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麻
她更在乎的是，泥人在近百年前所做的事：
那雪鬼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少许的罪行……
其余全部人类的命运，并不在雪鬼的考虑之中——至少在此时此刻，她只想关注自己存在的基础，与这存在基础被摧毁后所带来的……
正如火山喷发般、由心底涌出的忿怒。
……
“闭嘴。”
早已不再是跪伏姿势的雪鬼蹬踏进脚下的皮肤、站起身来——她那裹满烧伤疤痕的皮肤，正一点点地皲裂、爆开：暴露出皮肤之下，那鲜红与白的肌肉筋膜；以及在肌理间，那数之不清的、纵横交错的苍蓝色电路。
原生器官的体外调制、培植和改造；加上定制化的分离性义体技术，以及在胎之宫中那无数次的实验……
数者相加，造就了雪鬼那超人般的躯体。
而此刻，雪鬼的身体正在膨胀。在她体内三颗强健心脏的泵动之下，血液如怒涛似地卷过雪鬼加强了弹性的血管——
她的狂怒已经抵达了一个极点：如若不将这份怨愤发泄到他人身上，那么便要引燃自身。
“别说下去了，我没有兴趣。”
……
雪鬼的过往已经被全然地否定——如果将手刃家人们时的那一刻作为诞生的基点，那么她的一切已然崩塌。雪鬼从来未曾获得过自由，无论这份自由究竟是虚假亦或真实，是来自于自身的蒙骗、还是外界中从未存在过的记忆。
……
在雪鬼的喉袋中，那“凯萨赛妈祖”的雕像、随着食道外侧肌肉的剧烈痉挛，而被夹得粉碎：这尊属于大慈大悲林默娘的肖像，对于雪鬼来说已再无用处——
抵在喉袋内侧的食道，没有被锐物刺破的痛苦、也尝不到金属的味道——雪鬼的大半个消化系统，都有着味觉：
所谓“凯萨赛妈祖”像的内里，不过是空空无物：如雪鬼所料，也正像泥人所说。
……
膜拜本就是一种错误：她也没有任何需要忏悔之处——至少在她的认知中，往日给予她痛苦的罪孽仅仅是幻象而已。
那被年幼时的她、认为是殉道一般的体验，终究也不过是一种虚妄。
要将这情绪宣泄……唇舌间的决斗，是远远不够的——
唯一的手段，也仅仅只有人类所知的、最为古老的手段。
暴力，和杀戮。
……
暴力才是最为古老、也是最有效的语言：而这门语言，人人都可以言说——自诞生之初，人类总是对彼此、对其他物种，使用着这门语言、来进行着一劳永逸的沟通。
雪鬼想要对泥人说“不”——以最古老的方式；将对方的存在抹去，将其驱赶出自己的世界、将它彻底地否定。
用人类最为古旧、最为悠久的语言，来对抗泥人口中这妖魔的语言、也是将要借由仙人的尸骨，毁去人类存在的崭新语言。
只要这样——只有这样，雪鬼就能再将虚妄化作真实：
“手刃去血亲，真正地获得了自由。”
她不得不接受如此的事实……泥人才是她唯一的，真真正在的血脉来源；也是雪鬼在这世间的束缚者。
……
无论“泥人”的口中，再怎么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雪鬼其实也是他——或是说，是由他作为蓝本而诞生出的衍生物……
也无法改变，对方终究是“他人”的事实。而且，泥人既是她一直痛苦的缘由、也剥夺了她生存的基础。
寻常的言语已不足以解决横亘在这两者间的深邃沟壑——
而问题是，泥人是否也如雪鬼那般明了这一点？
以及：像泥人这种量级的妖魔，之凭雪鬼要如何才能杀死呢？
……
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摧毁眼前的“泥人”：这最为灵敏、最为平衡、迭代最为迅速……也是最为强大的妖魔。
在这一切发生，在所谓的真相被揭晓之前——身为阿波山投龙洞行政经理的雪鬼，当然也曾构思过如何诛灭大妖魔的计划：而这些统一被归为“弑君者A-Z”的系列方案中，假想敌自然是胎海连锁董事会之中的其余大王——
而于往日里的繁衍战争里，雪鬼也曾有过机会、去实践设计出的计划并获得相应的反馈：
最终，甚至成功割下过一位大王那高贵的头颅——或者说，是它那数万颗分散于身体中各处的脑袋。
……
只是越是如此，雪鬼越明白大王有多么地坚不可摧：
过往那些能够成功的行动里，都有着数月乃至数年的准备周期、与计划的制订——以及可供雪鬼指挥的，包括整个阿波山投龙洞在内的资源。
这代表着复数位或直属、或雇佣而来的贵人，按照作战计划，与达到四位数的、训练有素并经过特别改造的公司安保进行协同合作——并最终付出极为庞大的代价，才找到一击致命地机会。
……
……
第313章 九曰悭贪（二十八）
……
……
单凭雪鬼自己——就算加上她那更改过不知多少次、已与人类相差甚远的身体——要杀死眼前这位名为泥人的妖魔；不过是蚍蜉撼树罢了。
她并没有多么强悍的单兵作战能力……雪鬼改造自己的方向，一直都是试图适应各类复杂且不同的环境。
但杀死一个什么、以及是否能成功地杀死——不再是雪鬼关注的目标了。
她只是想把充塞在体内，令她五内俱焚的那股业火，从身体里呕出来。
乃至要将自己也焚为灰烬，也在所不惜——于是，连言语都想用来作为武器。
……
“你的方案是错的：必然是错误的。”
“人类就算对自己也无法坦诚。他人更是只能充当地狱业火的薪柴罢了。”
咚——咚——咚：
雪鬼胸腔处的皮肤朝外鼓胀，从绽开的裂痕内、甚至可以看清挤占开左右肺部与部分消化系统的三颗心脏。它们剧烈地搏动，有别于常人的灰黑色表面、带着霉菌般的骇怖。
就有如雪鬼此时的混乱心绪——她的五脏六腑间，竟然也排布得拥挤不堪。
心脏泵动血液的声音如此响亮，混合进了雪鬼的话语之中、作为有节奏的底噪：
“回到过去也永远无法解决这个问题——不过你的所谓计划，有些地方我还是赞同的。”
“就进行到让全世界的人，就只能言说你的语言吧……”
摧毁数以十亿计的灵魂，让地球上诞生恒河沙数的白痴——人类或许也将就此毁灭。
但这样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至于之后的什么重建，什么回到过去——就没有必要了。让一切终止到这里吧。”
雪鬼不明白为什么泥人要将这一切告诉自己——就算在这近百年间，对名为雪鬼的女人稍稍有所了解、也该能发觉在这“自白”过后，会对其搅动起如何惨烈的心绪。
“但是，我是不会独自一人充当你嘴里的媒介的：就让我们一起来做这个所谓的媒介……”
“如果你还是想要执行这个计划，如果这个计划真的如你所说的那么重要、甚至超过你的自我与生命——”
……
毒液顺着雪鬼与血管相交缠的脉管，一路从第三颗副心脏向外泵涌，朝着四肢末梢进发。
这些混合了由生物毒素到异种病毒的，平日中储存在雪鬼的胞囊中——
原本是用来在极度危机的情境中，来拥抱着足以威胁自己生命的敌人共赴死期……至少在胎之宫的隐秘实验中、只要体内还有生物质的存在，都无法逃脱雪鬼胞囊里的无明毒素：
这是个装满了“病”的盲盒，就算是它的拥有者雪鬼、也并不知晓究竟会造成如何的结果——
也许是中风、心肌梗塞、低血容量休克，或脑部中的烟雾病；也能是多发性器官衰竭、神经系统麻痹、内出血或整个免疫系统的崩塌。
……
不留余地，与敌携亡的手段：可她却也从没想过，真正的仇敌便是自己——就像她从没想过，她一直膜拜臣服的也是自己一般。
“如果能够流传到后世，这或许会成为一个有趣的寓言。”
准备自我毁灭的过程，反而稍稍释放了些许雪鬼的忿怒——仅仅是少许而已。
不过令她能够还能在心底，转过诙谐的闪念。
在下定决心的那一个瞬间里——雪鬼就再也没有留下少许转圜的余裕：她不会从小臂骨中弹出利刃，装模作样地割划身下妖魔的躯体、留下血肉横飞却无伤大雅的伤口：
表演般的行为，并不足以倾泻雪鬼心底的怒火……只有彻底抹去对方的存在，才能让自己的灵魂得到些许安息；若是付出自己的生命能够将成功的几率再稍稍涨上少许，她也认为是个合算的买卖。
……
“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还是说，对于自己并不需要多言？”
雪鬼张开嘴，墨色的血液与话语一同喷出雪鬼的口腔；让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像呛着水的溺者。
细细的、黝黑的血线撞出雪鬼的鼻腔，汇流进嘴角的黑水——接着是眼角左右两边涌起的、那黑色的泪液：只是雪鬼的泪腺早已摘除，这四道灰黑色的泪痕，代表脑浆混合了血液、正在涌出体外。
雪鬼脑组织正在出现液化性坏死。而这，只是她体内正化作骇人煮锅的许多表征之一——
她正将体内的所有，无论是脏腑、器官抑或是筋肉，全部充当培育增殖毒水的养料。她心里很清楚，原本胞囊内储存的那一星半点、对于妖魔的体量来说算不上致死剂量。
雪鬼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当一切结束，雪鬼就会化作由烧伤皮囊所包裹的毒水袋子，向四面八方炸出仅剩的尸骸——这些鬼水，将会感染并侵蚀接触到的一切肉身。
……
在泥人——这吕宋最后大王的体表，悄然地攀出如花丛般的研究、遍布在整个觐见室的周围：它们如螃蟹的眼柄一般在下方接有一束束的神经；翘起、旋转，打量着正变得愈发鼓胀的雪鬼。
似乎在估算着雪鬼此时的情况——也似乎是要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再认真地凝视一次自己的分身：就像鲜少有人真真正正地付出时间，望向镜中的倒影一样。
但无论原因究竟为何，泥人还是开口了：
“真相，是我欠你的——人类最难讨好的对象……便是自己。”
“在我们实现梦想，回到过去改变一切之前……”
在朴文质头颅下方的皮囊中，无声无息地隆起几处凸出——
那是泥人的神经系统正要从体表探出，试图完全链接进了这台生体计算机里。
……
“你不会真正地死去的——因为，我还会活下去。”
“为了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为了挽回过去他们犯下的错误，就需要牺牲。”
“我想要人类获得幸福，我想要一切存在都不再痛苦。”
“只要‘大断电’和‘别离’不会再一次出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大断电”，和“别离”。这两个名词，又一次地在泥人的口中出现——
“大断电”是这个时代每个人都听闻过的、堪称常识地名词：但“别离”又是什么东西？
……
……
第314章 九曰悭贪（完）
……
……
但雪鬼已然不再拥有些许的好奇心——她的心灵中，已经没有留给这些多余事物存在的空间了：而等她真正能获得答案的时候，或许雪鬼届时已然是一滩向着四面八方侵蚀的鬼水……
而答案，也就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
……
“我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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