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思索间,一群人明火执仗,手持着火把与短刀闯进渠黎街,当先一人用短刀向前一指:“搜,给我挨家挨户的搜粮食,边军不让老子活,那就谁都别想活。边军不给老子粮食,老子自己找!”
不仅是渠黎街,隔壁多浑街亦是如此,固原的豪强饿得受不了,惹不起边军便只能将主意打到百姓身上。
哭喊声、咒骂声,不绝于耳。
固原要乱了。
陈迹慢慢退出渠黎街,翻上房顶,往粮油铺子赶去。
……
……
龙门客栈里,小五趴在柜台上呼呼大睡,李玄领着一众羽林军在正堂内,所有人端着陶碗,碗里是薄薄的稀粥。
羽林军的少爷们灰头土脸的坐着,四十斤粮食分到五百人碗里,也就只是勉强活着而已。
太子端起碗,碗里粥比其他人都少。
李玄劝说道:“殿下,还是再给您分一些粥吧,您就喝这么点,万一饿坏了身子怎么办?”
太子笑了笑安抚道:“诸位将士东奔西走买粮都累坏了,我待在客栈坐享其成,哪有多吃多拿的道理?大家也不用灰心,或许右司卫稍后就能带着粮食回来。”
李玄担忧道:“殿下,陈迹虽有本事,但还是太年轻了些,被齐斟酌这小子激了几下便揽下重任。我等奔走一天,自然知道找粮食有多难,若他真找不回粮食,其实也不能怪他。”
齐斟酌小声嘀咕道:“是他自己要逞能的,关我什么事?”
李玄怒目相视:“还不闭嘴?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同心协力辅佐殿下?若再让我发现你找陈迹的麻烦,回去便参你一本!到时候,休怪我翻脸无情!”
齐斟酌不服气道:“可他说的话也太气人了,什么叫粮食很好找,好像搞得我们羽林军都很废物一样。”
忽然间,客栈外喧闹起来。
李玄给齐斟酌使了个眼色,齐斟酌出门查看片刻后,回来面色沉凝下来:“不好,固原里的豪强正带着手下劫掠百姓,强行从他们家里搜出粮食。有些人家里没能搜出粮食,连屋墙都被推倒了。”
太子骤然起身:“焉能如此?固原边军难道不管吗?”
就在此时,一个人影悄悄凑到客栈门前来,从门缝挤进屋中。
所有人目光转去,正看见陈迹扛着一麻包粮食走进来。小五突然醒了,赶忙拿来帕子,拍打陈迹身上的风沙。
齐斟酌面露诧异,他接过麻包往桌上重重一顿,解开麻包口袋上束着的麻绳,里面竟全是黄橙橙的苞米粒。
他难以置信的看向陈迹:“你……你这是从哪搞来的粮食?”
陈迹看他一眼:“自然是从百姓家中买来的。”
齐斟酌当即质疑:“不可能,我们走访那么多家,银子给的也不少,为何我们收不来?”
陈迹瞥他一眼,没有回应。
此时,齐斟酌指着粮食质疑道:“你这不会是方才趁火打劫,从百姓家中抢来的吧?”
陈迹微微皱眉:“不是。”
陈礼钦站起身来,沉声道:“陈迹,你说实话,这粮食是不是你从百姓家里抢来的?”
陈迹再次回答道:“不是。”
陈礼钦上前几步:“那这些粮食从何而来,哪个坊、哪条街、哪户人家、花费几何?”
陈迹平静道:“桃槐坊、渠黎街、李员外家、花费五百两银子,买了六十斤苞米。”
齐斟酌忽然说道:“不对,你肯定是抢来的。”
陈迹凝声道:“若不是呢?”
齐斟酌沉默两息:“先前太子将佛门通宝给你,若你是买来的,想必那串佛门通宝已经不在身上了。若你是抢来的,那串佛门通宝一定还在你身上,没有花出去。你容我搜个身,一搜便知。”
陈迹看向太子:“殿下怎么看?”
太子迟疑一瞬,而后笃定说道:“不可,陈迹辛辛苦苦寻了粮食回来,我等怎能妄加揣测?诸位,莫要怀疑了。”
可齐斟酌不依不饶,竟看向陈礼钦讥笑道:“陈大人,今日您还提醒我等羽林军不要偷鸡摸狗,如今怎么说,轮到你陈家人身上,搜还是不搜?”
陈礼钦看了看齐斟酌,又看了看陈迹,突然向太子拱手道:“殿下,搜吧。”
太子摇摇头:“不能搜。”
陈问宗也起身拦在陈迹身前,对众人冷声说道:“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莫要预先怀疑别人欺诈,莫要凭空臆测别人撒谎!”
下一刻,陈迹笑着拨开陈问宗:“多谢兄长,不过既然大家都有怀疑,那就搜搜看吧。”
说罢,他张开双臂,示意齐斟酌上前。
齐斟酌也不犹豫,双手从陈迹发髻搜到脚踝,将他怀里藏着的那包橘子与手腕上的佛门通宝一并搜了出来。
齐斟酌得意洋洋的将佛门通宝交给太子:“殿下您看,佛门通宝还在他身上呢,这小子根本不是去买粮,而是趁乱抢了粮食回来!”
太子皱起眉头,将佛门通宝递回给齐斟酌:“陈迹……你有什么话要说?”
未等陈迹回答,小五凑到齐斟酌近前,打量着那串佛门通宝:“不对,这是两千五百两银子的佛门通宝啊,不是五百两。你们看,前六颗佛珠上刻着‘诸菩萨摩诃萨’,这是从洛城陀罗寺流出来的;中六颗上分别刻着‘靖王府转惠存’,说明第一次出寺是交付给了靖王;后六颗上刻着‘执蕴自在十方’,这是两千五百的意思……你们到底懂不懂啊?”
说罢,他又上手摸了摸佛门通宝的微雕:“嗯,是真的,这微雕的手感错不了。”
众人疑惑,太子好奇道:“这佛门通宝从何而来?”
陈问宗赶忙解释道:“舍弟先前曾研制水泥一物,这是靖王买走水泥配方时付给舍弟的财訾。”
太子松了口气:“原来如此,看样子是大家误会陈迹了。”
李玄起身打圆场:“陈迹,你也看到了,方才门外有人劫掠百姓,所以我们才会……”
陈迹没有听他说什么,也没有回话,只是扛起麻包往外走去。
齐斟酌顿时一惊:“你要做什么?”
话音刚落,却见陈迹撕开麻包,将一袋子苞米粒全部倾倒在门口,门外之人一哄而上,转眼将散落在地的苞米搜刮殆尽。
第262章 道歉
黑夜里,黄澄澄苞米粒倾撒在路上,发出哗啦啦清脆声响。
陈迹站在客栈门前,静静看着人们举着火把循声而来,一窝蜂似的趴在地上,将散落的苞米粒揽在怀中,起身就跑。
粮食是什么?
在此时此刻的固原,粮食是命。
几名羽林军从客栈冲出来,在陈迹身边目眦欲裂的问道:“你做什么?干嘛把粮食倒在地上?”
陈迹没有理会他,转身往客栈里走去。
齐斟酌跟在他身后,愤怒责问道:“如今粮食稀缺,你把粮食都倒了大家明天吃什么?殿下吃什么?”
陈迹回到屋中。
客栈正堂安安静静,摇曳的烛火在众人眼中跳动。
他们面面相觑着,陈迹先前被搜身时毫无怨言,他们只当陈迹服软了,却没想到陈迹做得如此决绝。
此时,齐斟酌跟着冲进正堂,他伸手去搭陈迹的肩膀:“你聋了?没听到爷们问你话呢?”
当齐斟酌右手搭上陈迹肩膀的刹那间,陈迹头也不回,伸出左手抓住齐斟酌的手,微微弯腰便将对方背摔出去。
轰隆一声,齐斟酌砸碎一张木桌躺在地上。
“你他娘的!”齐斟酌起身怒骂:“来,跟爷们比划比划,让爷们试试你几斤几两!”
李玄勃然大怒:“齐斟酌,你闹够了没?给我住手!”
可齐斟酌正在气头上,哪还听得进去?
却见齐斟酌俯身冲向陈迹,陈迹微微侧身让开身形,而后伸出脚尖轻轻一勾,齐斟酌竟被绊得扑倒在地。
几名与齐斟酌相熟的羽林军同时翻过桌子,朝陈迹扑来。
可惜这几位‘少爷军’虽有家里给买的行官门径,却从未与人真刀真枪厮杀过,这几个人影与陈迹一触即分,看得人眼花缭乱。
待众人再定睛看去,几名少爷军已躺在地上哀嚎不止。
一名观战的羽林军见同僚受辱,当即抽出腰间长剑朝陈迹刺来。
陈迹手无寸铁却不避不让,当长剑将要刺中胸口时,他双手合力夹住剑锋,手腕同时奋力一抖:“松手!”
羽林军手心一麻,不由自主松开剑柄。
李玄瞳孔骤然收缩,齐斟酌起身还要再扑上来,却被李玄踹了回去。
齐斟酌红了眼眶:“姐夫!”
李玄低喝道:“技不如人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们这样的,再来十个能拿他怎么样?”
齐斟酌面色也涨红起来。
正堂里,终于重新寂静下来。
陈礼钦斟酌许久,开口说道:“陈迹,尔等未来还要在殿下麾下做同僚,怎可大打出手?快给各位赔个不是。还有,你将粮食倒掉的举动确实不妥……”
陈迹看向陈礼钦,客客气气的打断道:“陈大人不必担心,他们伤不重。另外,在下不会做偷鸡摸狗之事,也不会败坏陈家门风。这粮食来得干干净净,去得也干干净净,倒也清净。”
陈礼钦一时语塞。
李玄打圆场:“陈迹,方才陈大人与齐斟酌也只是担心你一时糊涂,大家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殿下的声誉着想。若是我们被人抓了把柄,也会连累殿下声誉受损。若有得罪,我替他们赔个不是,还请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陈迹笑了笑说道:“李大人,在下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不会放在心上的。”
说罢,他对太子遥遥拱手道:“殿下,卑职方才一时冲动将粮食都扔了,现在追悔莫及。有何责罚,卑职都认。”
太子迟疑片刻,最终轻轻叹息一声:“也不全怪你……责罚就不必了,陈迹贤弟今日辛苦,且先回去歇着吧。”
陈迹拿起桌上的棕叶包裹,在众目睽睽之下,取出一颗金灿灿的橘子塞在陈问宗手心里,笑着说道:“兄长,吃个橘子消消气,没事的。”
陈问宗怔怔的接过橘子,又看见陈迹给太子放下两颗橘子,这才上楼去。
所有人的目光随陈迹身影而转动,直到陈迹消失在楼梯尽头。
没有激烈的争辩,没有愤怒的指责,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似的,就这么结束了。
许久之后,李玄低声怒斥道:“齐斟酌,你现在满意了吗?就在一刻钟前,我才叮嘱过你莫要找陈迹的麻烦,你到底能不能听懂人话?”
齐斟酌自知闯了祸,却还小声辩解道:“难道你们方才就没有猜忌吗,连陈大人都怀疑他了啊!”
陈礼钦面色一变。
李玄见他还在狡辩,竟是狂怒到拔出腰间长剑,将面前八仙桌劈为两段:“莫再狡辩了!我且问你,明日我等吃什么、殿下吃什么?若我五百羽林军没能死在战场上,反而被活活饿死在固原,家中祖祖辈辈皆要蒙羞!”
齐斟酌见他动了真怒,顿时噤若寒蝉。
此时,楼上传来张夏泼辣的声音说道:“那么多人整整一天都找不来粮食,你找来了竟还被怀疑?那便别管他们了,就叫他们自己去寻粮食,且看他们几日饿死。”
说到此处,张夏仍不依不饶道:“还有那陈家也不知怎么回事,自己人竟不护着自己人,学旁人一起无端揣测。自己家藏了粮食偷偷吃也就算了,连同下人也藏了粮食,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生在陈家也是倒了大霉,还不如来我张家!”
最后,张夏扔下一句:“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礼义廉。”
这才回屋关门。
所有人都清楚,张夏假装与陈迹说话,却是专门到门外走廊说给楼下之人听的。张夏这次当真气急了,就差指着他们鼻子骂。
太子迟疑片刻:“早先听闻京中张二小姐泼辣飒爽,却没想到如此……嗯,耿直率真。”
李玄看向众人:“张二小姐方才最后念的那句打油诗是什么意思?”
“前半句没有‘八’,后半句没有‘耻’,”陈问宗淡淡解释道“所以这句诗的意思是忘‘八’、无‘耻’。”
一众羽林军被骂得灰头土脸。
李玄转身对太子躬身抱拳:“卑职奏请殿下革去齐斟酌副指挥一职,将他贬为伍长。另外,方才所有动手的羽林军罚俸半年,给陈迹一个交代。”
齐斟酌刚要张嘴,李玄狠狠盯着他:“要不然,就由你每天找回六十斤粮食来?齐斟酌,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佩服有本事的人,如今真遇到比你厉害的,怎么不肯服气?齐家风骨哪里去了?”
太子看向齐斟酌:“你有何想法?”
齐斟酌沉默许久:“回禀殿下,卑职愿意领罚,稍后便去找陈迹负荆请罪。”
太子点点头:“那便按李大人说的办吧。你稍后便不要去找陈迹了,他此刻还在气头上,去了说不准又三言两语吵闹起来。等明日一早,你与李大人一同去赔礼道歉。”
……
……
围城第二日。
清晨,没有鸡鸣,没有狗吠。
固原的鸡与狗仿佛一夜之间死绝,这里宛如遗弃之地,再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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