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麻
没有遗憾,这是未曾有人实践过的诺言。
“直到世界的尽头。”
“直到世界的尽头……”
……
方白鹿站在虚无里,斗室已因主机的断开而不见。周围只有缓存那单纯的灰色。
手里磁碟依旧:那是张封面覆盖着油彩星月夜的双修模拟器。
他看了它一会。
最终,将磁碟收进胸前的口袋里,下线了。
树下降生
第180章 散序(一)
方白鹿于空室中醒来时,周围没有其他人。
之前朱红色的汪洋尽皆消失,只剩钢铁的案几与蒲团还四散在地。
他抬起头:没找到想看见的东西。
那张面罩、或是安本诺拉都已不在。
也没有西河少女的躯干,头顶构成星宿的灯光只剩灰暗。
于是方白鹿爬了起来,骨骼碎烂的左臂垂在身旁,不知被谁贴满了膏药。
他举起完好的那边手,先用指尖轻轻戳了戳胸前的口袋。
触感柔软,是衬衣下的皮肤。其中并没有阻隔。
他便抓住那一块的织物,揪在掌心。衬衫绷得笔直,勾好的针脚崩开了。
啪!
他将衣袋撕扯下来。
口袋里还是空无一物。
如此呆立半晌,方白鹿放下手:
“啊。”
他站在原地。
过了会,他挠了挠脖子。皮被抓烂了,从翻起的伤口里流出血来、浸到背后去。
他用大拇指刮动其余四指湿滑的指甲盖,把手里的血往旁边抖掉。
真是不小心,还好不痛。他想。
好像降温了,是不是快换季?他又想。
吉隆坡天气太潮,喉咙卡得慌。想到这,他再无东西可想了。
于是方白鹿转过身:
他就是在这时,看到西河少女之一的。
……
它未着片缕,正仰起颀长的脖颈,用两只脑袋望着他。
方白鹿觉得这两张面孔、与其上的六只眼睛似曾相识:脸孔唯一的区别,就是一边生有四目、一边如常人长着两只眼。
它的双手双脚都摊在地上、趴紧满是开裂与坑洼的实木地板,四肢长度超过正常人的身高。小臂与腿面贴着地面,腰向下塌:没有春宫图或欢喜禅的体位库,会错过这个姿势。虽然是爬行似的姿态,背部离地的距离却还要高出方白鹿一个头。皮肤被块状的肌群撑得紧绷。表皮下似乎没有脂肪,方白鹿能数得清每一条肌束。
“肌肉都拉丝了。”
他欣喜地发现脑中终于萌生了新的想法,便继续观察起来。
腰胯宽阔得奇异——就算盆骨发育得再畸形,也不会到这种地步。
有如将一块门板,打横着塞进它的盆腔。
“诶,有点像蚂蚁。”
腰面和下背朝上方高高隆起十数厘米有余、却又用皱纹分出块块方格——方白鹿前世买过布艺坐垫,便是这般设计。看起来,倒像是全身的脂肪,都汇集在这里了——除去胸前摇甩的乳房,与跨下晃荡的阳具。
无论性别或人种,方白鹿从未见过这样怪异的脂肪堆积。
或者说,这真的是人吗?
“没区别。”
他漠然地盯着它。直到有字迹,渐渐浮现在那健康小麦色的光洁侧腹上:
“请到车上来吧。”
不是嵌入皮下的显示屏——字体是痣一般的深褐,该是色素沉淀的结果、边缘却平滑笔直。加上青灰的血管充当阴影与轮廓,并不比往日所见的平面广告逊色多少设计感。
“车?”
方白鹿上下看了看,发觉这所指的便是眼前的“人”。
荒谬的描述,荒谬的定义。
但莫名地没有违和感,似乎理所应当、顺理成章。
方白鹿自然而然地迈开步伐,走到它的身边:
还未接近,胸腔的两旁无声向外鼓出、上下交叠;那是三层既宽且长的踏板,组成台阶。
若从人体该有的结构判断,那突出的是肋骨。
“不然还不好爬上去。”
他踩着这层层阶梯,攀上“车”的腰背——脚感坚硬却又富有弹性,甚至随着鞋型下沉。满鞋底的血垢与污物,在表皮上留下暗红的鞋印。
“气囊感。”
方白鹿想起带气垫的运动鞋、鱼鳔与猪尿泡。这些几无联系的事物,莫名从脑中探出头来。
坐垫——虽然觉得奇怪,但他找不出对这腰背更好的形容——令人意外地舒适,并且凉爽。人类的体表温度随部位的不同,会有很大区别;但正常的活人不可能散发这样的冰冷。
体感上,只有十几摄氏度:如同身下通着空调,冲散了吉隆坡闷热潮湿的雨夜。
他伸直双腿,上下交叠在一起,放松着。
厚厚的脂肪层将他拢起,让方白鹿想起家中的弹簧床垫。还有些像懒人沙发——
他掐去这个念头。
“要找个空闲,好好睡上一觉了。”
他打了个哈欠。
劈劈……
若有似无的蒙蒙脆响由身后传来:
他转过头。
“车”的尾椎正在垂直上升、延长、带着皮肤与肌肉张开——
张成了柔软的靠背,贴合住方白鹿后背与颈椎的弧线。
“嘿,真正的人体工学。”
他笑出声来,却不觉得欢快。
“车”的背部肌肉翻卷鼓胀,挤出清晰凸显的文字:
“请小憩一会。”
“哦。”
方白鹿偏过脑袋,用余光瞄向“车”的侧腹:
它正在向外冒汗。鞋底留下的污迹被分泌出的汗液冲开、洗净,黑红的脏水滴落在地,皮肤却回复了之前的光亮。
手旁则多了根突出的硬骨。他握住它,轻轻扭了扭:
身后的皮肉骨随之向后仰倒,折成躺椅。
“很方便。”
“谢谢。”
“你是西河少女吧。”
“我是。”
“嗯,我要杀你。”
“我知道。我载你过去见我。”
“行。”
方白鹿把头仰在靠背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西河少女话中的怪异,并不在他的考虑内:此时此刻,世上的一切,已与他无关。
只是必须要杀掉一些东西罢了。
“车”把手掌与脚掌撑住地面,直起身。它轻快地跑进隧道的入口,向上攀登。
隧道已不复方白鹿下潜时的样子:似乎有人在这引爆了雷管,遍布破损。
但“车”如履平地。碰到突出翻卷的合金板,它便反折起四肢的关节、跳跃到另一端。
十根手指与十根脚趾凿进暴露在外的缝隙里又拔出,如此向尽头的一点光亮爬行。
方白鹿没有感到多少震颤与冲击,似乎正躺卧在一张磁悬浮的座椅上;甚至想要打上个午后的盹。
“好棒的避震。”
他脑子里继续冒着冰冷的想法,继续望着周围粘稠的暗。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车”攀出深道。
天色似乎已经亮了,而雨也停了。
某种图景从残垣的空隙中映入:温暖的微黄柔光遍洒整座城市,那是方白鹿久未见过的光彩。
他直起上半身。似乎感受到方白鹿的意愿,“车”将脊椎高高拱起、以便为他提供更广阔的视野。
从存取殿的废墟里向外望去,他发现吉隆坡不再相同。
被自己与关圣帝君一路贯穿、砸烂毁去的显应宫楼体,正被修补着。有骨骼与肌肉替代了钢筋水泥,在破损的缺口上生长;皮肤与结缔组织则充当了光滑的外墙、毛孔一顿顿地张缩。
方白鹿心知,人体的强度不该撑得住这些摩天大楼那动辄数万吨的重量。
但眼前的这一切,也不是虚假。
正对面——那本是覆盖整个楼壁、常年滚动播放着广告的显示屏。此时,它被崭新的材质所取代:那是晶状体与虹膜组成的巨幕,色素、血管和平滑肌向外蔓延波动、再现着平日里的那些视频。
与之前相比,每则广告的主角与配角都似是而非:衣着一如往常,只是都从领口伸出两个几乎相同的头颅。它们念诵着广告词,将独角戏表演给其余的自己们观赏。
更多的楼面,似乎还未完成转化;只是有数十米高的眼白与瞳仁生长其上,收缩又张开,打量周围的一切。
道路上奔跑着一位位四肢着地的“车”们,脊背的座位上搭载着其他稍稍迷你些的西河少女。与方白鹿身下的“车”相似,只是有大有小。从喉间挤出高声的喇叭鸣叫、鼻孔吐出长长的气雾,似乎正重演往日拥堵的马路。
天并未亮,深灰的云层依旧笼罩着穹顶。那些仿若日光的光线,不过是霓虹投过、在城市里那些表皮上反射出的肉色光芒罢了。
更远处,无数西河少女处于城市之中。它们体型不一:巨大者的手足跨越了数层楼间的距离、小的则与常人无异。而姿态也不尽相同:有些用多关节的纤细肢端于楼顶纵跃、有些张开腋下的薄翼,滑翔过吉隆坡的上空。它们将经过调制的器官与肢体做着畸变、化成千奇百怪的工具,一寸寸地摧毁城市、复又将自己的肉身作为填充与支柱、将其重建。
只有些许的爆炸、崩塌、枪击与惨嚎由吉隆坡的边沿遥遥传来,打乱了这独有一人的世界。
方白鹿放开托着下巴的手,发出一声嗤笑:
“都是你。”
“都是我,本就是我。”
“今日之后,世间只有我。”
栋栋高楼大厦转过眼瞳,眼白的血管蜷起转动、组合成文字;看似覆盖着沥青与柏油的条条马路则张开嫣红的嘴唇与闪白的利牙,笑声传遍大地:
“请观礼:我要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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