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麻
“永别了,方先生。”
方白鹿接过那从手杖柄中、凸出在外的遥控:古老、粗糙,甚至可以称得上简陋。
这个廉价的控制器,就是现在人类拥有的、最终的“出路”——最为有效的武器……它究竟是怎么运作的呢?方白鹿对此一无所知,正如要使用它的零号病人。
方白鹿朝零号病人挥了挥手:
“再见。”
他轻轻按下了手中的遥控。
……
没有华丽的视觉效果,没有激闪流转的电流……
就像是方白鹿之前目睹的、泥人离去的时刻——吕宋群岛中的最后一位大王,像气泡似地、在“啪”的一声中消散于无。
抬起手掌的零号病人像是被清除出了方白鹿眼中的画面:而方白鹿有着许多、许多只眼睛。
在零号病人原本站立的地方,多出了矩形的坑洞——黑漆漆的,不知向下延伸到多少米:与他一同不见的,还有盘绕在零号病人周围的空气、尘土以及其他肉眼无法看见的东西。
这些地面全都是方白鹿身体的一部分:是由他的血肉生成……但此时此刻,他没有感受到些许与这些身体部分间的联系——
似乎真地如零号病人所说……“别离”,将他发射到了宇宙之外:零号病人彻彻底底、不留痕迹地,与这人世之间别离。
他消失了。
……
……
第362章 漫长的道别(中)
……
……
今天的吉隆坡没有雨。空气满是潮润的湿漉,水汽在日光的照射下如有实质、笼罩着往来行人,仿若无形的拥抱。
自从切除去寄宿在荒原死城中的“雨师”后,吉隆坡就不再多雨——但潮湿和闷热、依旧没有变改。
喧闹:只要有人类存在的地方,便有着对话。信息总是需要交换,无论是以古老或新潮的方式——
吉隆坡的重建进行得很顺利。
……
阿铜正站在鲜红的草丛中:室外吹过的微风,掀动了她长长到了肩膀的头发。
在室外进食,是吉隆坡近期兴起的风潮:以倒塌石油塔留下的废墟中,生出了直抵天穹的巨构植物——
而围绕着它、那柔软茂密的红草丛里;不时会生出庞大圆润的坚果。它们有着成年人双手环抱般的大小、坚硬的外壳可以被轻易地分离:而在其中,则装有各色的食物。
免费的食品,取代了原本风靡的营养液、成为了吉隆坡市民主要的食物。
听说像这样的鲜红色巨树,马尼拉也有一颗。
……
在阿铜的面前,是个鲜红、波光流转的胞囊;有着近两米的高度——阿铜望着胞囊光滑的外壁,透过其间、可以看见那张熟悉的脸。
新的重生已经孕育了数月的时光;阿铜看着他的面孔、一点一滴地在胞囊之中浮现——
等到今天的日光熄灭、城市的灯火占据夜空时——他便要再次诞生了。
这次诞生花了数月的时光……因为他与红树的联系那么紧密,难以分割。
阿铜把帆布在地上铺好,将红树结出的果实摆在身旁、一个又一个地打开:她要从中挑选出新会喜欢的食品。
用盛宴来欢庆新生的生命——这该是古老的习俗,并会延续到更遥远的未来。
她并不是坐在这草坪上的唯一一人:在这城市中卷起的气流,带着喧嚣与欢闹的声响、吹过她的身旁。
……
红树的周围,近处或远景——吉隆坡挤满了喧闹的人影。
有些是网络中“新神”的信徒、早在吉隆坡刚刚毁坏时,便来到了这座城市朝拜。
但更多的,从东南亚周边的其他国家而来、近期才抵达吉隆坡的外乡人——
他们前来为自己逝去的亲朋或好友,索取“生命”:全新的,又一次的机会。
……
因为新马来西亚的中心——吉隆坡——有了“奇迹”的出现。这并非指代那不知由于何等原因,而突兀出现在城市正中的火红巨树……
而是关于“死者复活”的奇迹。
每当有人停止呼吸、心脏也不再跳动……当生命气息离去:死者的家人,或是其他与其有联系的生者便会拥起他或她的尸体、抱在怀中;来到红树的树下。
当他们被埋进红树下的湿润土壤后——或数个小时,或数天之后;死去的逝者便会带着健康的身体,破土而出。
“活死人,肉白骨”——只是活死人中的活字,是个动词……而不再像方白鹿曾经惊惧之时那样,是个形容词。
……
但与之同时,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事件、也在红树的生长范围之内发生。
年幼的孩童相互射杀,而他们的父母抱起那些细小的身体、将他们捧到红树树冠的遮蔽之中。这似乎成了吉隆坡青少年群体里,所流行的独特游戏;曾经浸满生活污水与化学丹剂的下水槽中、如今却常是浓重暗红的血色。
法律也在发生着变化:无论是那些约定俗成的,还是明文规定的——杀人、与伤害,不再像曾经那般有着严苛的量刑;但究竟该有着什么样的变化和修改……有人在进行着探索。
方白鹿对此没有理会:他不打算替代人类做出决定,也不会为他们找到出路;这份责任和辛苦,属于人类自己。
……
这似乎是人类前进路上的些许阵痛——
也可能是毫无意义的宣泄。
人类的肉体——以及先天之炁——由于少去了死亡这一筛选的手段,而不再如太古以来的方式进化……不再有先天之炁被淘汰,进化的道路似乎就此停滞。
但这并没有什么影响:毕竟人类早已将自己该拥有如何躯体的权利,掌握在了手中;就如生命的形态也在改变。
但肉体,终究不是生命的全部;就像是人类无需永远都是人类。
至于方白鹿——他更在意人类精神与心灵上的变改。道德、伦理和文化还在进一步的变化:而一切只是开始。
人类需要学会如何在长久的生命之中获得快乐……如何打发无聊的时间。方白鹿依旧不认为“别离”,是一个合适的解法与出路。
……
人类是否会因为这一次又一次的机会,而犯下更多的错误?会不会因为生命能够一次又一次地复原,而变得轻视生命、将其看得廉价?
这个问题:方白鹿决定不给出自己的回答。
如果不觉得人类会变得更好,那么他早就会接受零号病人给出的解法:让人类彼此分离,以免他们伤害到彼此,和他们自己。
他始终认为,虽然现在拥有了如此的力量——方白鹿依旧没有替代他人、去做出选择的理由。
在死亡、病痛与饥饿不再是一种威胁后:
或许人类将会有着截然不同的探索——无论是向着内里,还是向着外界、那其他的地方。
……
数字空间仍然存在——它会永生;但同时……这现实的侧面和倒影也在消亡。
现实和数字空间正在相互交融。至少,没了往日之间那么鲜明的分别——
当泥人借由白石生尸骨发出的咒语、传到吉隆坡时……于数字空间中孕育、生长、崛起的“新神”,阻隔去了这次破坏性的传播——
只不过,“新神”反倒掌握了这门在现实世界中已然随着使用者消失、而消亡的语言:妖魔泥人所使用的语言。
祂仍然在信息的海洋里狂舞——而白石生的尸骸、却又一次地潜入进了水下。
……
滚动的轮胎掀起风暴与尘沙,它们环绕着纤长的电动摩托、海浪似地劈向后方。
“啊,啊啊啊——”
二妮把油门转到最底,猛地按紧:砂砾凶猛地打在她的护目镜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炸响——这股战栗也随之传遍她的全身。
在马尼拉,她死去了一次……而死亡、与重生,令她永久性地改变了:也可能仅仅是终究发现了本来面目的存在。
二妮没有留在吉隆坡——长久地停留在一个地方,并非是她的本性。
她曾有拥有过两柄长刀,有着智能、能够与她说话的环首刀:两柄武器陪伴二妮在荒原中历经了漫长的旅程和冒险;直到在渡化后损坏了智能模块、再也不能口吐人言。最终,它们一齐失落在马尼拉;再也没能找回。
但二妮打造了一把全新的、强悍且锋利的武器——
“狗,狗!怎么不说话?睡着了?”
电动摩托手把旁的刀鞘里,响起了黄五爷带有委屈的声音:
“黄五爷倒是想睡觉——可是现在这个样子根本睡不了啊。”
二妮抬起拳头、恶狠狠地砸在刀刃上:
“真啰嗦!你知道我拜托那个戴眼镜的小孩把你重组回来,花了多大的劲!”
谁也不知道那是否是真正的慈悲刀——又或许仅仅是数字空间留下的倒影:但最终,他还是从深海的漩涡之中挣脱了。
黄五爷则还以尖锐的吠叫:
“不是,你不刚刚才嫌黄五爷不说话?现在又嫌黄五爷啰嗦!”
二妮再也耐不住烦,反手把它插回刀鞘:
“好了好了,这不是要去给你弄一具身体来吗——自己嫌七嫌八,这个身体又不要、那个身体又不要。”
她在向着北方行驶:从吉隆坡出发、跨越整个马来半岛与一千四百公里的距离,直到曼谷——二妮打算先到暹罗佛庭看看。
等到她累了,或许还会再次回来……回到那颗赤红色的树下。待到那时,再看吧——
至少二妮知道,自己还有一个能够回去的地方;树中的人,也会在二妮回来时、与她交谈。
所以,先让这旅程继续……在这世界中,还有太多二妮未曾见过的角落。
“冲刺冲刺!”
……
方白鹿的触角,在向着四处延伸:新山、怡保、莎亚南、槟城、乔治市——血肉之树的根蔓已经包裹进了整个新马来西亚。
不久之后——当然,是以他的时间尺度来计算——方白鹿还要拥抱南方的爪哇-印度尼西亚、更南方的澳大利亚与新西兰;北面的暹罗、柬埔寨、越南与缅甸。
直到更遥远的地方,直到能够穿越山脉、城市与海洋,直到环绕这颗蓝色的星球。
等到那一天到来:或许悲伤的人儿能获得快乐,而本就快乐的人们、能够维持得更久一些。
……
人类还会变化……
方白鹿知道,人类还处于童年:只是在宇宙之中,并没有成年人、或其他生者的存在——
因此人类还需要蹒跚着学步,还需要孤独地成长:直到他们明了这份永恒的孤单,并终于在自己的内心里求索出欢愉。
那么或许有一天……可能会有如此的一天——远方终究会出现能够弥补去所有遗憾和苦痛的东西,而那并不是幻想;是切实的可能。
就像每个个体该面对的那样。
他不相信在最终,等待着的只有虚无:而死亡不会是尽头。
……
曾经的罪恶会化作美德,而今日的善举又会否成为罪行?
方白鹿不知道,也并不明了:但可以确定的是——
人类整体的心智仍会成长,仍要变化。
而他终究是要伴随着人类一起等待……或许有那么一天,方白鹿也会失去如人类般的心灵:
可在那之前,时间还很漫长……他终于也学会,不要再去多想昨天和明天的事。
……
笔直纤长的尾迹云,光焰缭绕在火箭的下方:烧灼的气味被风卷去四面八方。市民们转过脸孔,无声地望着这遥远处的闪亮——
那光亮,来自于城市之外、荒原之内的发射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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