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酒一仙人,亦眠亦醉亦长生 第93章

作者:少吃亿点

  杨先生说到这里,恨不得穿越回去,趴在墙角亲耳听听他们师徒说了什么。

  他唉声叹气,遗憾非常。殊不知当事人之一就坐在台下,仰着头听他讲课。

  先生的话,把陶眠也带回到了那天。

  仙人是被骗到青渺宗的。

  那时陶眠和大弟子的关系仍然处在冰点。他和顾园的立场不一致,道不同不相为谋。

  陶眠心想,徒弟大了翅膀硬了,他想走自己的路,做师父的,不必阻拦。

  他从未想过再去青渺宗的事。

  顾园当了宗主,似乎改了性子,寄到桃花山的信笺渐渐多起来,陶眠把信都收着,也看了,但很少回。

  直到某次来信是陌生的字迹,是程驰,他说顾园要病死了。

  这回陶眠坐不住了。

  他连夜收拾行李,打包了所有山内的药草,从桃花山离开,披星戴月,于两日后的清晨赶至青渺宗。

  山下桃花清妍,仙人却无心欣赏,只想着早些见到顾园。

  肩上的行囊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都是瓷制的药瓶撞在一起。他步履匆忙,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发髻也有些凌乱。

  仙人却来不及整理。

  他绕开那片桃花树,程驰说会在山下接他。陶眠加快了脚步,青渺宗恢弘的山门早已在林梢冒出个尖儿,近在眼前。

  等到了山门口,乌压压一大帮人,都是青渺宗比较有地位的人物。长老堂主但凡在山里没事的都来了,真传弟子也几乎全部在场。

  说着要来接的程驰就站在中间靠左的位置,看见陶眠现身,他眼睛一亮,眉毛扬高,笑着拱了拱手。

  至于程驰在信中说,病入膏肓、无法下榻、连喝口水都吐血的某位宗主,就站在人群中央。

  眉眼清隽,风姿无双。

  从头发到长靴没有一处凌乱失态。

  别说看出什么病容了,此情此景,甚至陶眠这个当师父的看起来更憔悴。

  “……”

  仙人远眺这呼呼啦啦的一大帮人,脚步一顿,倒退了两步,闷头朝另外的方向走去。

  打扰了。

  发现仙人要走,第一个喊出声的是程驰。

  “啊,道长留步!刚来怎么就要走啊?”

  陶眠当作自己听不见,继续赶路。

  直到顾宗主一声师父出口,他的脚步才停了停。

  “你认错人了,”陶眠还想挣扎一下,“你师父也长得像我这么俊朗吗?”

  “……”

  代替顾宗主无语的是程驰这个好兄弟。

  顾园心里明白,陶眠为何装作不认识他。

  “我称病欺瞒是不对,但如若不找这样的借口,师父根本就不会来青渺宗。”

  “你那只是‘称病’吗?”提起这茬陶眠就气不打一处来,“你在信里写得那么严重……我还以为你要就地亡了,直接轮回到下一世!”

  顾园听他这么说,似乎短暂地愣了一楞,然后转头瞥一眼程驰。

  程驰略显心虚地摸了下鼻尖。

  “那什么,我在信里写得是有点浮夸。但兄弟这文采太斐然了,渲染起来洋洋洒洒拦不住。我也没说什么特别过的话……”

  他口中说的“没特别过”,是指对于顾宗主的病重情态进行了详细描摹,包括一天吐三次血,饭吃了吐吐了吃,半夜睡不着觉在榻上抽抽……云云。

  便溺不能自理这个他没写,还是要稍微守护一下宗主的形象。

  程驰还觉得自己一片好心,不知道又在心里给自己找了什么借口,突然语气变得理直气壮。

  “再说,我要是不往死了写,小道长能舍得从他那小破山出来吗?我这都是为了你好。”

  顾园冷淡地横了他一眼,又转过头来,上前迎了陶眠几步。

  “师父莫气,都怪程驰说话办事没个分寸,让你担心了。”

  陶眠是真担心,急火攻上来,嘴里起了两颗水泡,说话都疼。

  结果这顿心焦白费,人活蹦乱跳的什么事都没有。他的心落下之后,又被气到上头。

  “既然顾宗主的身体并无大碍,那贫道就先行一步。再会,不,别再会了。”

  他绕过人就要离开,顾园斜插一步,把他拦住。

  “我与师父几年未见,师父又何必如此疏离,”顾园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伤怀,“顾宗主又是什么称呼?师父在离山之日收回了你给我的名字,现在连顾园二字都不肯说吗?”

  门人都在吃瓜看热闹,顾园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放下一宗之主的身份,低声下气地请求他。

  陶眠也不忍见他如此。他知道大弟子的自尊心极强,能做到这份儿上,算是给足了面子和诚意。

  好兄弟程驰还在旁边帮腔。

  “道长就别磨蹭了。你今天要是不进这个门,宗主能当场嘎在你面前。”

  “……”

  陶眠最后无奈地叹息一声。

  “罢了,来都来了,我随你进去便是。”

  顾园脸上的郁色一扫而空,又恢复成淡定从容的模样,甚至有一丝隐藏不住的喜悦。

  其变脸之快,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

  陶眠当然也看出来了。没想到徒弟在外面这么多年,好的没学多少,脸皮是越来越厚。

  “那就请师父移步。”

  顾园让了一步,请陶眠先走。

  “我迟早会因为心软把自己坑死。”

  小陶仙君咬牙切齿地吐槽自己,提着衣摆踏上石阶。

  后面跟着的是不明就里的门人,浩浩荡荡一行人,走在山路之上,像拖着个巨大的尾巴。

  陶眠有些不适,勾勾手,让徒弟快走两步。

  “能不能让你这一窝子人散散?我好像被押送上山似的。”

  顾园回头看了一眼,竖着耳朵听八卦的门人立刻左顾右盼,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没事,师父,”顾园耐心劝他,“你就当身后是一堆走路的土豆即可。”

  “……”

第134章 如果如果

  顾园的真实想法是,让所有人都见见陶眠,他的师父。

  他有今天,是因为陶眠在许多年前,从溪水中捞出一只木盆,救下了一无所有的他。

  如今他功成名就,任何人都会因为各自的理由和目的接近他、讨好他,只有陶眠不会。

  有时候他又想,如果陶眠真的有私心就好了。他什么都不索取,什么都不占有,也就意味着,什么都留不下他。

  就像一缕二月的风,吹走寒冬阴霾,吹绿了拂堤杨柳,向前,再不回首。

  顾园的惶惑不安无人能懂。

  他的想法如此,但陶眠却说要低调。来青渺宗内抛头露面已经是他能接受的最大限度了。

  那时的小陶仙君极少在世间行走,对于世人好奇探究的目光感到不适。他这样一提,顾园照顾他的心情,也就让其他人忙自己的事去了,只有程驰多留了一会儿。

  对于这个开朗但有点缺根筋的青年,陶眠还是很欣赏和喜欢的。

  跟在顾园身边,这么傻还能活得这么长,简直算得上奇迹。

  和修真史书里面记载的不一样,顾宗主的师父来山,没有三天三夜大摆筵席,也没有歌舞升平纸醉金迷,这些破坏宗门规矩让顾园难做的事,陶眠当然不会提。

  事实上,他跟程驰钓了半天的鱼。

  顾宗主是大忙人,来山下接陶眠这短短半天,就积攒了不少事务。为了能多陪着陶眠说会儿话,他一下午把自己关在书房内,连带晚上的事情一并处理了。

  这半天的时光,是程驰陪着陶眠在山里转。

  陶眠不想排场太大,只是说随便看看。于是程驰一个人,带他去了八大堂,去看新弟子验骨学艺。青渺宗的饭不给白吃的人,长老们也不清闲,要带弟子,要学堂授课,习剑和学仙法都会亲自上手教。不过这帮老头也乐在其中,不觉得麻烦。

  在顾园这个宗主的管理下,青渺宗到处欣欣向荣。

  程驰一边带着陶眠转,一边给他讲,顾园为了造这个殿花了多少心思,为了建那个堂掉了多少头发。

  陶眠一一听着,始终没有作声。

  他明白程驰的意思。程驰是在告诉他,顾园这些年来兢兢业业,做了许多好事,有很多人因为他受益,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当年对李贺山和他的鹰犬那般残忍绝情,也是有他的无奈和苦衷。

  顾园不是个喜欢和别人袒露心声的人,这些心情大概是程驰自己品出来的。

  程驰说话喜欢添油加醋,就这么短短的一个时辰,顾宗主在他嘴里已经快要累死二十次了。

  最后他们来到山间的一处溪边钓鱼。程驰一条接一条地钓,而陶眠的桶里始终是空的。

  程驰好奇地问他需不需要帮忙,把鱼钩捞出来一看,却发现陶眠用的钩是直的。

  程驰看着掌心的鱼钩,久久说不出话来,直到陶眠在他身旁叹息。

  “我知道这些鱼是要被放回去的,但我还是怕它们被钩子钩坏了。”

  程驰那一刻终于明白了顾园和他,他和顾园,为什么明明牵挂着彼此,却又那么痛苦。

  他们在溪水边的话,恰好被刚刚处理完事务的顾园听见。顾宗主一人立在竹林边缘,也只是沉默。

  之后他们三人一起用了晚膳,天色暗了,顾园请陶眠留在山中休息一夜,陶眠答应了。

  在青渺宗宗主别院的一间房内,烛火如豆。陶眠坐在桌前,把随身带来的行囊内的药瓶一个个取出,从高到矮排列,像一排蓝白瓷色的小人儿似的,整整齐齐。

  顾园就在旁边把床铺换新,铺好,和曾经在桃花山一样,做着他多年前做过的事。

  “顾园,别忙了,”陶眠唤他一声,“都是宗主了,还做这些杂事,传出去要让人笑话的。”

  顾园把被单展平,做好最后一步,才回到桌前坐下。

  那夜他们师徒谈了许久。

  顾园说,师父变了,自从来到青渺宗就一直在疏远他,待他还不如待程驰亲近,甚至跟门内的年少弟子说话都要更温和。

  陶眠拒绝煽情,把其中一个瓷瓶当地落在顾宗主面前,让他没事吃点药,别一天到晚想东想西。

  顾园还是倔,和小时候一样,固执得要命。他认准的道理,谁也别想改变,每次都是陶眠让一步。

  “好吧,”他说,“这次又想要我答应什么?”

  “徒儿想要师父留在青渺宗。”

  “不成。”

  “……”

  顾园又不说话了。

  夜色如水寒凉,陶眠感觉冷了,起身要去关窗子。

  顾宗主赌气归赌气,该做的事一样不少,先一步去了窗边。

  陶眠借着烛光望向大弟子的背影,他又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那小小、单薄像一片纸的少年,如今背脊挺拔,变得沉稳可靠,双肩扛起了一隅天地。

  陶眠说,一狗,你现在已经成长为很好的大人了。

  仙人重新叫了他的小名,还夸了他,但顾园一点都不开心。

  “师父为什么这般固执,”顾园转过身来,最倔强的人反而说别人犟,“我只是希望师父能常伴左右,只有这样微薄的心愿,为何师父偏偏什么都答应,就是不答应这个要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