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麻
高野的双肩颓丧地沉了下来。他可怜巴巴地望了望方白鹿,又瞄了眼雨水中的电动车,无奈地按下了气喇叭的开关:
呜——
小巷中随之响起尖锐刺耳的鸣笛声,像是有个五音不全的疯子在吹电唢呐。
方白鹿微微偏头,用余光打量五金店的玻璃门:
“这个距离,干扰足够了。”
方白鹿不知道小新的听觉是否经过改造,但高分贝的噪音已足够遮掩接下来的密谈——他之所以把这家伙拽出来,可不是只为了买辆二手电动车。
他将十指拢在一块,放在嘴前凑向高野的耳朵:
“喂!!你平时都在这一块附近打混吧!”
高野狠狠点头,雨水顺着他一根毛发也没有的头皮滑开、甩了方白鹿一脸。
“前段日子主路那有个槟城过来的野戏班搭了个台,做表演!”方白鹿把手往巷外一指,继续问道;“你和你的弟兄们有没有去凑热闹?”
那满脸的横肉不解地抖动,凸显出其主人的疑惑:
“啊,啊!我记得!本来咱们想去兜风炸街,但是看到有表演就停下来看看。后来不知道哪里着了火,还有人开枪——我就跟兄弟们先撤了。”
“开枪?那就不止是小新单方面屠杀,还发生了混战。”
“那天表演的是什么项目?具体发生了什么?说得仔细点。哎,喇叭别松开,继续按着!”
高野用手指抵住下巴,翻起眼白思考了片刻:
“好像是‘兵解’吧。有个小妞得了失心疯,想登天门、当天官;结果投票失败,要被销毁掉三魂七魄,蛮可怜的。那会人家戏班子拿好工具正要开颅呢,忽然就窜起了一股浓烟!可能是赌外围的输不起,点火把戏台烧了?反正那烟特别大,我连手上荧光纹身都瞅不见。”
方白鹿用指尖抓了抓刚冒出的粗硬胡茬,皱起眉头。他从这粗略的描述中发现了一丝特别之处:
“想当天官的小妞……?”
第140章 孤独者(一)
铁马牌电动车那闪亮的大灯对准了五金店的玻璃门,取代了暂时消失的光源。
“……你就打算一个人干这些?忙不过来吧。”
方白鹿环抱双臂,打量着正来来回回清理着店铺地板的高野。
这身材粗壮、面目狰狞的青年将散落一地的水泥碎片块块垒起、抱好;接着用背抵住玻璃门、哼哧哼哧地将它们搬到店外。
“呵呵,不打紧。我最近才发现,那些打打杀杀什么的是真一点意思也没有。还是这种粗活劳动干起来舒服。”
他拍拍被灰尘染得乌黑的T恤,露出温和的笑容。那双凶相毕露的眼里一时间说不出的智慧与深邃:
“说来也不怕您笑话——我才活了十几年,就把自己的未来局限在街头搏杀里……前几天还想当个刀客练练胆呢!但其实,跟毁灭一个东西比起来,建设要难多了。”
“嚯!觉悟这么高了现在?”
方白鹿怎么也没想到,这夜游神竟然非要自告奋勇要参与进五金店的清理与重整工作中:毕竟上次发生摩擦时,自己可是对着他好一番戏弄。
“受什么刺激了?布施者把他脑子里的精虫吸光了么……”
不过既然这小子非要帮忙,方白鹿也乐见其成——自己现在浑身还难受得很,又困又累。
“门前这一块清完了!您等等,我调下打灯再继续搞。”
高野又将一堆破铜烂铁堆在门外,擦了擦光头上密布的细微汗珠。他摆动车头、照亮五金店的另一块区域,好继续清理。
“嗯,你慢慢来。老话说得好,浪子回头金不换呐!夜游神当起来有什么意思?跟二流子一样。”
方白鹿边看着车灯投出的巨大光圈转动位置,边习惯性地打蛇随棍上:
“天天到处打架斗殴确实不好,年轻人还是得有点年轻人该有的样……哎?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他回过头,却发现这小光头抖得像被人在后头塞了个正功率全开的角先生似的。
得得得得得……
高野圆睁着眼,上下牙关狠狠地砸在一起,就像看到了天下最可怖的东西。
“唔?”
方白鹿挑起眉,顺着他的视线转过头:
电动车的车灯被高野调整了方向,照亮了还坐在楼梯上发呆的安本诺拉。她已重新戴好全遮面罩,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坐在角落——乍一望去,是有点吓人。
“看起来人高马大,胆子倒挺小嘛。”
方白鹿抬起手,朝高野肌肉虬结的肩上拍去:
“喔!你别介意——”
这一下倒拍了个空:还没等方白鹿说完,高野两边膝盖一塌,砰地跪倒在地。
他扒住坑坑洼洼的水泥地,把额头狠命一次次磕在地上,放出“咚咚”的闷响:
“仙师恕罪!仙师恕罪!仙师恕罪!”
高野像是话语烫嘴般地把这几个字说完。连滚带爬地蹿起身,撞出五金店的玻璃门。
“啊啊啊啊啊啊——”
他纵声嘶吼,向着巷口狂奔而去。
方白鹿追出店门,狠狠拍手试图吸引光头青年的注意力:
“喂!货还没拿……哎,车也不要了吗!那卖给我,下次把钱给你啊!”
但这些呼唤并没起作用。高野脚下生风,眨眼间便冲出了小巷。
“怪了。这小光头认识安本诺拉吗?”
见高野已消失得不见踪影,他只好重新回到五金店里。失去了免费劳力的方白鹿叹了口气,往店外推着变了形的货架:
“怎么回事?这小哥被你揍过?”
“忘了。”
安本诺拉肘弯架着膝头,用两掌托住脑袋两侧,一动也不动地回答。
……
花了小半天功夫,方白鹿终于将店里的破烂清理得七七八八,有空忙下一件事了。
他裹紧橡胶雨衣,往电动车坐垫下的储物箱里一袋袋地塞着营养液:
“一天量、两天量……吉隆坡骑到槟城要几天来着?算了,让她多带点就是了,反正食量那么大。”
嘎嘎……
二妮小心翼翼地推开玻璃门,蹑手蹑脚地从五金店里遛出来:
“喂,喂!头家!那个八婆还呆在我们店里!”
她鬼鬼祟祟地攥紧手中的环首刀,边向方白鹿示意,边悄声细语地说道:
“我跟小鬼正面搞不定她,现在怎么办?接着打吗?要不要找机会暗算她一刀?”
方白鹿看着二妮义肢接合处,那已被小新仔细处理过的伤口:他本以为二妮还要更久才会醒过来。
但从二妮眼中生龙活虎的神采来看,自己还是低估了她的恢复力。
“先别担心那个练气士了,跟你说个事。”
“来得正好……干脆现在就直说了吧。”
方白鹿敲了敲二妮的脑袋,向她示意:
“你看看,这辆车怎么样?”
“哇!这是要给我配交通工具了吗?咱们店要拓展业务?”
二妮摇摇晃晃地蹿上前,将环首刀夹在腋下,两手细细地检查着电动车的每个角落:
“嚯嚯!夭寿喔,这车真不错!铁马牌的吧?型号和底子都好,改一改就是匹良马。好像在哪里见过?……也可能我晕糊涂了。”
方白鹿清了清喉咙,轻咳一声:
“喜欢吗?那送给你了。就是……”
他停下嘴,犹豫怎么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就是?”
二妮往后退了一步,眼中满是狐疑。
“头家,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怎么突然这么客气?车里头怎么还装了这么多营养液?营养液我没偷喝啊,那小鬼自己不喝!我就拿来喝了!不怪我!”
方白鹿用指尖挠了挠最近因压力而发起痒来的头皮,抛出草草拟好的说辞:
“二妮啊!你到我店里也有一小段时间了吧,从认识算起来就更久了。我就实话实说了啊:五金店营收不大好,负担不起你的工资。”
他照例用“实话实说”这个词扯了谎,伸手拍了拍电动车的气喇叭:
“你也帮我砍过人,这车就算……就算遣散费吧。我再给你介绍一份槟城的工作,就别在吉隆坡呆了。你是槟城人吧?”
……
二妮将目光从电动车上挪开。“玉笋尖”发出吱吱嘎嘎的摩擦:
“……可是我们根本还没有谈过待遇。如果需要重新面试的话,我对薪资没有要求。”
像是察觉到了方白鹿的意思,此时她的声音镇静而冰冷,似乎换了一个人。
“诶?不是晕糊涂了么……”
方氏五金店之前没请过帮工和职员,方白鹿的人事经验也只来自“前世”里的道听途说。
他整理语言,试图婉转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我知道。只是你毕竟是有大公司从业经验的嘛,又是王牌快递员——”
二妮把“玉笋尖”放到脸前,将多关节的五指伸缩摆动:
“这胳膊至少能抵我一年的工资。五金店的工作氛围很好,团队里的同事也很和蔼。是我工作上有什么纰漏吗?希望您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她又轻声补了句:
“拜托了。”
二妮略低着头,额前发丝投出的阴影让方白鹿看不清她的眼神——但语气和用词已和平日完全不同。
方白鹿倒是头一次见到她摆出如此严肃的态度。这位快递员的脸上通常浮现着嗜血的癫狂、或是虚假的谄媚——那体现着对她自己、与他人生命的漠不关心。
“这下难办了啊。”
他本以为,二妮对这次辞退并不会太在乎:毕竟她已经走过这职场打混的必经之路了。
如果可以的话,方白鹿也想逃跑。新马来西亚还有其他城市能够安顿方氏五金店的生意——槟城、新山、怡保……它们的规模虽然比不上吉隆坡,但也堪可作为容身之处。
只是在寿娘描述的“拷贝”里,自己已经跑过一次,结果也并不尽如人意。
倒不如停留在熟悉的环境中……至少吉隆坡还有许多能派上用场的资源。
周围牵扯的人里,小新是万般纷争的源头之一,又需要在吉隆坡寻找他的血亲;安本诺拉与面罩中的寿娘也有自己的打算,以及足够凶横的战斗力。
只有二妮,没必要不明不白地踏入这番浑水里。
她是个娴熟、强悍的刀客。但与将要面对的敌手相比,手中的那柄环首刀却显得杀伤力不足了。
而且留给她继续恢复伤势、熟悉义肢的时间也太过短暂:“大劫”可能发生在四十九日内的任何一天。
二妮可能不太在乎生死,但方白鹿没什么兴趣见到她枉送性命,成了自己需要摆好灵位纪念的“十佳员工”——就像观想中的那样。
他拿大拇指戳了戳被雨水浇湿的鼻尖,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你工作态度很好,能力也很突出;我没什么能指责你的。但店里也有难处,说不定还会影响到你未来的职业规划和发展……”
他努力在脑海中搜刮着能用于此时的车轱辘话:
“等五金店以后整改升级、需要更多人手了,我第一个通知你。好不好?先去槟城工作一段,就当帮我个忙;我已经联系好了,等等把地址定位发给你。”
方白鹿想了想,抖落下身上的橡胶雨衣,向她递过去:
“这件雨衣借你披一下,以后找你回来工作的时候还我。放心了吧?我向来要求别人有借有还的。”
……
两人陷入了异样的沉默,方白鹿的手在空中举得有些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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