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麻
吉隆坡不需要重建:
经历了数月前的死亡后、它像是正脱壳的蝶虫,残破遗蜕和崭新肉身搅混在一处——此时绵延数百平方公里的废墟,倒像是吉隆坡真正应有的面貌。
大部分吉隆坡的市民们都在灾变中化作了西河少女的一部分:而现在还在废墟上忙碌的身影们,来自于柔佛、吉打、马六甲和槟城;以及新马来西亚之外、更遥远处的其他国家。
等一切留有价值的事物从钢筋水泥的碎片里取出,全新的城市便会再次从破碎里崛起。只是在那之前,人们还永不疲倦地挖掘着那些微机道学研究会留下的遗产。
用于短期居住的营地、驻点一片片地在废墟之中搭建而出;垃圾佬们叫卖着刚从残垣断壁中起出的物事,刀客们则守护着慕名而来的淘金客。曾经遍布整个城市的紫、青与粉已全部消失,连广告也不再留下、取而代之的是扩音喇叭的叫卖声。
与往日相比、此时的吉隆坡像是漂在颓墙残壁上的一圈圈浮尘,可谁也无法将它随手拭去;晶亮色的临时灯光盘绕在起伏的水泥沙丘中,蜿蜒如蛇。
一座座由钢筋水泥的碎屑拢出的小山,屹立在城市的尸体中:这便是吉隆坡新的景观。
……
吉隆坡:这座位于新马来西亚南部的首都城市不再那么多雨,但潮湿的闷热却不曾离去。没有了霓虹光照的城市夜色,却依然看不见头顶遥遥处的星辰——浓厚的深灰云层、依旧漂浮在吉隆坡的上空;阻挡去了那些来自不知多少光年外的细微光点。
新蹲在水泥沙堡的顶端,小臂搭着双膝膝头、从不离身的宝剑则斜靠住他的肩膊:获得再生的躯体已有数月,他细嫩发亮的皮肤、则忠实地体现出了这一点。
原本取代了整个颌骨和下颚的呼吸器已经从新的身体里去除,像个护符似地挂在新的腰间。他不再抽烟,所以便开始嚼泡泡糖、让自己的嘴巴总有些事做。但旧习难改,新总是会下意识地摩擦腰间的呼吸器、幻想着嗦上一口。
就算是这具数月前才获得的全新身体,却保留了不少旧有瘾头、这也让新觉得有些不便。
他专注地活动两腮、吹出淡粉色的泡泡,又在“啪”声过后重新吞回口里;视线则不曾离开过不远处、正拖着小车的灰色人影。
这是扇区中仅有的行商:新身处的废墟是原来的“武吉免登”商业区、但在灾变中受损也最为严重,甚至连垃圾佬都对这里兴致缺缺、也就没有多少会来这里采买的市民。
可只有新知道——这个男人也是这片扇区中,职称最高的“灰王”牧首。
新便是来找他的:
“嘿!”
新高高举起手,示意那个男人过来。
……
戴着灰色大礼帽的男人拖着身后的小车,慢慢悠悠地蹒跚走过一地碎屑、来到新的身边。他望了望四周,把视线集中到眼前的少年身上:
“要一个么?”
戴着大檐礼帽的男人松开手握的推车,左手搭住帽檐上盘绕的一圈鼠尾灰。他的脸庞上也涂抹着灰色,在脖颈上分出分野、像是未经渲染的素模。
手推车上的丹炉组用伞绳缠绕系紧,像是某种金属质地的粽子;深灰色的手印带着一道道流下的油漆点,印在丹炉组的外壳正中——
这是水泥和肉身的印记,“灰王”的标志:在吉隆坡灾变后的几个月里,“灰王”的信众们正以令人惊惧的速度增长。同样膨胀生长的还有“大玄主”、“老梦神”、“腌臜公”和“南柯正法真君”;这几个新兴信仰迅速填补了研究会崩灭后的真空。
只是鲜有人知:在这几个新生偶像的光芒背后,只会追索到同一个人留下的虚像。
男人敲了敲丹炉组细长的鼎足,炉面上布满裂纹的显示屏虚弱地亮了亮、闪过绿蒙蒙的光纹。戴着大檐礼帽的男人狠狠跺了跺脚下由水泥碎块拢起的山丘,吊眼角里看不见多少感情:
“研究会留下的‘正货’,都是绝版。以后想找,没了。”
丹炉组的光芒照亮了新少年似的脸,他能看见漂浮在丹炉组中的细小胚胎们——
灰帽子男人卖的是能速成的“催熟”子嗣。这在人口近乎百不存一,又急需劳动力的吉隆坡废墟里十分流行。只是一位灰王的信徒、却在卖着垃圾佬们挖掘出的商品;这似乎说明“灰王”和“腌臜公”的信众们正在合流:正如此时还生存在吉隆坡废墟里的人们,都有着重重叠叠的模糊身份。
此时此刻,一个手有余钱的顾客可以用低廉的价格从这些行商手里买下一位现场培育出的“子嗣”——虽然与顾客毫无血系或亲缘上的关系:
不过在吉隆坡灾变之前,你是可以从微机道学研究会那儿免费领取这些“子嗣”的。因为丹炉组中所孕育的并非真正的、天理衍化的人类;而是百家婴。
这些曾作为解决少子潮问题的工具,现在倒成了倾塌巨物的某种纪念品。
新看着灰帽子的丹炉组愣愣出神——只要不到五个小时的培育,这一个个拳头大的胚胎、就能熟成出有着成人智能与体力的全新个体。
在这些日子里,他已经见过很多崭新诞生的百家婴了。
灰帽子明显误解了新的意思。他掂了掂礼帽、从小推车的一角上掏出一本破破烂烂的厚册子;这是为那些有着更深一步要求的顾客们准备的:
“你也可以‘拍一个’。拍一个更受欢迎。”
新从灰帽子手里接过破破烂烂、满是蜷曲褶皱和破损的厚册子;那是本已被覆膜过塑的相册:
“挑一个,买断。然后——没有其他人能从我这买一样的回家。我向‘灰王’起誓。”
百家婴在新马来西亚流行过一阵子,等他们过气之后、大部分人就忘了百家婴其实都有着大致的不同型号。虽然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可你总能轻易找出两个长得相似异常、只是在细节上有所区分的百家婴。或许只是一个痣的位置,或许只是雀斑的浓密和稀疏。
而眼前戴着灰帽子的男人、卖的是“百家婴”的模板——一些型号的“专属权”。
“你付钱,买断,我交货。除了丹炉里的这只孩子,我保证,没人能跟你再买到一模一样的了。”
大家都想要独一无二的孩子:虽然没有组织真正做过调研,但似乎大部分人都是这么想的。
新把相册捧在手里,翻了翻——似乎每卖出一个模板,灰帽子便会撕去记载着人像与信息的那一页。根据缺少的页数来看,灰帽子的生意说不上有多好——随后,新找到了那张自己没见过几次、却铭记于心的那张脸:
“我要她。”
……
……
第254章 感应(二)
……
……
没有人知道以后的生育规则会是如何:是像研究会还在时那样随意,还是改成如吕宋或爪哇集团的集中诞生培育?
出于对未知的恐惧,鲜有人会在这时候拒绝一个价格低廉的百家婴。这也是灰帽子如今生意不错的原因之一。
“就要她一个,对吧?好,没问题。”
灰帽子从怀里摸出锈迹斑斑的美工刀,沿着相册的边页割下。他落刀得歪歪扭扭,但新也并不在意:现今的吉隆坡,这样的口头契约本就没有多少法律上的效益。
新接过灰帽子塞过来的书页,在日光下又打量了会,便小心翼翼地折起、放进背包的小袋:
“拿回去,给她们当个礼物吧……”
另一边,灰帽子却娴熟地打开小推车上的提箱、抽出小格,摆到新的面前——好像这场交易完全还没结束:
“还有点货,也看看吧。‘活肢’,都是新鲜的。”
一簇簇透明带着微黄、形状如绳索似的玩意儿漂浮在营养液中;装在玻璃制的长瓶里,嵌进一格格灰黑的泡沫海绵。
“看起来有点小,但都是制式品;为了好带没有调制。要的话可以现场培育,催熟。”
在每个长瓶的外侧、都贴着白底的胶纸,上面用笔写着一组组文字:“氤氲(满血版)”、“怒马-叄”、“不折羽”……
全是人工经脉的产品名,而且个个往日都在新马来西亚的市场上赫赫有名。
新扫了一眼:灰帽子的货品确实很全。“活肢”是如今出现的黑话,为了逃避不知是否仍然存在的版权追究——或许在许久以后,这个代称将会取代原本的名字。
人工经脉也是现在的时兴货,是微机道学研究会年代剩下的最后一抹余晖——
只不过现在废墟上售卖的大多数人造经脉,都是经过翻模制作的盗版货;在性能功率和使用体验上都比不上正版:但人造经脉的售后维护随着吉隆坡的毁灭一同倒退,使得两者的差距倒也没那么大了。
但新知道灰帽子的手推车中所装的都是正版货——至少,都是跟微机道学研究会手中一般无二的产品。
原因很简单。这些人造经脉的供应商不是其他人,就是新。
他摇了摇头,向灰帽子示意不感兴趣:
“还有一件事……”
新朝着那顶灰蒙蒙的礼帽努了努嘴:
“我不是来找你的,是来找‘它’的。”
“……?说什么?”
灰帽子往后退了一步,眯起的双眼扫向四周;一手则摸上了腰间——他似乎把新当成了疯人或劫匪;两种人在如今的吉隆坡都不鲜见。
新抬起食指和中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眶;接着又敲敲自己的头壳:
“紧急通讯码:十方万华玄色怖惧黄粱杏仁核显化。让它出来。”
戴灰帽的男人愣住了:他似乎真的不明白,新究竟在说些什么。
……
而下个瞬间——
种种复杂难明的表情都从他的脸上消失、像是被拂去的沙画。灰帽子沉默地打开腰间的小包,郑重且小心地从中捧出一件物事、抬到脸前——
那是一副黑框眼镜。崭新、光洁,却在边边角角上带有塑料的合模线与毛刺;像是粗糙的量产制品。
戴灰帽的男人用指腹摩挲过两边的眼镜腿,接着将黑框眼镜缓缓戴上、直到鼻托稳稳卡上鼻梁。
新默默等待,不发一语:
“灰王”的牧首们都预存过特殊的应激机制——一套简单的动作组合,在听见或阅读到相应的各种“行动码”时、便会自动执行相应的动作组。
下一刻,毫无征兆地——
嗡!
镜框中的镜片忽地变作一片白芒:如强光手电般的光耀从那边角圆润的矩形里朝外喷吐,甚至将男人的脸庞也照得透亮。
新揉了揉眼睛,视线落在灰帽男人的头顶上方:他懒得把天眼打开,却也知道有个存在正从云端落下、沿着网络与数字的索道,潜入进凡胎的天灵盖里。
……
不多时,镜片中的光色略略黯淡、成了两片发亮的苍白耀灯:
而一簇崭新的意识,进入了礼帽男人的躯体。
下行完成。
……
阵风吹过:掀起废墟中的塑料袋与薄膜,让它们划出毫无规律的曲线。自从吉隆坡雨停、建筑物倾塌;充斥在残垣断壁之中最多的,便是忽烈忽缓的气流。
似乎有某种无形却有质的圆环,布置在新与灰帽男人的四周——偶尔有寥寥几个吉隆坡市民接近到这片废墟的附近,可还未走近便掉头离开了。
戴灰帽的男人随手便布下了禁制,赶开那些无关的游民。与片刻前相比,他的身子似乎也要拔高了些、但体态却更加地生硬诡异;像是没有绑定好骨骼的建模:
“急事,竟然急到这个地步。”
与片刻前截然不同的“灰帽子”用掌根向上推了推镜架,镜片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异响:
“有什么必要肉身相见?货的事,我们应该已经谈过了。”
新的手里有人造经脉的粗胚——这是方白鹿离开新马来西亚之前留下的——这也使得,他或许是新马来西亚仅剩的“正版”供应商了。
他不知道与自己交谈的是叫做“解守真”的男人、抑或是那个名为“十六进制极上天魔”的古老存在。在新被西河少女吞吃进肚里之前,他们便从未有过交集;只是在吉隆坡的重建中才有了寥寥几次碰面。
新专注地嚼动泡泡糖,手指则下意识地抠动起了腰间的面具——要谈到这次会面的主题,他想要抽烟的冲动便更加强烈了:
“我觉得老板那边要出情况。”
戴灰帽的男人把十指交叉,盖在小腹之前。他的食指指尖相互挠动,透露出些许惊诧;而镜片中透出的光,则打上了新的脸颊:
“嗯……嗯。有‘感应’了?”
一对发光的镜片——你永远也分不清那闪光后方的人,是否在望着你。于是新把目光越过了他,望向更远处的云层。
“这几天感觉越来越强。比……比还在这里的时候,感觉要激烈得多。”
灰帽子转开目光,缓缓地踱起步来:
“哈!看来有些人的特异功能又开始运行了。”
新挠挠鼻子,把嘴里的泡泡啪地吹破、又一次嚼进嘴里。他没有理会对方言语中的怪味,新本就不擅于理解他人的情绪:
“‘身体’拼回去多少了?应该来得及派上用场吧。”
“……”
镜片散发出的光芒更加耀眼了——不知有多少流明,但新能看清男人紧紧皱在一起的眉头。
某种更激烈的情绪似乎涌上了男人的心头。但他的口气一如之前的平缓、只是说出的话语却像连珠炮似得吐个不停:
“采集、过滤和再分配愿力需要时间;皈依的信众也不够多……远远不够多。算力还差得远了。孵化一尊新神,完全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们给方先生安装的神通足够自保,配备的火力可以轰塌半个马尼拉——”
戴灰帽的男人朝四周的水泥废墟扬了扬手、示意:
“如果方先生碰到的玩意能把他摧毁……实话实说,那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在这呆着。发展个五十年、等新神完完整整地育成,再打到马尼拉去,比一个一个过去送死来得好。”
啪!
新又吹破了一个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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