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新孤鸿
孤身入殿的梅常苏面色平静,不卑不亢的行礼。
梁帝细细打量着十步开外的梅常苏,脸色阴晴不定。
“记得第一次召见你时,朕就问过,你到底来京城做什么。”
“你说,是同时被太子和誉王看中,不得不入京的对吗?”
梅常苏淡淡道:“这是实话。”
“但却不是全部的实话!”
梁帝冷声道。
“当时一切都掌控在陛下手中,我又岂敢说全部的实话。”
梅常苏看着这个老态龙钟的皇帝,微微笑道。
“那么现在呢?朕现在垂暮宫中,不能调动一兵一卒。”
梁帝的目光嘲讽,问道:“所以你,已经不用再顾忌任何事了吧?”
梅常苏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有些失望道:“陛下仍然是陛下,天下人,也仍然盼着陛下圣明公道。”
“是不是朕翻了赤焰的案子,才算的上圣明?公道?”
梁帝嗤笑一句,面色复杂道:“太子现在掌控着整个朝廷,朕已经无奈他何了。可你们为什么不等到朕死了再翻这个案子呢?”
“因为那不一样!”
梅常苏厉声道,脸色已是铁青,“对于祁王来说,对于赤焰军来说,这不一样!”
梁帝的气势顿时为之一滞,嗫嚅片刻后,有些颓然又有些无奈的问道:“九安山上,你们为什么没有下手?”
“为什么没下手……”
梅常苏失望的摇头,惨然道:“此时此刻,陛下居然想的是这个问题?”
“辰妃、祁王、锦阳长公主,那些死去的人,都与陛下骨肉相连!”
“可现在有人为他们鸣冤时,陛下居然还在想着九安山??”
“朕不相信!你们只是想鸣冤吗?”
梁帝愤然反驳,指着梅常苏恶狠狠道:“尤其是你!你真的只是想鸣冤吗?”
“陛下可知。”
梅常苏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祁王在临死前,曾令宣诏官,将陛下赐死的诏书连念了三遍!”
“他听完之后只说了一句,父不知子,子不知父,眼睛没眨一下便饮下了毒酒。”
“陛下可知这句话是何意?”
听着梅常苏愈加冷漠的语气,梁帝干枯的双唇猛地抖了一下。
“陛下若知祁王,当不会怀疑他有大逆谋位之心。”
“祁王若知陛下,也不至于到死孩不相信,你真的会杀她!”
“请问陛下,今日得知祁王和林帅有冤,心中刻有半分愧疚?”
梅常苏眼中的恨意刺得梁帝猛地一个激灵,他突然站了起来辩驳道:“愧疚?”
“林谢佣兵自重,这是事实!朕派去的人一概旁置,只重用祁王的人!”
“出征在外,他总是说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梁帝恶狠狠道:“这是一个臣子应该说的话吗?啊?!”
“还有祁王!”
“在朝笼络人心,在府清谈狂论!”
“连大臣们的奏本上,都言必称祁王之意!”
“祁王既是臣,又是子,却在朝堂之上屡屡顶撞于朕!”
“动不动就是天下,天下!”
“梅常苏你来说!”
梁帝说道这里,俨然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这天下到底是朕的天下,还是他祁王的天下!?”
“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
梅常苏毫不留情的驳斥,“若无百姓何来天子,若无社稷何来主君?!”
“祁王受百官爱戴,皆是靠他的政绩得来的,他可曾结党营私过?”
“为了省下银子用于民生,堂堂监国皇长子,府上用度却是所有皇子中最少的!”
“就连与陛下政见不同,也是当面直言,从无半点苟且!”
“可他的光明直言在陛下眼中,居然只有‘顶撞’二字?”
梅常苏说着说着惨笑起来,红着眼眶道:“陛下自己应该也清楚,即便赤焰军全军覆灭,祁王想反,你依旧拦不住!”
“可他呢?”
“束手就擒,锒铛入狱。”
“在他心中,坚信着你这个父皇,能还他一个清白,能还赤焰军一个清白!”
“不知他看到那杯毒酒之时,心中该是何等的悲凉?哈哈哈……”
“不要再说了!”
梁帝突然捂住了耳朵,疯狂的摇头:“不要再说了,朕求你!不要再说了……”
“怎么,如陛下这般无情之人,也有害怕的东西吗?”梅常苏冷冷的嘲讽道。
“无…情……?”
梁帝慢慢平静下来,喉咙发出低沉的‘嗬嗬’怪笑。
“并非朕生来就无情。”
梁帝似笑非笑的抬手指向身后,“只要坐在这把龙椅上,人,自然是会变的。”
“你记着,无论景炎现在什么样,等他坐上了这个位置,他也会变的。”
“林谢曾经想要的朝局,他想要的那个天下,朕给不了他。”
“祁王也给不了他!”
“天下间没人能给的了他!”
来自梁帝最后的自诉,并未让梅常苏有丝毫动摇。
他相信,不是任何人坐上皇位都会迷失本心。
比如萧景炎。
“你们想要的,朕答应。重审,重判,然后朕亲自昭告天下,都可以。”
梁帝半是落寞半是无助的开口,可未等九州众人松一口气,紧接着又道:“只是有个条件。”
“景炎终究是朕的儿子,但你不一样,朕绝不能让你活着站在朝堂之上,站在朕的面前,站在天下人的面前。”
“你明白吗?”
老皇帝紧紧盯着不输于林疏的那张脸,生怕他不答应。
可没想到,梅常苏反而松了口气,想都没想就同意,“没问题。”
如此爽快反而让梁帝愣住了,满眼的疑惑不解。
“陛下绝不会让林疏站在朝堂之上,那样会让天下人时时刻刻指责陛下的过错,这点我早就猜到了。”
梅常苏无所谓的笑了笑,“我原本也没打算留下。”
“那……那景炎呢?”
梁帝依旧不太相信,逼问道:“他绝不会同意你离开,你要如何能劝服他?又如何让朕相信?”
“我身中火寒之毒,削皮挫骨之后寿元大减,唔……现在嘛,大概是活不过半年了。”
梅常苏一脸轻松的样子,笑着道:“陛下这总该放心了吧?”
活…活不过半年?
梅常苏的话如同一把刀子,狠狠的刺进梁帝心脏,一直刺进最深最深,刺到了这颗铁石之中最后一丁点柔软的地方。
梁帝惊恐的跌坐了下去,等他再抬眼,想去好好看看这个已经面目全非的亲人,却只看到了梅常苏毅然离去的背影。
梁帝一把站了起来,紧紧追赶几步。
“小疏!!”
这个称呼让梅常苏猛地浑身一颤,顿足在了原地。
“小疏……你要相信,朕当年是受了小人蒙骗……受了小人蒙骗呐!”
噗通一声。
梁帝的双膝重重触地。
这个年迈老人心里的防线终于崩溃,被压制了十几年的愧疚和悔恨彻底淹没。
“林谢辅佐朕十年……十年……你母亲,锦阳,更是朕的亲妹妹啊……!”
“朕抱过你,带你骑过马……陪着你…放过风筝……”
“你记…记得吗?”
说道最后,跪在地上的老皇帝已是泣不成声。
在他模糊的视线之中,有一个孤独的背影慢慢远去。
这一幕,让九州众人感慨纷纷。
“哎……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到了这个时候才后悔,太迟了,梅常苏不可能原谅他的。”
“虽然不会原谅他,但也没剥夺他尊贵的地位,也算苏先生宽宏大量了。”
“的确,纵观梁帝一生,虽然晚节难保,但能安然老死,也该知足了。”
“可…苏先生真的只能活半年了吗?”
“理论上是这样,但现在诸事已了,以后蔺尘在,应该能多撑一段时间吧?”
“希望吧……”
金榜画面上,随着皇帝印玺重重落下,一封诏书昭告天下。
“陛下恩准!”
“丽阳长公主首告赤焰一案,以谢煜手书为证,由太子监理,命纪王、言侯、大理寺卿为主审官,重新复核证据,查询人证,以还天下公道!”
“――钦此!”
苏宅。
梅常苏拿着本厚厚的古籍翻阅,翻着翻着眼皮就跳起来,一把将书放下,皱眉问道:“你想说什么就说,这般看着我作甚?”
原来,琅涯阁主蔺尘坐在对面,正杵着下巴盯着梅常苏看,还看的津津有味。
直到梅常苏问话,蔺尘笑着说道:“金殿呈冤那天,我本来很担心。”
“担心你夙愿达成,一口气松下来,人就突然不行了。”
梅常苏有些无奈道:“我这三十年来,每前行一步,心里这口气就回松一点,现在不过是想亲眼看看罢了,既然结果已定,这口气松与不松又有什么区别?”
“你少来这一套,瞒得住别人还瞒得住我不成?”
蔺尘站了起来,喋喋不休的数落道:“你稳得住,并非真的是你心境平和,而是因为你心里这口气根本就没有松下来,对不对?”
“你心里害怕,害怕大家正在高兴的时候,自己突然撑不住了,一下子喜事变丧事,让大家心里面难过,是不是?”
“所以你心里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再多支撑几个月,哪怕是几天,也总比刚一翻案,人就死了要强。”
一番话,让梅常苏沉默良久,半晌才道:“我不是不相信你的医术,只是……”
“既然不是,那就相信我!”
蔺尘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重新在梅常苏对面坐下,紧紧的盯着他说道:“不要给自己设限,也不要去想着能撑多久,只要你尽力,我也尽力,就一定还有希望,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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