初闪身挡在枣红马面前,笑眯眯地瞅着崔宣礼道:“它们打它们的,我们打我们的。”

  说罢也不管崔宣礼愿意不愿意,挺枪就刺,速度快如疾风。

  崔宣礼不得不迅速后退,用长矛荡开云初的长枪,云初的长枪却在他的身上绕了一圈之后,再次从左边刺向崔宣礼的右肋。

  崔宣礼大叫一声,身体急转,让云初一枪刺空,手中的长矛化作大棍,兜头向云初砸了下来。

  云初轻笑一声,身体欺近崔宣礼,长枪钻毒龙一般从崔宣礼肋下刺出,崔宣礼用力在云初身上靠一下,勉强挪出去半寸,枪钻嗤的一声,划破了崔宣礼的衣衫,云初的身体左侧,右腿如同铁鞭一般横扫过来,踢在崔宣礼的长矛杆子上,这一腿的力道极大,长矛杆子被这一腿打得弯曲如弓,崔宣礼连连后退,正要收拾心情准备再战的时候,却被众人的惊呼声引得朝枣红马那边瞅去。

  云初没有继续追打,长枪掩在身后,笑吟吟地等着崔宣礼准备好了再打。

  崔宣礼看过去,顿时目眦欲裂,云初的枣红马竟然从那匹神骏的率宾马的腿上扯下老大一块肉,在嘴里嚼吧两下,觉得味道不对,就吐在地上,继续追杀哀鸣乱跑的率宾马。

  “天爷爷啊,这匹马吃肉!”

  “我估计它可能吃过人肉,别忘了猛将兄可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狠人啊,被突厥人围困在城里那么久,粮草肯定不济……马没草吃,那就只好在战场上咬敌人的战马吃喽。”

  “呀呀呀,兄台,你想想啊,马需要上战场找别的马吃,人呢?猛将兄饿急眼了,你们猜……”

  崔宣礼被众人的话弄得心神不宁,他虽然上过战场,自忖不如云初这种,听说从死人堆里逃出来的悍将,就对云初摆手道:“率宾马尊贵至极,我们依礼择日再战,先救马。”

  云初缓缓地将长枪抡了一个圈子,单手平端着长枪摇头道:“钱到赌场,人到杀场,就没有规矩可言,今日除非你认输,否则,等枣红马咬死你的那匹破马,我就骑着枣红马跟你作战。

  千万别跟我说规矩,有一个在战场上亲手杀了不下一千人的老杀才告诉过我,想要战无不胜,就要无礼!

  我们继续战斗吧,既然是你挑起来的战斗,该什么时候结束,就该我说了算。”

  话音刚落,云初的长枪就向崔宣礼钻了过去,长枪的红缨炸开,瞬间就到了崔宣礼的胸前。

  崔宣礼无奈,只好举矛相迎,枪矛的木杆撞到一起,枪头,矛头同时向外荡开,云初避开矛头,崔宣礼避开了枪头,却被红缨打在脸上,一时间,眼神迷离,急急后退,云初的长枪却快如闪电,向崔宣礼胸口扎过来,完全看不出这是比武,每一枪似乎都是冲着崔宣礼的命去的。

  可怜的率宾马被枣红马堵在了一个角落里,不断地哀鸣求饶,枣红马不知为何却不肯放过,调转身体,两只铁锤一般的后蹄,就闪电般的蹬踏了出去。

  一次,两次,三次,等枣红马安静下来的时候,那匹神骏的率宾马已经肠破肚流,凄惨得如同一只被顽童蹂躏过的马形玩具。

  即便如此,枣红马依旧人立而起,又用前蹄一次次地踩踏那匹死马,恨不得踩踏成肉酱。

第三章 拥军模范的示范性效应

  “定方兄,这匹马为何如此残暴,杀死对方不算,还要鞭尸?”

  一个头戴软帽的老者,问身边的光着头,仅仅用一只木簪挽住发髻的清癯老头。

  面貌清癯的老者淡淡地道:“马王遇到阉马便是如此,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军中多阉马啊。”

  “军中没有马王!也不允许有马王存在,否则,它一声咆哮,会把所有的战马带着跑路的。”

  “昔日西楚霸王的乌骓马,算不算马王?”

  “不算!”

  “为何?”

  “被阉割过。”

  “唉?既然马王都要被阉割,为何这匹马没有被阉割掉呢?”

  “那是因为这匹马只在梁建方那条老狗麾下短暂服过役,如果在老夫麾下服役,早就被阉割掉了。

  你看看,这匹马性情残暴,而他的主人还挡着别人,去拯救那匹不错的率宾马,只能说,这匹马的主人不为人子,更是将这匹枣红马宠坏了。”

  “既然如此,老苏,你看看那边的战况如何?”

  清癯老者老苏瞅了一眼正在激战的云初与崔宣礼,不屑地道:“原本该是旗鼓相当的,现在,一个心乱了,一个气势攀升,马上就该见分晓了。”

  “你说那个年轻太学生会赢?”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气势足够的时候,绵羊都能撵着狼跑,更何况这个太学生可不是绵羊,这该是一条毒蛇,或者豹子,这两者都是世上最好的猎手。”

  老者的话刚刚落下,崔宣礼就虚晃一矛,然后转身就跑,他感觉出来了,对面这个年轻人今天要杀他,这很可能是一个阴谋,一个利用了金光王子特意给他这个新罗特使布置下的陷阱。

  而他身负重任,真德女王薨,武烈王要登基,就等唐皇下旨,兹事体大,万万不可将性命葬送于此。

  云初失望地收起长枪,朝呆若木鸡的金光王子勾勾手指,似乎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的金光王子就自动来到云初面前。

  云初朝地上吐一口唾沫道:“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再来烦我。”

  金光王子似乎一下子就清醒过来,跳着脚指着云初道:“你殴打了我九次,这是我平生之耻,我一定要……”

  话还没有说完,他的眼睛上就挨了一拳。

  云初瞅着捂着眼睛,蹲在地上的金光王子道:“好了,你的耻辱又增加了一个。”

  “嘶——”围观众人齐齐地倒吸一口凉气。

  把枣红马拉回来的时候,这家伙把自己弄得跟屠夫一样,浑身上下都是血,跟率宾马肚子里的脏东西。

  云初已经把洗马的价格出到一百个钱,也没有一个勇敢的国子监仆役们愿意接这个活计。

  短短时间里,云初养了一匹惯会吃肉的马,已经传遍了国子监。

  接下来的《九章算术》课云初按照常例是不上的,那种往井里丢绳子,计算绳子长度的题目,对他来说没有什么难度。

  将枣红马领到水池里,先用刷子把粘在它身上的碎肉,污秽给刷下来,换一池子水,再用水浇在它身上,一点点地洗刷血渍。

  一遍是不成的,云初刷马就刷了三遍,直到没有血水流淌下来才算结束。

  云初在努力地给枣红马洗澡,两个长衫老者就趴在栏杆上,看云初刷马。

  发现云初掰开枣红马的嘴巴给它刷牙,就奇怪地道:“你这活计干得细发。”

  云初笑道:“马齿对它来说攸关性命,不洁净怎么可以呢。”

  白发老者道:“老夫刚才看到你的马杀了另外一匹马,性情残暴,你就不怕么?”

  云初瞅着白发老者道:“雁门郡公一生杀人无数,亲手屠杀之人数不胜数,郑公却把他引为好友,难道郑公就不害怕吗?”

  同安郡公郑仁泰诧异地道:“你竟然知晓老夫?那么,这位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吧?”

  云初放下刷子施礼道:“云初见过苏大将军。”

  苏定方瞅着云初淡淡地道:“满长安一百零八坊市,只有你晋昌坊与军兵们走得最近。

  自从你们在夜间,恭迎得胜归来的赵孝祖起,抚慰百战之兵的事情,两年多的时间里,你们做了七次长桌宴,其中一次还是迎接败兵,能告诉老夫这是为何吗?”

  云初皱眉道:“难道我们做错吗?”

  苏定方摇摇头道:“没有做错,只是……”

  “没有什么只是,晋昌坊人只是坚持在做正确的事情,不论是凯旋之师,还是败兵回家,都是我们自家的儿郎,为胜利者庆功,为战败者抚慰,有什么错处吗?”

  “没有错处,只是……”

  “都说了没有什么只是,只要是我关中儿郎,那就是自家人,我不问他们的名姓,他们也不必回报我什么,给他们准备一些酒水,饭食,舞蹈,歌谣让他们知晓关中父老,没有忘记他们。

  喝完,吃完,观看完歌舞,该去干啥就干啥,至少心中不会觉得委屈,也不会认为自己白白在边疆放马血战一场。”

  “契苾何力得胜利归来,你们没有筹备长桌宴,没有准备歌舞应答。”

  云初检查了枣红马的所有牙齿,没发现里面镶嵌着肉丝,这才合上马嘴道:“契苾何力将军打了胜仗,有公主娶,还有甘州下的铁勒城可以居住,又有阴山下的肥美牧场可以蓄养牛羊。

  用不到我们这些升斗小民,为之歌舞,为之应答,因为他们的心里本来就是高兴的。”

  “契苾何力可不是这样想的,为此醉酒哭闹一番,还向陛下申诉自己既然已经是大唐的臣子,此生绝无二心。云初,契苾何力是不一样的。”

  云初嗤地笑了一声道:“诸位大将军位高权重,只要随便下令某一个坊市,再掏一些钱,随时随地就能弄出一场热热闹闹的庆功宴来,何须晋昌坊出头。”

  郑仁泰皱眉道:“若是你晋昌坊只办了一场长桌宴也就罢了,你说的这些都能做到,可惜的是,老夫等人发现,军中袍泽只认你晋昌坊的欢宴为第一的时候,再想让其他坊市做晋昌坊做的事情,就成了拾人牙慧的丑事了。

  而凯旋归来的将士们,发现没有晋昌坊的长桌宴,会自认低人一等。”

  云初摇摇头道:“我不想给晋昌坊长桌宴留下污点,想想这些年投降我大唐,又反叛的胡人还少吗?

  程大将军至今还在西域的戈壁上,跟反叛的阿史那贺鲁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呢。

  晋昌坊的长桌宴虽然简陋,却没有一粒粮食是为那些有可能反叛的叛贼准备的。

  两位大将军,长桌宴乃是起自百姓,长桌上贡献的全都是百姓的一片心意,军中袍泽之所以关爱晋昌坊的长桌宴,享受的是父老乡亲们的心意,不是什么酒饭。

  某家听闻曾有帝王有金杯一柄,上面镶满了各色宝石,华贵异常,每每有臣子作出有功于国的大事,帝王就以此金杯盛满美酒,以为酬谢。

  后来,众臣子宁愿舍弃千金重酬,也以饮金杯之酒为荣耀。

  后来帝王罹患痔疮痛苦异常,据说需要有人诚心诚意的舔舐痔疮,才能解除痛苦,就有谄媚之臣,主动为帝王吮痈舐痔。

  帝王病患松解,无物可酬之下,竟然允许此吮痈舐痔之人以金杯饮酒。

  自此之后,再无忠志之士愿意用此金杯饮酒。

  目下,云初以为,晋昌坊的长桌宴,便是我大唐的一座金杯,云某决不允许此金杯沾染半点污垢。”

  苏定方闻言与郑仁泰对视一眼,相对着摇摇头,苏定方又道:“看来老夫与郑公太好说话了,不如让梁建方来跟你谈。”

  云初摇摇头道:“雁门郡公来了,小子只会说从今往后,晋昌坊长桌宴就此罢休,免得给坊民们招来莫须有的罪责。

  说来可笑,我等拥护我大唐军队,竟然拥护出毛病来了,看来,真的是我们多此一举了。”

  说罢,也不管这两位大将军的脸色如何难看,云初牵着湿漉漉的枣红马,离开了水池,让它站在大太阳底下抖抖毛,甩干水。

  郑仁泰瞅着站在阳光下的云初,跟正在疯狂抖动身体的枣红马,喟叹一声道:“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这些年胡人的叛将实在是太多了一些。”

  苏定方瞅一眼郑仁泰道:“唐将中难道就没有背叛的吗?他是在欺你我好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