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麻
在往日、这该是平常;但在掌握着力量与隐秘的蛰龙间,这毫无疑问是一种反常。
……
方白鹿有过一闪念的踌躇——是否应该直接将对方吞吃进树身里、读取他的记忆。
但最终,他还是轻轻颔首、也给出了友善的招呼:
“你好。”
“你刚刚说——好几年不见了?”
零号病人摘下眼镜,在镜片上哈出一片白雾、又用袖口的一角细细擦拭、直到把所有细小的毛发和污点通通清理干净:
“是的……您是我唤醒的。现在的‘龙群’里——这个名字不是我起的——大概有一多半,都是我把他们从冬眠舱的梦里喊醒过来的。”
他重新将眼镜戴回脸上——虽然不知度数的高低,但镜片将零号病人的两眼如卡通人物似地放大了:
“三年多——四年前,我开启了您的冬眠舱:并且,复制了一具您的健全身体。”
“对不起,把您带到这样的世界里来时、并没有问过您的意见。”
“但我想,现在您过得还算愉快。”
方白鹿并没有显露出惊讶——他现在记得的东西,有很多:
“喔,是你啊;老了很多。”
“所以……你不会是恰好被那个装置卷入、才出现在这里的吧?你想要什么?”
……
“与其说我想要从您身上获得什么——倒不如说……我想要给您一些东西:再经由您,给予到其他全部的人类。”
零号病人转动僵硬的脖颈、四下环顾;如今的马尼拉静寂非常——而方白鹿可以确定,他们是唯二两位在当下仍能活动的人类。
“具体的情况很复杂。如果您有空的话,聊聊?可能要说上一会。”
……
方白鹿不用直接碰触到对方的身体,也能够看出零号病人早已患上了脑萎缩;这是上了年纪的人、都容易染上的疾病——也是衰老的一个侧面。
和谈话相比,方白鹿有着效率更高的交流方式:
“我可以直接把你吃掉,读取你的记忆:这样的谈话,你可能会觉得太过于辛苦。”
零号病人一手拄在拐杖的把手上,另一边手轻轻打上手背、发出“啪”的一声:
“但是您——您或许也很久没有好好地畅谈一次了吧。所以,我们还是就像两个普通人一样地聊聊天。”
“不然……我觉得您不会在掀开我的天灵盖之前,还要先通知我。”
方白鹿只是站在原地。但那些“眼”、却像听到了笛声的眼镜蛇,摇摆着升起、从四面八方打量着零号病人:
“这是原因之一……以及,我觉得你不会那么容易地就被我吃掉。前世——我入睡之前,有一次食物中毒、吃坏了肚子:记忆犹新的体验,我不打算再来第二次。”
零号病人嗬嗬地笑了起来:
“您很刻意地想要将我塑造成‘食物’、或是其他类似的东西……而不是平等的人。虽然您想以此来表达敌意和威胁——不过,我要跟您说实话:一旦我们发生冲突,彼此都将付出惨痛的代价。”
……
人们常说——人生的开端和末端都带在类似,而老人就像孩子。
方白鹿发觉了零号病人的情绪起伏。虽然有着在这个年龄的原生肉体中,少见的清醒和灵活——但他依旧已然踏进了人类生理周期的末年;而刚刚所说的话中、未尝没有虚张声势的部分。
可也带着些真实的想法:不过就算如此,也并非方白鹿真正关心的部分——
“那倒也没有,只是在阐述事实。如果我急着想要杀你——你也没空说这些俏皮话。”
他抬起手——原本平整的地面、忽然凸出两块隆起的肉团:向内包裹的形状、对颈部的支撑,类似于凳椅或沙发;在光滑的皮肤下,是柔软的脂肪层。
“如果你有什么东西要说的话……就坐下来说吧。你的年纪很大了——没必要一直站着。”
一边说着;方白鹿先坐下了——这种坐在自己身体部分上的感觉,十分奇妙。
……
“谢谢。”
在常人眼中,零号病人没有犹豫地坐下了;但方白鹿看得清清楚楚:他有过稍纵即逝的迟疑。而这份短暂的斟酌,却也显示出了零号病人的部分性格。
他清了清嗓子——方白鹿可以感觉到对方的气管里,积满了黏稠的体液:
“见到您之后……可以说,我确实有所求。不过,在说出我的请求前:我需要向您解释这个世界为何至此的原因——当然,如果是您有兴趣听的话。”
方白鹿把右脚搭在左腿上,在座椅上调整出更为舒适的姿势:
“说吧——老实说,我也挺想知道的。”
零号病人轻轻颔首,把十指交握、放在膝头:
“但是,我没法直接说……因为那样,恐怕您无法理解。所以在那之前,我要给您一些背景上的‘科普’:原谅我用这个词,只是现在并没有多少人了解这些知识了。”
“出于方便理解的考虑——我需要将您进入冬眠后,以及直到醒来前的时代做几个划分。”
“您应当是在千禧年之后进入低温冷冻冬眠地,对吗?”
……
……
第346章 妄谈(下)
……
……
方白鹿抖了抖身上套着的T恤——那明明是厚且白化的软革,看起来却和棉质的衣物无异。这件由长生之道仿制出的衣物,来自于方白鹿在冬眠前最喜爱的一件短袖。
他有了些回到医院,和医生对谈时的既视感:
“对,准确来说是二零二零年——参与的是实验计划,不需要自费。”
零号病人把脊背往后挪了挪,发出一声老人常有的、半是叹息半是呻吟的响声。看得出来,他很适应方白鹿生成的这张座椅:
“不算太早,也不算太晚……我没记错的话,您所参与的是‘安乐宫’的冷冻服务。他们的征选开始于一九九六年,结束于二零三四年;报名包括了付费参加的商业性测试、以及随机遴选的临床测试。”
“如果不需要花费,那么您应该是报名之后、以抽签的形式获得了名额。”
方白鹿不用“想起”旧时的一切——这些记忆随时随地环绕着他:
“我运气不错,第一期就抽中了名额。”
……
零号病人把拐杖横着拿起,放在膝头:
“这点上……有好,有坏。好的自然是您最终抽中了名额,并最终存活至今——”
“坏的,就是:在您进入长眠之后,没有多久的时日后……人类从踱步改成了奔跑。”
方白鹿把手掌放到脸前。这看起来,依旧是人类的手掌——但他却明白,自己如今与人类间的距离、比果蝇和人类间的距离还要远远大得多。这样的技术水平,在自己的年代依旧仅仅是科学或魔法:
“哦,又一次技术革命、或者技术爆发之类的吧?”
这个概念,他并不陌生。
零号病人啪的一声打响手掌,制造出简陋而又滑稽的“爆炸”:
“是的,可以这么说——其中既有人工智能获得突破式进展的因素,也包含了其他原因。等等,我再跟您解释。”
……
零号病人稍稍平缓了一会、方白鹿能看见到胸脯的起伏。似乎这短暂时间的谈话,便令他感到疲惫:
“首先,大部分内容我都会按照时间顺序来……尽量。但是我年纪大了,可能会有些谬误和参差、不过并不会影响您的理解。”
零号病人把右手手掌横着比在脸庞——他似乎想要表达高低的区别:
“从科学水平爆发式进步的开始,直到人类鼎盛时期开始之前:我们可以将这段时间称为‘擢升年代’。”
“这个时期并不长,甚至可以说极为短暂——因为就当人类以为这种全速冲刺将会持续许多个世纪的时候……它仅仅维持了数代人的时间、便停止了。”
“可就是这短短数代人、半个多世纪的长度里……”零号病人尽力伸直手臂、将横着的手掌抬高;“人类所达到的科学水平,便达到了堪称幻想之中的高度。”
方白鹿更在意零号病人口中的“停止”两个字:
“在那之后呢?人类的科学就不得寸进,彻底停滞了?”
虽然他不打算使用双螺旋妙树的力量、来强行读取零号病人拥有的讯息;但话术与技巧已然烙印在方白鹿的心底。
“某种意义上,可以这么说。”
零号病人的脸上满是窘迫:
“总之——当时我记得,先是‘大统一场论’被……发明?发现?证实?证明?啊,真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确切的说法,反正就是它出现了;这应该算是科技爆发的原点之一。”
“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的因素——但这是一个标志性性的里程碑。”
“那个,方先生:我们先不谈基础科学的部分……”
“总而言之,人类花费了非常多的时间,来消化这些技术爆炸的结果——从理论科学,到应用科学。”
……
方白鹿挠了挠鼻头——不知是年纪的原因、还是零号病人原本就对这块不敏感;当他讲起这个话题时,总是带有颠三倒四的滑稽、与极度的不自信:
“唔,唔……我算是听出来了;你也是个半吊子。你戴着这么厚的眼镜,我还以为你是个做科研的学者:你大学读的什么专业?”
方白鹿感到一丝有趣——这句话,他大约有几百年没有问过别人这个话题了。
零号病人真诚地笑了起来,甚至笑得咳嗽不止——他似乎也对此有相似的感受:
“闽江学院,人工智能艺术筛选。”
“老实说……我们那辈人,会用工具就不错了;我反正是一点基础知识都不了解,只知道怎么用。”
方白鹿挑起眉头——这个专业的名字,他从来没有听过:
“喔?喔……很有年代感的专业;我那个时候可没有。”
零号病人仍然停留在兴奋中:
“哈!但是在我的年代很时兴;很好就业。不过嘛——我最后也没做跟专业有关的工作。”
……
“方先生,您呢?什么专业?”
方白鹿发觉到了——对方的情绪起伏远比看上去的更大:
“金融。嗨,我都不知道学那个干什么;最后连买个基金都亏。”
零号病人发出赞同般的笑声:
“哈哈哈,您谦虚了。但是金融、在我那时候还是经典专业——很多人选的。”
方白鹿则是应和性地点头——他不觉得在城市的废墟上,与这老人讨论金融专业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对方的专业,更能引起自己的兴趣:
“所以‘人工智能艺术筛选’……到底是学什么?”
他确实对这个很好奇。无论是方白鹿进入冬眠前的年代,还是醒来后的世界里——人工智能要不才呱呱坠地,要不已成为人类真正意义的子嗣、与另一种存在形式……
而零号病人口中的这个专业,有一种恰好夹在中段的怪异感;方白鹿能从字面含义上猜出几分含义……可又似是而非。
……
零号病人忽地露出恍然的神色:
“喔!倒是我忘了……您进入冬眠的几年之后,人工智能技术就有了全新的突破。”
“顾名思义——从人工智能的作品里,筛选出来真正的‘艺术品’。”
“我跟您说:这专业很吃品味,和对市场环境、目标受众的预测……读书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很难吃这碗饭——所以毕业之后,我就去做别的工作了。”
“在我的时代——人们对娱乐的需求非常大,超过了往日里的所有年代。”
“那时候,有人叫我们‘不会画画的画家’。可实际上呢,绘画是‘筛选师’们最少接触的文艺媒介——当然,也有专门做这个部分的高端选手。”
方白鹿发觉零号病人变得健谈——似乎每个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回忆从前,回想自身的鼎盛时光。
而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方白鹿对零号病人讲述的这部分的历史,竟能够饶有兴致地听下去。虽然肉身的年纪比不上零号病人,但方白鹿在苏醒后地许久时间中首次感到、自己正在和另一个同龄人交流。
大学,专业,就业……对方白鹿来说,再次听到这些词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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