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酒一仙人,亦眠亦醉亦长生 第258章

作者:少吃亿点

  淡黄色的花穗簇拥,毛绒绒的,欣欣向荣。

  来望死在一个春日。

  元鹤陪伴陶眠来到此地,路上他还担心陶眠会不会情绪失控,或是突然晕死。

  但陶眠表现得异常平静。

  他们站在来望道人的身前,陈板蓝已经给他换好一身干净的衣服。

  来望的面容平静,双目阖起,仿若睡去。

  就像小神医说的,很安详。

  因为来望相当能活,把跟他沾亲带故的那些人都熬死了,如今只有陶眠来把他安葬。

  陶眠亲自为来望打了一副棺。

  他选了一棵上好的楠木,以此为棺材木料。木头横放在开阔的地方,陶眠开始把木料锯成长方木板,徒弟给他打下手。

  栗子山回荡着吱吱的刨木声,陶眠做得格外认真。师徒二人配合默契,很快,棺材的雏形有了,宽头窄尾,乌黑凝沉的漆。

  来望穿着整齐,平躺在棺木之中。周围撒了许多大小不一的栗子。

  七颗棺钉,陶眠将棺材封住,下葬,葬在了那棵永不开花的栗子树下。

  小神医在来望安葬之后,就要离开。他许久没回谷,心中惦念。

  陶眠和元鹤把他送出了山。

  这回只剩师徒二人,他们在这里多停留了几天,把来望的遗物归拢整理,东西不多,两天就清点完毕。陶眠把它们一并埋在栗子树下。

  天气晴好,风和日丽。陶眠抓了几捧土,拍在来望的坟茔。

  元鹤守在一旁,手里提着一个竹篮,篮子里面装满了纸钱。

  “我和来望认识很久了,特别久。他见过你的五师姐、六师兄,也见过你的祖父和父亲。

  来望这老家伙很能活。我的弟子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我,他竟然还能陪我走这么长一段路。”

  陶眠仍记得,刚结识来望道人时,他是躺着的,和现在一样。

  正准备碰瓷。

  “那时你六师兄还在我身边。

  因缘巧合,这个躺下的碰瓷老头,是在你六师兄最走投无路时,救下他的那个道人。”

  还有一个叫李风蝉的小姑娘,如今大抵也是故去了。

  “那姑娘和你有点亲缘,她是陆远的妹妹陆遥的后人。”

  元鹤的眼睛微微睁大,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还真是妙不可言。

  陶眠拍了拍掌心的土,站起来,手里还捏着一根狗尾巴草,眼神温温地落在眼前的墓碑,眼底尽是回忆。

  “来望随我一起去桐山派,赴千灯楼。桃花山险些被六点五一把大火烧空时,他来救过,风波远去,在我昏迷之时,他还代我种了好长时间的仙菌。

  你的祖父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从他最初被收养,到他考取功名,高中状元。

  你的筝师姐病重时,他也在。

  后来你来到桃花山,来望也帮了我很多忙。”

  陶眠说到这里,扬起嘴角笑笑。

  “之前没细想,原来,我和来望已经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了。或许我比我意识到的更依赖这个朋友,有什么难事我都去找他。

  来望是个乐观的人,天大的事情,经他三言两语一化解,都不算事。

  这些年坎坷波折,艰难行舟,船没翻,还得仰仗着有来望在。

  如果没有他,好多次,我可能就撑不下去了。”

  思及此处,仙人的嘴角落下,眼中又起了淡淡的哀思。

  “来望说他不求长生。如今他已得圆满,他终于能和那个栗子仙女在一起了。”

  来望故去,陶眠心中酸涩,却也为他终得所愿而感到欣慰。

  他是有牵挂的人,他的牵挂不在此岸。

  年少时一见倾心的人,数百载后,终于能和她相会。

  陶眠仰头望了望天,一碧如洗的天空,点缀几朵悠闲的白云。

  埋骨白云长已矣,空馀流水向人间。

  这世间不再会有个老道士,整日小陶小陶地叫他。人不正经但痴情,怕麻烦,却总会一次次地把他从困境中救出。

  陶眠听见栗子的新叶被风吹拂的声音,簌簌作响。他一生的挚友来望,走远了。

第385章 入门教育

  将来望道人安葬后,陶眠就带着徒弟回到桃花山。

  回去后再有七日,就要到清明。陶眠心想这正好是个机会,带元鹤接上之前的入门教育。

  清明当日,晨光未亮,山间蒙蒙下着细雨,早起的师徒二人手中提着祭品和扫墓用的扫帚,沿着山阶一路上行。

  半山坡上静静立着六座坟茔。

  元鹤是第一次被陶眠带到此地。先前他知晓这里埋葬着同门师兄师姐,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正式祭拜。

  山路湿滑,陶眠让徒弟小心脚下,他们二人慢慢地来到墓碑前。

  第一个墓碑上面刻着顾园的名字。

  “这位是你大师兄,我最初的弟子。”

  陶眠按照惯例,一一为元鹤介绍。

  桃花山的每一位弟子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他们短暂的一生波澜壮阔,陶眠想讲的太多太多。

  元鹤一直静静地听着,他的师父如果去说书,必定能赚大钱。

  大师兄顾园和他的经历有相似之处,都是为了给家人报仇,才决然下山。二师姐陆远笛是一代女帝,她和元鹤自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在听到师父说,二师姐最后被自己养大的陆远毒杀时,元鹤抬起了头。

  陶眠知道他要说什么,但他先一步开口。

  “你和陆远已经隔了许多代,旧怨不该牵扯到你的头上。我把你收作徒弟,也不是为了报复。”

  他让元鹤别有负担。

  三师姐和四师兄永远是被放在一起讲述的。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太深,至死方休。但无疑,在桃花山,他们和师父共度的时光是欢乐的,能治愈此后的一切伤痛。

  五师姐在六师兄之后故去,她是第一个在复仇后选择回到桃花山的人。自己坐的那张素舆,之前就是她在病重时用过的。

  六师兄是个温柔随和的人,听了师父的描述,元鹤在心中觉得,这位六师兄应该是和师父脾气最像的徒弟。只是他在千灯楼救下师父后,匆匆散去,连告别的话都来不及说。

  仙人在最后提了一句六点五弟子。

  “……也曾有过和睦相处的日子,是我见过的最执着的人。”

  再提沈泊舟,陶眠仍然无法轻松地略过他。

  元鹤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什么都没有多说。这是师父的心事。

  “再后来,就是你来到山中,成为我的第七个弟子。”

  关于元日和元行迟,陶眠也说了一些,尤其是元日。

  “你的祖父是了不起的人。我想,如果我没有长生,没有桃花山,入世,成为一介凡人,我绝对做不到他那么好。

  他是被遗弃的,年纪太小了,我初见他的时候,他比当年的流雪随烟还要小。而且他说话不便利,小时候去学堂上学,还因为这件事被其他的同窗讥笑过,但他都忍受了下来。

  我不想他受苦,但他执意走上求学的路。读书的苦我不能代他品尝,他克服了许多,走了很远,才走到朝堂之上,被天子召见。

  从此宦海一生。”

  陶眠说到这里,转头看了看元鹤。在元鹤的眉眼间,依稀能辨认故人的影子。

  “后来元日做了官,却也不顺遂,几度遭贬。但他宠辱不惊,哪怕被贬到再偏远的地方,心中也并无消极怨言。

  旁人都说他幸运,自古以来的状元郎,有几个能笑到最后,身居高位呢?但我想,元日并没有比别人多几分运气,只是他的心志更加正直坚定。

  他一直对我说,要做个好官。他做到了,并且把这种家训传给了你的父亲,和你。行迟为人正直,光明磊落。元鹤,在你身上,我也能看到当年元日留下来的影子。”

  元鹤轻轻摇头。

  “我远远比不上我的祖父。如今我的双手染上太多鲜血,也曾被仇恨支配过许多年。祖父说元家人要堂堂正正地活在人世间,我却只能苟且度日,甚至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陶眠安静地望着元鹤,他知道这个七弟子一直把元日视为自己的榜样。

  “但是七筒,你让元家不再受人非议。如果你不去做这些,元日和行迟所付出的一切,都会化作烟尘。至少现在,有很多人会去怀念他们。

  元日在做官时,并不知道自己是前朝陆家后人。是不是后人又怎样呢?在其位谋其职,他只想为黎民百姓做些好事。

  元相不该背负那些莫须有的骂名。”

  陶眠如今还会回忆起小时候的元日,一个气鼓鼓的红爆竹,后来竟然做了大官。

  如今他的孙辈站在自己的面前,眼角也有了岁月的磨痕。

  陶眠的宽慰起了作用,元鹤从自己的情绪中走出来,笑笑。

  “我听师父说,师父有个习惯,每收一个弟子,就要先为他打一副棺材,以备不时之需……那现在我是不是也有了一个?”

  “徒弟还有这种要求?那我这做师父的当然得满足。”

  陶眠一提这件事就来了兴致,他和元鹤把祭品一一摆放在六位弟子的墓前,就开始挖第七个坑。

  画面也是很诡异了,两人兴致盎然地选方位,定木料。

  元鹤自己对于死亡早有准备。从他离开桃花山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如今能和师父一起,坦然地面对这件必然到来的坏事,坏事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他猜不到陶眠如何去想。或许在来望道人离去后,仙人对死亡一事看开许多。

  可当他瞥见,陶眠背对着他蹲在挖好的坑边,两手紧紧抓着湿润的泥土,久久未动时,他想,这一天来得还是越晚越好。

  “七筒,你应该想起小时候的事了吧?”

  仙人忽而闻到此事,元鹤一怔,应了一声。

  “是。”

  “嗯?奇怪了,我明明在你离开时,用法术封存了这段记忆……怎么会解开呢?难道是时间太久了,法术失灵?”

  陶眠还纳闷呢,元鹤主动为他解惑。

  “是弟子用遗尘诀,为自己算了一卦。”

  元鹤回想起他返回桃花山的前一夜,在客栈内,他坐在老旧的长条板凳之上,面前是一杯清茶。

第386章 一梦至桃源

  遗尘诀能算出人的前事。

  虽然元鹤幼时被陶眠施法,遗忘了桃花山的旧事。但法术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弱效力,再加上遗尘诀的力量,禁锢被轻而易举地冲破,元鹤想起一切。

  原来当年他就曾在桃花山生活,原来这已经不是陶眠师父第一次救他。

  在他最走投无路的时候,在他被命运逼到绝境的时候,永远是陶眠收留他。

  元鹤想念桃花山深秋时节那些高而奇的树木,想念漫天的星河,和吟诵着《步天歌》的师父。

  那段时光太短暂了,短得仿佛一声叹息,稍不留神就从指间溜走。

  他最后被陶眠赶走,小时候的元鹤不理解,但他如今长大了,又与陶眠重逢,他想陶眠当年必然是有什么苦衷,他做不到那么绝情。

  记忆在飞快地回溯,这一支签算了很久。元鹤梦见元宅,冷漠的母亲和早出晚归的父亲,梦见了妹妹元鹿的死……还有他出生时,天际的一声鹤鸣。

  视线一花,他忽而平躺在荒凉的土地上,周围是散发着热气和腥气的尸体,呻吟和哀嚎不绝于耳。

  他望着苍茫天空,一只离群的白鹤哀哀孤鸣,在他的头顶一圈圈地盘旋。

  元鹤感知到生命自体内涌出,随着血液流失。他穿着厚厚的甲胄。他听见自己最后声音沙哑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