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麻
身后的玻璃门被推开,安本诺拉从店里跨入雨中。
方白鹿抹掉正好打进眼皮里的水滴:
“要走了?”
既然“天魔”已经离开,那她确实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
安本诺拉静立着,像是一尊捏出的雕塑:
“你既然已经和解守真谈妥了,他就会看护你。”
“这是‘她’跟你说的?”
“嗯。”
“‘天魔’得知我活死人的身份后只会是这个结果吗……寿娘也知道。看来在拷贝中,我们的‘朋友关系’多少也类似。”
如果“天魔”的身份与他所猜测的一样,那么现在的境况也并不奇怪。
……
两人间忽地陷入沉默——
这是幅滑稽的画面:明明天顶正往下降着瓢泼大雨,他们却呆立在雨幕中。
这样的平静并不是第一次。但与以前不同,方白鹿莫名地有些尴尬。
“咳!”他清了清嗓子,带了些没话找话的意思;“那我回店里了。”
安本诺拉的全遮面罩轻轻地点动:
“先走了……我还有些事要忙。”
她身形不见起伏,像是于冰面上滑行一般,飞快地潜入了夜色中。
……
方白鹿重新走进五金店里时,空气中有着三三两两的烟泡。
那些深红色的气团像是漂浮在太空里的粘稠血液,散布于四周,晃晃悠悠。
“小新,聊一下呗。”
他脱下湿透的衬衣,团成一卷垫在地上,当成坐垫。
方白鹿不用多想也知道,这家伙有很多的话要问。
少年背靠着墙壁,双腿盘膝、席地而坐。团团球形的血红烟气在他四周鼓动:
“那个女人原本是来杀我的。”
悠扬的合成音中并没有忿怒的情绪,只是淡淡的平铺直叙。
“有什么事是我需要知道的吗?”
战斗中安本诺拉抛开距离更近的二妮与方白鹿,独独瞄准了他——这其中透出的凛冽杀意再显眼不过。
他肋间的皮肤已经褪去之前的淡粉肉色,与周围的躯干无异。只是腰腹的衣物被撕开一块,还显露着之前打斗的痕迹。
“这种速率的新陈代谢……简直闻所未闻。”
方白鹿觉得新很古怪。
就算是才经历了一场恶斗,他也没有表露太多情绪——当然,要除去那些变了色的烟雾。
这或许是因为呼吸器掩盖了他的面部表情,也可能是他本身就习惯控制情绪的外露。
但少年人在这种岁数,本来正是急着表达自我、向他人表现自己的存在。
更别说他过往的生命中从未踏足过城市,只在荒原上过活:有必要压抑住自己的表达欲吗?
越想方白鹿越感到反差:
“这家伙是为了救下阿铜才大开杀戒啊?他们之前不认识吧。真是想不到……明明生活里那么拘谨。”
还没等方白鹿回答,小新又继续补充了下去:
“不能把话说透,要意会、要留有余地。城市里的人是这样,我知道。但是如果你接受,我想用更习惯的方式和你交流。所以我的问题就直白一些。”
方白鹿拍下发梢上的水珠,用指缝捋出雨水。
他对小新的奇怪认知感到诧异:
“大家说话没你讲得那么玄乎,你当我们坐这砍价呢?我不打算跟你说虚头巴脑的东西。”他甩了甩满是水珠的手;“那个练气士是想要你的命,没错。至于原因……”
方白鹿摊开手,摆出苦巴巴的表情:
“害,很难跟你解释啊,小伙子。这么说吧:她不想你完成你的‘天命’。这样你会好理解一些不?”
小新拿起已被弯折曲起的宝剑,摇了摇头。
方白鹿能看出他的惊愕:
“我的天命……我的天命到底是什么?老板,你既然阻止她了……应该也知道吧。”
方白鹿挠了挠头皮,叹了口气:
“你跟你姐关系怎么样?我是说那个‘阿塔拉’。血亲这词念着拗口,就不这么说了。”
“你是更愿意回归在荒原里的生活,还是……”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描述;“你会想跟她变成合二为一吗?我不是说你们共舞的那种合体啊。”
“我的意思是说,你们两个,成为同一个人。”
小新保持着沉默,只是依旧平静地盯住着方白鹿。
“哎,你那眼神什么意思?!我又不是跟你转移话题,只是找个你好理解点的说法。”
小新挪开目光,将弯曲的剑刃在水泥地上摩擦着:
“我们本就是一体化生,只不过分成一阴一阳,相互扶持、相互照顾。阿塔拉说过,这样的循环持续了很久很久。”
“哈?!”
方白鹿狠狠一掐大腿,免得暴露出自己扭曲的表情:
“那他舞来舞去其实都是在跟自己玩咯?还真是有情调。”
方白鹿卷起内里T恤的衣角,挤出水来。他略略斟酌了一下语言:
“你的天命就是和你那个阿塔拉融为一体,而且会融出来一个很厉害的家伙。这应该会在四十九天之内发生,很快……”
他没提“西河少女”会冲着自己来的事:
就算告知可能在方白鹿身上产生的杀身之祸、或是带给吉隆坡的“大劫”,也可能仅仅令小新此时的心神受到动摇,影响他的判断罢了。
方白鹿并不确定自己与新之间的关系究竟有多紧密,自己需要的是他的第一反应——
他到底愿不愿意抛弃自己的独立存在,成为另一个人的组成部分?
其他的倒算是细枝末节了。
与一个可能届时变卦的小新相比,方白鹿更需要他能看清他自己的所思所欲:
“怎么样,你想干不想干?这是你自个的事,自己考虑考虑。放心,怎么选我都挺你。”
方白鹿狠狠拍了下小新的手臂外侧,将少年整个人都拍得一晃。
他说的是真话。
不愿意,当然是方白鹿最想听到的回答:这样对于后续的处理会灵活很多。
但就算如果小新想要与阿塔拉合而为一、重归名为“西河少女”的仙人;那么方白鹿也会试图寻找方法保持少年的意识,让小新获得人格的主导权——或是其他能够不需要自己与之死斗的方法。
之所以将选择权交还给小新,倒不是因为方白鹿多么尊重他的想法、以至于甚至不在乎影响自身的安危:
只是“拷贝”中的方白鹿不是替所有人做了决定,完成了他所深思熟虑后的“最优解”了吗?但结果并没有那么好。
经历了最近的一切,他忽地发现自己的生活究竟为何:
如果未来难以更改……
那么对方白鹿、甚至每一个人来说,这世界都不过是个伪装成开放沙盒的线性游戏。
既然如此,这种决定就交给小新自己做吧。
第146章 归者无路(二)
方白鹿把十指交叉,抵在下巴上、撑住头颅:这是他与人砍价做买卖时所习惯用的姿势。
五金店的那些破铜烂铁在恶斗与意外中几近消失殆尽,而方白鹿此时想交易的是其他东西。
他抹了抹脸,继续地盯住沉默中的小新。
观想机依旧无声地歪立在他的身后,嵌在水泥碎块搭成的底座中。
但不知不觉,丑陋未来带给方白鹿的恐惧与忐忑早已烟消云散了:
“我对小新一见如故吗?有多么深的感情吗?好像也没有。”
最多最多,此时他也只是方氏五金店少有的员工,一位久违加入的“身边人”。
可方白鹿还是愿意绕个远路,试图寻找更圆满的办法——
因为能够扮演自己周遭世界的小小救世主,这令他感到舒适与安稳。
与之相比,付出的代价倒显得算不了什么了。
有件事自己“前世”就已明白,但来到这个万事万物已贴上价码的时代、直至现在——当然,从前贴的价格标签只是不那么显眼罢了——方白鹿终于更清晰地认识到:
有人渴求酒精、有人已经尼古丁成瘾、更多人追索在肉欲的快感里——以及种种数之不尽的娱乐中。
但对于方白鹿来说,“善意”确实要比那些消遣都来得有效,更能激发他的多巴胺。
帮助他人这种行为也不过是买卖的一种,能够换来纯粹的自我满足:他只是喜欢用善意购买愉悦和快乐。
“那又怎么了?这样不好吗?当成买卖做也是合算的。”
四散于店中的烟团泛起层层的波纹,更像是某种胭脂在空气里凝聚飘浮。
长久的静谧之后,小新忽地打破了平静:
“老板,你有‘家’吗?”
方白鹿愣住了:他没想到等来的是一句偏题万里的突兀反问。
家?
这个词汇遥远而又陌生——至少自己很久没有细细想过了。
“如果非要说的话,就是这里吧;呆了很久了,也没地方可以去。”
方白鹿把双臂摊开,示意这狭小阴暗的“废墟”:这间深巷中的破落店面,承载了自己一千个日夜。
“那你还有家人吗?”
曾经他还有另一个家……真正的家。只是沧海桑田之后斯人已逝,只能称为“故土”或“故乡”了。
在那些无光的夜中,方白鹿也会感怀思乡——但“家”并没有那么大,不过能包含身边的寥寥数人而已。
“……现在?难说了吧。”
方白鹿挠了挠下巴,发现胡茬的根部愈发粗硬、像是钢刷般刺人。许久以前,他还会为嘴边柔软纤细的绒毛而发愁,嫌弃它们缺乏男子气概。
最后一位有血缘的亲人已经安息在墙壁中的追思盒里。
少年微微摇摇头,郑重其事:
“没有家人……怎么能叫作‘家’呢?”
小新缓缓吐出这句话,语气生涩且坚硬,更像是转述他人的话语。
方白鹿挑起眉:这一串串疑问真是让他摸不清谈话的走向。但他没有打断,只是由着小新说下去:
“我有一位‘家人’,所以也算有个家。”
“如果合为一体,就会回到化生出我与阿塔拉之前的那种状态吧——或许我会消失、或许是她;甚至我们都就此不存在了。”
“啧,也未必只有这些可能……”
方白鹿见过观想中的幻境,也通过业务员构建过追思盒中永驻不变的场景;
“说不定他们‘合体’之后,会在‘西河少女’里同时存在两种人格——那样倒是可以永远呆在一起了也不好说?”
他抿起嘴:但这种猜想却没必要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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